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訣別
入夜時分的月色,總是這般朦朧。
比翼乘着與立軒接應的間隙悄悄喚了馬奔前來詢問歐陽甫和雪影的情況。
比翼盯着馬奔瞧了好一會兒,盯得馬奔心裏直發毛。
“比總領,您有話且說,我定當如實回答。”馬奔低頭，一臉虔誠。
比翼就着身旁的椅子穩穩坐下,一副要長談的樣子,給馬奔也張羅了一個座。馬奔心裏還在想着：坐下可能不太好。就被比翼的一句話驚得差點從地上跳了起來。
“你迎合著歐陽甫,瞞着少宮主幹了些什麼？”
“天地良心！我雖與歐陽將軍是好友,卻絕不會做出背離少宮主的事情！”馬奔一臉驚異的抬頭,目光堅毅，就差沒有指天發誓了。
比翼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馬奔，道：“這些日子，一則歐陽甫的身體到底如何？自上次大戰之後，為何他從不在少宮主那裏逗留？想必有什麼隱情？”
馬奔聞言，輕輕嘆了口氣。“比總領又不是不知道，歐陽老將軍逼的急……”
“我可不認識會臨陣退縮的歐陽將軍。”這些日子親眼目睹少宮主的殫精竭慮，比翼對歐陽甫的那份敬仰與尊重也退到了後面,心中也揚起了些許不滿，“以他對少宮主的執着，如今幾近鐵板釘釘了,身邊又有雪影虎視眈眈,他會像如今這般若即若離？”比翼心裏“呵呵”了兩聲,這個歐陽甫,估計也有自己的謀算呢。就是苦了她家少宮主，若是全心為了少宮主所想，就不該……
“您又知道什麼？歐陽將軍的難處比您知道的多多了！除了有老將軍的阻力，有即將面對的大戰要多方調度、勤加練兵之外，為了不讓少宮主憂心，他還要多多承擔邊境的政務。又不是都和雪族長一樣，只顧養傷就成！”馬奔一時激憤，為歐陽甫抱不平，等他說完關於雪影的話，就後悔了。這不是不經過腦子嘛！雪影也是迫不得已，他自己還是個醫者，怎可指責病患……想到這裏，馬奔又一臉心虛地抬頭看着比翼，只盼着比翼別把他的胡言亂語告訴少宮主。
比翼瞅了馬奔半天，見他臉上的緊張越盛了，垂下了眼帘。這個馬奔，還是滿腦子的醫理和病患，半點不懂變通。比翼知道馬奔是個死腦筋，若真是他知道歐陽甫的什麼秘密，即便是關於少宮主的，除非少宮主親自逼問，否則他是不會說的。可少宮主一直一副聽之任之的表現，卻只在暗地裏擔憂的行徑，讓比翼說她什麼好呢？這不是折騰少宮主自己嗎？
“雪影的病情到底如何？”比翼順勢換了一個話題，果然見馬奔什麼都寫在臉上，一臉的如釋重負。
馬奔眉頭皺了皺，感覺比談到歐陽甫的事，還令他為難。“雪族長這身子，着實虧損的厲害。與您說句實話，雖說毒解了，但能堅持到現在，也是他的毅力異於常人了……”
比翼心中一驚，雪影的身子……竟然如此嚴重了……
“比總領也知道，我們都很有默契的瞞着少宮主。雪族長自己也在少宮主面前百般遮掩。可，我覺着，少宮主不是什麼都沒有猜到的。”馬奔搖了搖頭，“說來也是我醫術不精，若是梅總領在，定能緩和他的身體狀況。”
比翼想起少宮主偶爾紅腫的眼眶、晨起時為少宮主凈手時發現手掌上深深地指甲印子……都是聰明人，雪影日日巧妙地躲着少宮主，少宮主怎會不知？不過粉飾太平，又或者還在爭取一線希望罷了。
“如此嚴重了嗎？”比翼頓了頓，“還能有多少時間？”
馬奔知道比翼指的是什麼時間，他只把頭低得更低，再次搖了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雪族長應該是服用過什麼遮掩的藥物，他也探查不出他身體的太具體的情況。
一場持久的對峙，可能還需要幾個月，也可能忽然就終止了。
隨着存息樓在前日在地恕軍中發現了他們帝王的身影后，歐陽甫便升了大帳。眾人對於幾日內就會爆發大決戰，都一致認同。歐陽甫與古老將軍一起制定了迎敵謀略之後，眾人便各自回去準備。
出人意料的，在大家散去時，劉夢然喊住了歐陽甫。
“甫哥哥，今日忙好了，無論多晚，到我那兒一敘。”劉夢然淺笑盈盈，讓歐陽甫想要推脫的話說不出口。
月上梢頭，院內一片寂然無聲。
歐陽甫忙到這麼晚，本想到劉夢然門口走個過場，心裏企望着他的然兒早早睡下，卻不想，劉夢然為他留了燈。
“甫哥哥，可是忙好了？”面對劉夢然滿滿的關懷之意，歐陽甫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就踏進了屋子。剛想起今日自己依然打算避着劉夢然，卻又經不住劉夢然的情深，歐陽甫在心中默默鄙視着自己在劉夢然面前消失殆盡的定力。
由着劉夢然牽着，靜靜坐在她的下手。多日未曾細細看過自己心心念念的愛人，只能在心中不斷描摹她在心中的模樣，歐陽甫對自己情感的壓抑早已到了極致。如今佳人在面前，雖然蠢蠢欲動，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是時候。
“甫哥哥，大戰，都準備好了嗎？”劉夢然淺笑依然，仿若是個天真單純的女子，一心信任、依偎着自己的夫君。可歐陽甫知道，他的然兒，很堅強。
“都好，然兒勿憂。”緊緊回握住劉夢然的手，“只是近日事多，我不曾好好陪伴照顧於然兒，心中有許多愧疚……”
劉夢然抬手止住歐陽甫的話頭，想要鬆開歐陽甫的手，不成，只得深呼吸一次，正對上歐陽甫深情的目光。
“我一直知道，甫哥哥打算等大局定下，再來商量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怎麼過。”劉夢然的另一隻手輕輕撫上歐陽甫剛毅的臉龐，目光在他俊逸無比的臉上游移，“其實，我們都在等待，可也都知道，也許，有些事，等不及……”
歐陽甫沒有開口，顯然，他明白劉夢然說的等不及，指的是雪影。原來，大家都猜到了雪影的狀況；原來，只有雪影還在傻傻地自欺欺人，他那箱子裏的血衣，能瞞得了重兵把守、極善刺探的有着存息樓的洛宮？連歐陽甫都瞞不住。其實，他是用這種方式在告訴幾個重要的人，他，時日……
感受到握住的手輕輕在顫抖，歐陽甫順勢一用力，一把把這些日子明顯瘦下去的劉夢然擁在了懷裏。“然兒，有些事，只能順應天意……”
天意么？想到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也許，天意也是可以改變的。關鍵的，還在她自己身上。劉夢然如此想着，心裏也有了一些底氣。
次日黎明將曉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淺眠中的劉夢然。劉夢然一把攥住近日來天天睡在她身側的比翼：“是歐陽甫，還是……雪影……”說最後兩個字時，劉夢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聲音中的顫抖。
比翼給劉夢然掖了掖被子，迅速下了床。門口站着幾日不見的洛三。只見他一臉驚惶。
“怎麼了？”比翼的聲音太過冷靜，讓洛三也沉靜了下來。
“雪族長失蹤了。”洛三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他是暗線，盯着雪影的暗線。雪影身子雖然調理了很多日，但……怎麼會他指揮的明線、暗線都沒有用了。
比翼扔下還杵在門口的洛三，徑直來到劉夢然身邊。她還沒有開口，劉夢然已經抬手，示意她不用說了。看清站在門口的是洛三，她就知道，雪影出事了。看到洛三隻是站在門口，並沒有去安排什麼，她知道，是沒什麼可安排的：既不是身體突然變糟，更不是……洛三是暗中保護雪影的，一般不會出現。那麼，就只是，雪影不見了吧？
“他的身子這個樣子，自己是不可能不驚動我們離開的。”劉夢然的語氣里沒有絲毫的懷疑或猶豫，“接應他的是貪狼族的人。”
讓比翼安排洛三去接受別的任務，劉夢然默默躺回了床上。
雪影，你那麼早就開始告訴我，你沒有多少日子了，又故意在人前躲着我，只是為了離開？你到底要去幹什麼？讓你可以捨棄我，捨棄在我身邊……最後的日子。
兩軍交戰，若一方士氣得到極大提升，是十分有利的。
這場天麟與地恕的決戰開始了兩天，卻因第二日，地恕國主的出現和大量先前中毒的地恕士兵整編重新加入戰鬥讓地恕那方士氣大振。劉夢然在不遠的後方，只能聽見震天的喊殺聲，感受地表因激烈的廝殺而傳來的劇烈震動。
不斷有前方線報由洛宮的人傳來。
“我方左翼被地恕包夾，傷亡慘重。”
“地恕皇帝在地恕陣中，偷襲無用。”
“魅影族長依然沒有出現。”
“歐陽將軍帶領先鋒衝殺進敵人腹地，在即將被包夾之時用上新制排刺槍陣，突出重圍。”
“古老將軍支援我軍左翼，與從中軍分出的左先鋒將軍形成合圍，把戰線拉得很長的地恕追兵瓮中捉鱉，殺得片甲不留。”
……
劉夢然的心忽上忽下，心中的不安越發瀰漫。
“報……魅影族長出現！”又一騎哨報飛奔而來。
劉夢然猛地握住比翼的手，連呼吸也不敢了。
哨報到了近前，劉夢然猛地從城頭飛奔而下，比翼和三胞胎緊緊跟在劉夢然身後。
“……貪狼族長……只得……戰亡……”
劉夢然腦中一蒙，耳鳴聲不斷響起……一定是她聽錯了……怎麼會在戰場上？她的小白怎麼會戰亡？雪影處心積慮這麼久，就為了去戰場上送死？！
立誠一把揪住哨報的衣領，厲聲質問：“你再仔細報一遍，雪族長怎麼了？！”
哨報喘了口氣，看到就快昏過去的洛宮少宮主，剛想行禮，卻被立誠一把拖住。只得定了定神，再說了一遍。
“魅影族長出現后不久，從魅影族長身後的人群中被押上一人，起先並未引人注意。直到從大戰右側衝進我方一隻小隊伍，後來據觀察是貪狼族人，他們一隻在嘶喊，說那是他們的族長，說魅影族長背信棄義，用假的貪狼族長騙取解藥和人質……”
“雪影怎麼了？！”劉夢然狠狠咬了一口嘴唇，沁出的血味在嘴中瀰漫，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哨報臉上閃過不忍，猶豫了片刻，方道：“雪族長……被身後的利劍穿胸而過……”
劉夢然已經聽不見四周的聲音了，她歇斯底里地厲聲尖叫“啊！……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舍我而去！”“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優柔寡斷！”“都是我！都怪我！”
比翼使勁想摟住劉夢然，但劉夢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瘋狂地甩動。比翼只能衝著劉夢然大喊“那也許不是雪影！”“少宮主，您冷靜！”
“不，那是他！他早就打定主意……利益最大化……”劉夢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牙齒還死死咬在嘴唇上，血液沿着嘴角滑落，刺目的紅，“誰要你犧牲了！啊？！”
劉夢然突然甩掉瘋狂地向戰場狂奔！可她的衣裙過於繁複，沒跑幾步就摔倒在地，滿身的泥土，比翼的呼喚與拉扯，她都感受不到了……她知道……她已經晚了……她要見她的小白最後一面……要趕在地恕人對付她的小白之前，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不！來得及，劉夢然忽然看向手中的黑蓮鐲子，是的！她還有死神賦予的力量！她還有可能救回雪影！死神主生死，一定是這樣的！
劉夢然毫不猶豫地一把拽住黑蓮鐲，直到手被鐲子磨出了血，血色與黑蓮交匯在一起，黑蓮彷彿活了一般，漸漸軟化，被劉夢然在瘋狂地拉扯中，飄散了……
一股黑煙由鐲中升騰，包裹住劉夢然，浮於半空中。周圍的人連同身處城牆上的守將、士兵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只有迅速回神的比翼和洛宮眾人不斷地在黑煙下焦急地呼喚着劉夢然。
過了許久，忽然，地面開始震動。同時，一股極淺的藍色從黑煙中瀰漫開來。一個人影，逐漸從黑煙中走了出來。
是劉夢然，洛宮的少宮主。眾人看着眼中幾乎沒有波瀾的劉夢然，如此想着。
不……只有比翼知道，眼前的人，已經不完全是她的少宮主了。
“我……是洛水。”劉夢然緩緩開口。
守將們不明白洛水是誰，但，洛宮眾人震驚萬分！聖宮主，少宮主不是新任聖宮主，而是原任聖宮主的轉世！片刻慌亂后，洛宮眾人紛紛雙膝跪地，齊呼“恭迎聖宮主回歸洛宮！”
立軒想拉還在發愣的比翼跪下，劉夢然卻已經從空中走到了比翼面前：“謝謝你，比翼。我很好。”比翼的眼中不斷有淚水湧出，心中百感交集。
“以後，我們會更好的。你們都很出色，洛宮在你們手上，我很放心。”似乎記憶的大量湧入讓劉夢然還有一些亂，她閉了閉眼睛，比翼已經一如既往，走到了她的身後。
“無論您是誰，您要幹什麼，我都會追隨您。”比翼用尋常的語氣陳述着。
“好。”劉夢然睜開眼，目視前方，淺藍漸漸覆蓋了她的頭髮，她牽起一邊嘴角，冷哼一聲，“現在我要去見見我的老朋友了。”
劉夢然剛要抬步，又遲疑了片刻。
“小白，我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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