第2節情淚難抑
龍與春的告別,既有浪漫的色彩,更有無言的痛苦。
10月中旬,春所在的學校去市郊學農,龍的一個哥們,小名叫黑碳,和春同班,因事晚去幾天,龍將行程日期和路線告訴了黑碳,讓他帶着春在附近的公里上,來個飛車告別。
赴皖的車隊有十幾輛大巴,汽車開動時,沒有激昂的口號,沒有喧天的鼓聲,只有哭聲一片,像在為靈車送行。汽車緩緩向西駛去,過了延安西路,汽車越開越快,沿着318國道,向西急駛而去。
汽車開得越快,龍的心離春越近,離得越近,龍的心卻越是忐忑不安:一,春會不會準時出現;二,自己的座位在車門一邊,要是春等在另一邊,就很難相見。於是,龍的脖子左右扭轉,腦袋跟着左右晃動,眼球遠近環視,視線如機關槍一樣掃射,直至聚焦中出現了兩個身影。
是她,從遠處奔來,揮動着右手,龍把上身探出窗外,拚命揮手,拚命呼喊:“春——,等我的信,春——。”
駕駛員從反光鏡里見到不要命的龍,猛踩剎車,龍的半邊肋骨砰的一聲撞向窗框的同時,一股煙塵撲向龍的眼睛。滿車的知青大喊小叫,龍的身後左右射來無數雙驚詫的眼光和駕駛員的呵斥。
大巴重新啟動,絕塵而去,龍的耳畔傳來春的聲嘶力竭,春的身影,隨着車輪的滾動,在龍的視線中漸漸模糊,慢慢濕潤,龍的心也開始陣陣萎縮,漸漸黯淡。
5年的插隊生涯,在車輪啟動的一瞬間,註定了龍的命運必將與辛酸為伴,與坎坷為伍,與迷茫隨影,與痛苦隨身。甚至,當龍“鯉魚跳龍門”——進入大學一年之後,還被夢魘纏身,無數次夢中驚醒,又惡夢難醒,夢到自己還在農村,還在煉獄中沉浮,還在......。
到生產隊的第二天,龍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家中寫信報個平安,給同學留個地址,春在學農,無法寫信,只能用心來寫,用歌來唱,用口琴來抒發。
那年頭,越是禁歌,年輕人唱得越歡,龍常唱得歌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紅玫花兒開》,《喀秋莎》,都是俄羅斯民歌,情歌,好歌。還有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以及西班牙民歌《鴿子》。
龍有一把重音口琴和一管笛子,最喜歡吹奏的一曲是《遠飛的大雁》,曲調舒緩悠揚,是一首歌頌“四偉大”的西藏民歌。於是,龍將自己比作歌中的大雁,飛向故鄉,飛到了春的身邊,再一次聞到了春的芳香,再一次吻到了春的舌尖甜蜜。
做了三個月的農民,白龍變成了黑龍,瘦龍變成了壯龍,春節臨近,龍開始歸心似箭。車到上海,天剛亮。一出車站,糯糯的鄉音飄然入耳,倍感親切,人未到家,心已到了家。
開門迎接的是龍的父親,然後是母親和三個弟弟。祖母聽到龍的聲音后,邁着小腳,艱難地跨進龍家房門,嘴裏在不停地念叨:“阿龍回來啦,回來就好,過年要團團圓圓,現在,就缺阿二阿三。”
阿二是龍的二姐,阿三是龍的哥哥。
“喔唷,又黑又胖,小塊頭變大塊頭了,春見到后,認不出你了。”龍的母親邊說邊繞着龍的左右端詳。
龍的父親將剛沏的釅茶,往空杯里倒了一些,再兌上熱開水:“先喝幾口,暖暖身子。”龍的父親用了命令的口吻。
喝上暖暖的紅茶,一股親情頓時流遍全身。突然,龍感覺胸口發悶,用拳頭咚咚捶了幾下。
“是不是在農村挑擔壓傷了?”龍的父親心疼地問道。
“有點,”說完,又補上一句,“從火車站到輪渡碼頭挑擔走得太急,感覺.....。”
沒等龍把話說完,龍的父親又心疼的責怪道:“戇大,這麼長一節路,你怎麼不坐公共汽車哪?”
坐了一夜的火車,而且是運牲口的棚車,龍感覺有點睏,吃過早飯,一覺睡到下午二點過頭才醒來。龍的母親說,春已來過了,提醒龍帶上一些農副產品去她家,不能空手去。
踏進春的家門,龍的身價突然矮了一截,未來的岳丈鼻子哼哼兩聲算是對龍的回應,儘管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喊了一聲“爸爸”。岳母還算燦爛,雖然夠不上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稱心,但是,面子上還是給足了龍,唯有春好似離水的魚兒重入河,一下子歡蹦亂跳起來。
飯後,春的母親詳細打聽龍在農村的一切,因為,等待着春的命運也和龍一樣——插隊落戶。春的母親希望春被分配到龍的生產隊,即使不行,將來還可以想辦法調到龍那裏去。還希望將來小倆口早生貴子。還說龍能幹,聰明,肯吃苦。又嘮叨春是小姐,脾氣不好,要龍照顧好她。
丈母娘設計的一幅美好藍圖,使龍深受感動。好像,龍和春結婚生子,白髮到老已是天經地義的,不容置疑的,是水到渠成的,指日可待的。
分別3個月,好似小別勝新婚,龍春倆儼然成了小倆口,出雙入對,摩肩接踵,他倆去的最多的地方是照相館,因為,春有了心思,少女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嗨,你猜猜看,我倆為啥要照相?”
這次,龍的反應有點遲鈍,龍還在反覆琢磨,照了好幾次像,春不要自己掏錢,甚至吃麵館也不許自己花錢,龍除了感動,還有無言的名狀。所以,龍總把自己比作保爾,春是冬妮亞,一個窮小子,一個富小姐,書中的兩位主人翁最後分手了,我倆會分手嗎?
“你在想什麼呀?”春見龍不回她的話,語氣不那麼甜潤了。
龍一個激靈,“噢——,我來猜。”龍猜了幾次沒有猜准,只能扮痛苦狀。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春故意保密,不願把謎底透露出來,拉起龍直奔文具用品商店。
當春將一本封面印有“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影集遞到龍的手上后,龍才恍然大悟,同時,耳邊響起醉心的一句話:“帶上我的照片,想我時對着照片說說話,我會聽到的。”
龍的眼眶開始濕潤,喉間似乎有一團火在燃燒,龍急忙掏出春送給自己的一條手帕捂了捂雙眼,但是,一汪情淚依然難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