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是夜繁星點點,清風吹過,帶來幾聲吱吱的蟲鳴。
沈家祖宅卧房內,程氏擦乾腳上炕。白天的溫良賢淑蕩然無存,此刻她眉頭緊鎖一臉兇相,怒氣沖沖的奪過沈福海手中的線裝話本。
“光顧着看這沒用的玩意,你倒是說說,今天這事你怎麼看?”
正在興頭上的沈福海皺眉:“我怎麼會知道,還不都是你的主意。你們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只會盯着那點子蠅頭小利。看你算計來算計去,五年時間,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行行行,就你見多識廣。沈福海,有本事你想個更好的招攀上縣太爺。”程氏狠狠地掐了丈夫一把,梳着頭髮有些疑惑:“一大早我就覺得二丫怪怪的,頂着那張病怏怏的臉,她竟然不聲不響得竟然把四丫給繞了進去。你說她燒了一場,怎麼腦子反倒精爽了。”
吃痛下,沈福海也來了脾氣:“還不是你教出來的蠢女兒。”
程氏聲音拔高:“你竟然這麼說我,這些年是誰一心給你操持着,把整個沈家攥在手中……”
沈福海蒙上被子,犯困又無奈的說著:“好了好了,別想那麼多,縣衙里多一個人也不多。既然你想辦,過幾天尋個由頭再把送二丫進去就是。”
程氏嚎累了也躺下,點點頭,想想又一咕嚕坐起來:“不行,二丫可不是以前那個我指哪她打哪兒的傻子。如今她鬼精鬼精的,送她進去咱們也落不着好處。萬一她攀了高枝,便宜的肯定是老四一家。你給我聽好,絕對不能讓她進去。”
沈福海打個呵欠:“都依你,太晚了趕緊睡吧。”
程氏又想了想,覺得還是自己想得最全面。閉上眼,沒多久她又睜開:“我說當家的,你可得快點把四丫弄出來,她一個孩子在裏面,得受多少委屈。”
回應她的,只有震天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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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宜悠躺在床上,從紙窗破洞中看着外面燦爛的天河。粗糙的手被一隻小肉手緊緊抓住,旁邊躺着跟她鬧一下午,累了睡過去的長生。窗外蛐蛐的鳴叫聲傳進來,她卻是心緒難平。
雖然這次把二丫算計了進去,但以程氏的精明,現在保准就回過味來。老話說民不與官斗,族長再小也比她爹強。裝傻充愣只能用這一次,往後的日子還長着,以她現在這點實力,得小心再小心。
“哎……”
爹惆悵而又壓抑的嘆息聲傳來,她神經一下子緊繃。
家裏的狀況她知道,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前世有她賣身的銀子撐過這道坎,現在雖然她躲過了危機,但辦族學是沈家一族的大事,這錢就是說到天邊也得交。
她想着今天吃完飯後,廚房內爹娘的爭執。娘想回鄰村娘家借點錢周轉,卻被爹堅決的阻攔下來。她明白外祖家那筆糊塗賬,當年一對大吉的龍鳳胎,轟動了十里八鄉,可沒曾想不到周歲龍死鳳生,大喜之事瞬間變成了凶兆。活下來的李家大娘子,也就是娘,落到了極為尷尬的境地。當年奶奶正是聽說了這一點,才人說媒讓她與父親成親。
一樁親事,足以說明他們兩人在各自家族的地位。雖然沈李二家都是附近有名的大族,他家如今卻是哪邊都指望不上。
“孩子爹,我就回去一趟吧,我娘總不會不管我。”
李氏細微的聲音傳來,沈福祥大幅度的翻下身,稍微拔高聲音,再次斬釘截鐵的拒絕:“不行。”
宜悠一直裝睡,卻聽到娘忍不住的抽泣。指甲刺透手心,她卻是更加堅定了決心。不論是為了眼下,還是以後,他們家都不能再這樣一貧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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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這份決心,宜悠翻找着過往的記憶。
陳德仁出身京城大族,外放為一省巡撫,吃穿用度自是極盡奢華。府中大到亭台樓閣,小到一根繡花針,拿出來都有說頭。居移體養移氣,陳府幾年間她長了不少見識。曾經浸淫其中時只覺得是好享受,如今回到鄉下,她卻能體味出其中天壤之別。
繁華背後任何一門高超的技藝,都是無盡財富。現在她只可惜,當初傻得只知道爭寵,未曾用心多學點。
想了一會,還真讓她琢磨出那麼點能來銀子的本事。
說服疼她的爹娘,對她來說更是小菜一碟。
“賣包子?”
見李氏並沒有直接否定,宜悠心裏更有數:“女兒前幾天病着,腦子裏竟是平白多了許多東西。原先好些稀里糊塗的事,現在竟然全都明白過來。二伯一家雖然看似對我親,但始終隔着一層算計。只有爹娘和長生,才是我最親的人。”
坐在紡車前的李氏紅了眼眶,先前她還只是懷疑,現在親口聽到,絕對假不了。閨女真的開竅了,只要她懂事,她就是再苦再累也值。
坐在李氏身邊,宜悠趁熱打鐵:“讀書人都說士農工商,匠人和商賈排在佃戶之後。可娘放眼看這十里八鄉,最窮的都是種地的。除去為官之人,就數商賈最富庶。二伯母昨天拿綾羅綢緞攛掇女兒與人為奴為婢,可女兒貪懶,不想去官家受那份罪。只能委屈爹娘,靠這別人瞧不上的伎倆賺錢。”
停下紡車,李氏擦擦眼淚。以前閨女看到漂亮衣裳都走不動道,現在卻是全然變了。感動之餘,她更恨二哥一家竟然打這份主意,真當她是泥捏的不成。被當災星在李家長了十六年,沒有點手段她早成一攤紅顏枯骨。以前有顧忌,現在女兒轉了性,她再也犯不着投鼠忌器。
看到娘臉色晦暗不明,宜悠有些吃不準:“娘,是不是女兒說錯了什麼?”
看閨女那小心的模樣,李氏忙轉了臉。她有這份心,她還有什麼理由不支持。
“等你爹回來,我跟他商量下。”
話音剛落,背後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不用再商量了,我答應。”
就連一早跑出去玩的小長生跑過來,睜着烏溜溜的眼睛蹦蹦跳跳的湊熱鬧:“賣包子,蒸包子,長生也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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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量好后一家人就忙活起來,家中雖然窮,但賣包子是小本買賣。即使賣不出去,也能存起來當乾糧吃。
重生前作為一位寵妾,想要爭寵,除了貌美如花之外,還要有些才情。宜悠起步晚,琴棋書畫這些需要從小用銀子對起來的富貴技能她統統不會,挑挑揀揀之後,她劍走偏鋒學了廚藝。為了近在眼前的富貴,她可着實泡在廚房好幾個月。高門大戶里膳食總有些特殊門道,那段時間她學到不少秘方。
她敢肯定,自己做出來的包子,肯定比別家都好吃。
“明天正逢趕集,咱們得快點。”
宜悠第一次發現,她娘竟然是個風風火火的急性子。這麼一會,她找齊了多數材料。地窖里有存下的白菜,麵粉不夠,她也有法子解決。油鹽醬醋都是現成的,現在唯一缺的就是肉,白菜包子沒肉不香,但他們家沒錢賣肉。
“沒肉不行,賣不上價錢,不香大家也不喜歡吃。”
宜悠攤手,見李氏進屋,半響拿出一支銀釵。那是她嫁人時,從娘家帶過來的唯一首飾。銀釵跟胭脂長期放在箱籠最底層,只有逢年過節時,娘才捨得拿出來用。
“把這個拿去,抵押在周屠夫家。都是鄉里鄉親,這麼點事,他肯定會答應。”
宜悠和沈福祥異口同聲的開口:“這不行。”
“你把釵子收好,我去賒賬。二丫、長生,在家好好看着你娘。”
宜悠拉住沈福祥的衣擺:“不用,爹,我有辦法讓周屠夫自願給咱們豬肉。”
見從大到小三雙眼睛齊齊的盯住她,她也不賣關子:“我這次掉進水塘,不是因為漿洗衣裳時不小心,而是因為周勇調皮,抽走了我墊在鞋底下的方石。”
沈福祥大怒:“周勇那小兔崽子,枉我和你娘還對他千恩萬謝。”
其實中間隔着重生,宜悠早就把這事給忘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天豬肉的事提起來,她還真沒往那邊想。看爹那怒髮衝冠的模樣,她窩心的同時,趕緊勸解。
“爹娘消消氣,反正女兒我這罪已經受了,你們就是再怎麼生氣,也不能把周虎摁水塘里淹死。與其兩家撕破臉鬧得沸沸揚揚,不如趁機撈點便宜,也算為我出一口氣。”
“哎。”
嘆息過後,沈福祥握緊的拳頭卻是松下來。果然接下來的事很簡單,周虎漲紅着臉承認了自己失手。周屠夫雖然長了一臉橫肉,但也不是那惡人。掄起棍棒教訓兒子一通后,他提溜著兒子耳朵,親自登門道歉。
“我們家也沒啥好東西,這點肉就當給二丫壓壓驚。至於那求醫問葯的銀錢,沈四兄弟你說個數目,我們一定悉數奉還。”
沈福祥與李氏也都是和善人,此刻氣差不多消了,忙拒絕:“城裏大夫說了,二丫平常就有些體弱,不完全是虎子的錯。還都是孩子,你們也別太苛責他。”
友善而誠懇的態度,再次讓宜悠覺出了雲林村的好。朝一臉歉疚的周虎笑笑,都是半大孩子間的玩鬧罷了,她不怪他。
“周叔,我現在已經沒事了。這次多虧虎子跳下去救了我,還得謝謝她。”
周屠夫一家把宜悠一頓誇,兩家談的很愉快。投桃報李,臨走時周屠夫很爽快的許下承諾:“沒想到沈四哥是個爽快人,以後我家這肉,只收你本錢。”
沈福祥再三推辭,協議終於達成。宜悠拉着弟弟,再瞅瞅面前這一家子。這就是她的家人,比起陳府那些有頭有臉的主子,一點都不差,甚至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