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隔半年多,當高舜終於在暗巷裏的垃圾車後面再次吸上了一口煙時,他心裏才實打實地覺得,活着真是一件好事兒,誰他媽知道人要真死絕了,到了下面還能不能抽上這一口呢。
他猛吸了幾口煙,緩過心理上的一陣癮后,才終於掐着煙頭,慢下了動作,他隨手扒拉下自己身上的一中校服,摔在地上,坐下,一邊吸着煙一邊梳理着自己這大半年來像夢一樣恍惚的時光。
思緒正飄得遠時,巷子裏一陣西里哐當的打鬥聲將他的神識給拉了回來。
高舜站起身,撈起地上的校服隨意一擺,往外一探,就看到一群將校服穿得奇奇怪怪的少年在打群架。
他再次瞥了一眼,發現居然還是一場不平等的軍事行動——兩個少年跟五六個少年在打,平均都是以一敵三。其中一個菜了點,另一個倒是打得虎虎生威,而且一細看,巧了,就是高舜見了兩次的那個彩色雞毛頭的少年。
他頓足,站在離他們十米遠的巷尾,藉著垃圾車做障礙,一群打得難解難分的少年誰也沒注意到他。
這一群少年,雖然都是沒有章法地拳打腳踢——要麼就是赤手空拳地肉搏,最多也就是提着木棍往人身上打,但是顯然他見了兩次的那個少年這一方論單兵實力要強不少。尤其是那個少年,雖然同樣沒章法,但是勝在身手敏捷,肢體柔韌。而且看動作,還很有實戰經驗,所以即使是二對六,雙方還是戰得水平相當。
不一會兒,那個少年被人一棍子打到腰上,高舜腳下一動,有點衝動想上前,但是少年接下來的表現卻讓高舜歇了這些心思。
只見少年表情猙獰了一瞬,齜牙痛忍了這一下,然後像是終於發了狠。先前都還是赤手空拳跟人打,現在也不客氣,抄起牆角的一個啤酒瓶,就拍到剛剛給了自己一棍子的那位身上。
眾人被他這種狠意弄得有些呆怔,一時間都停了手裏的動作,而他則握着碎了半截的瓶酒瓶狠戾道:“媽的,再來呀!現在誰上,老子直接捅了他,捅死了大家都清凈!”
站在少年對面的六人,各個面面相覷,尤其被他剛剛一瓶子砸在頭上,已經汩汩地往外冒血的那個少年,膽都嚇破了。
“呸——”六人之一吐了口吐沫,放狠話道:“算你狠,汪洋!本來跟你沒關係的事兒,你非往身上攬,你等着,不會有你好果子吃的。”
“要滾快滾!”少年,或者說汪洋,也不客氣地反啐了一口。
等六人走開后,叫汪洋的少年才踉蹌了一下,他旁邊的少年立即跑過去扶他,汪洋不客氣地推開了他,然後朝巷尾處喊道:“可以了吧?看夠了就出來!”
高舜一愣,雖然他沒有刻意想藏着,但是,以他訓練過的身手,居然會被這個少年發現?就在高舜要動身的時候,卻看到垃圾車的另一方剛好當著一個巷口,巷口拐彎處隨着汪洋的說話聲,正走過來一個穿着比較講究的人,看年紀,和汪洋應該差不多大。
“你還好吧?”對方關心地問汪洋。
汪洋撇嘴,“看也看了,活兒幹完了,錢呢?”
對方被汪洋堵了一下,卻也不敢生氣,立即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百元鈔票塞給汪洋,然後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那以後他們還來找我……”
“傻逼!”汪洋不客氣地罵道,“我說你們這樣的都是念書念傻了不成?你剛剛躲那裏看了那麼久,沒聽他們說這事兒以後就落我身上了,跟你沒關係了!”
“真的?”對方驚喜地睜大了眼,轉而看到汪洋臉上和身上的傷,不禁又覺得羞愧,“謝謝你,那你……”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不就是聽到別人這麼說才找上我的嗎?假惺惺個什麼勁兒!”汪洋不屑地冷笑,對方被汪洋弄得十分下不來檯面,局促地原地磨蹭。
汪洋拿了錢,也懶得再搭理他,胡亂將錢塞進口袋裏,便朝着高舜所在的方向走。
走到垃圾車旁慢不經心一瞥,恰好看到站在那裏的高舜,頓時怔愣在那裏,他身後跟着的另一個少年目睹這一幕,頓時顯得有些警惕,戳了戳汪洋,:“咋了,洋洋,熟人?”
汪洋複雜地收回視線,給了對方一肘子,“尼瑪,再叫那個名兒,信不信我削你!”
高舜一瞬不瞬地盯着汪洋,將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全都收到眼底,也不開口說話。他心裏其實也有些複雜,這一整場看下來,他差不多都看明白了,這刺蝟一樣的少年以這種方式在獲取金錢。
多麼似曾相識的一幕。高舜相信,再過個幾年,這少年差不多就是能拿錢替人賣命的主了。這麼一想,高舜的眼睛又深邃了幾分,讓人看不透他心裏在琢磨什麼。
汪洋也被他盯得心裏莫名有些虛,這事兒其實他早做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大個子好學生的注視下,就覺得有些難堪,連塞進口袋裏的那幾張票子都好像有些燙人,這在過去,是從沒有的事情。
最終,汪洋被他盯得惱羞成怒,出手便握拳想打掉高舜的眼神,“看什麼?再看挖掉你的眼珠子。”
高舜毫不費力地攔了下來,順勢一扭,就將汪洋給反手制住,臉朝內,壓在了牆上。
汪洋眼珠子瞪得老大,連帶他身旁的那個同伴都反應不過來。
“誒誒,你他媽幹什麼?”對方回神后立即衝上來,被高舜一腳踹到牆邊去縮着了。
汪洋的眼珠子瞪得更大,在對方收拾他同伴的一瞬間,他居然都沒有逮到任何空隙掙脫掉高舜制住他的手,“你他媽想幹嘛?想分一杯羹就明說,小爺當可憐乞丐了,施捨一點給你就是了!”
高舜看到這種時候,汪洋還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眼裏也確實有些冒火,這火氣來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但是高舜從來不是個委屈自己的主,有火就發,才是他慣常的性子。手下當即用了點力,汪洋便吃虧地悶哼了一聲。
汪洋的臉上冒冷汗了,都不哼一聲疼,只兀自忍着。好不容易有些適應這種疼痛了,他一隻手背高舜反扣到背後制住,便只能用另一隻手不斷敲打着牆面。半晌也沒尋到脫身的辦法,這才啞着聲音,稍稍放低了點氣勢道:“你到底想幹嘛?”
就着初升的月亮,高舜看着被自己鉗制在牆上的少年,少年的臉側貼着牆壁,努力地想扭頭用眼神殺死自己,雖然頂着一頭五顏六色的毛髮,耳朵上也叮叮噹噹掛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飾物。
但就是這麼一張輪廓清晰的側臉,忽然讓高舜又湧起了那種強烈的熟悉感,原來是眼神!高舜忽而明了。
少年的眼中佈滿怒火,但這種憤怒卻並不單薄,也不單單源於他,而是源於太多太多無法言喻的東西,是一種困在籠子裏的小獸對命這種東西進行抗爭的怒意和悍勇。
這種眼神,與前世還沒進到部隊裏的自己簡直如出一轍。
想到這兒,高舜忽然就鬆了手,不待汪洋和他的同伴反應過來,人便走進了巷子裏,扔下一句:“回家去吧,以後別做這種事情了。”
汪洋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直到他的同伴呻吟地捧着肚子挪到他身邊:“這煞神哪冒出來的啊?你什麼時候又得罪了這號人物,我去,這一腳真他媽要命。”
汪洋回神,挑釁而又暴戾地朝高舜消失的地方看了一會兒,甩頭走人。
一周后,高舜迎來了自己的期末成績,同時也迎來了自己的寒假。
拿成績單的那天,屈震捧着高舜的成績單和試卷,嘴角抽抽地問他:“哥,你跟我說實話,你是準備玩什麼遊戲呢?是想爬一邊成績的樓梯,然後再傲視群雄嗎?”
高舜自己快速地翻閱了一通試卷,便也不奇怪屈震有這種詭異的想法。
他的這次排名又前行了十多名,進了年級前五十。高舜前身的“中考狀元”之名早在開學之初他連着兩次成績都在百名開外就丟了,班級中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早已不降他作為重點的對象了。也就只有屈震,因為前後座的關係,總還固執地認為高舜是真人不露相。
而這一次,屈震掃過高舜的試卷,發現他的試卷上失分點基本都是往日中學裏學過的基礎知識,真正的大題和難點,他卻都答到了點子上。
所以,他不得不懷疑高舜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癖好。
“對了,寒假你怎麼安排?”屈震看高舜絲毫沒有回答他問題的意思,便聳聳肩,識趣地換了個話題。
一學期相處下來,他早摸清了高舜的脾性。雖然看着挺淡漠的,除了自顧自地做題學習,對一般事情都不感興趣,整個人有種超脫年紀的成熟感。好似與他們誰都合不來,但是周圍人只要真有點什麼事情需要幫忙的時候,他都會出聲指教兩句,每每那兩句都是剛好戳在刀刃上的。
自己這學期就受過他指點三次了。
“沒有安排。”高舜邊說邊往外走。
屈震忽然伸手攔住了他,“誒誒,別急着走啊,你沒安排正好啊,我有安排。”
高舜頓步看着他。
“你知道不?”屈震神神秘秘地湊近了高舜,“南五環那裏新開了傢俱樂部。”
高舜皺眉,“俱樂部?”
“對,打槍的那種俱樂部。”屈震笑得有些驕傲,“聽我舅說,後面靠着部隊的,裏面都是退伍軍人。而且不是打一般的運動步槍和氣槍的那種,可以打軍用槍的,手槍、步槍、狙擊槍,好多種呢!”
高舜神色間微微有些異動,屈震看着就覺得更驕傲了,瞧瞧,果然沒有對槍不感興趣的男人。他在心裏默默自得。
“你想不想去?”屈震問他。
“我們也能進去?”高舜有些意外,這種射擊俱樂部他以前玩過幾次,但都是跟在他的“老闆”身後去的,按理說,這種地方是不會對外開放的才對,而且,他現在的身體還沒有成年。
“你要單獨去,肯定不行。但是如果是跟着我舅,自然就可以了。”屈震比了個手勢,一副我舅老大我老二的模樣。
高舜看了看他,放在口袋裏的手無意識地搓了搓,像是在找什麼手感,最後,他看着屈震說道:“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