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誓言(二)
“洛宮宮主、護國公主到……”
“大家都起來吧。”一絲暖意隨着面帶微笑的劉夢然湧進了內殿,已盡兩鬢斑白的高太后抬起頭來,早已憔悴的面龐有些激動,忘着劉夢然,始終沒有開口。
接過比翼手中捧着的補品,劉夢然笑着走近高太后:“這些日子以來,舅娘都辛苦了。這碗乃是洛宮聖葯,還望舅娘趕緊服下,已保天年。您的安康,才是天麟的福祉。”
見高太後有些遲疑,劉夢然又道:“天麟有皇兄,皇兄有洛宮,不會有萬一!”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高太后怔怔地注視了劉夢然好一會兒,再環視了殿中洛宮眾人,彷彿被他們臉上的堅毅感染,臉色也好轉不少。
“然兒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你和定淵……”劉夢然給高太后披了撿外衣,打斷了她的話:“我和皇兄永遠是兄妹,還會是生死相依、禍福共存的同命體。只要有這點在,便沒有比我們更堅固的血—脈—親—情。”抑揚頓挫的話語連剛才還有些許激動卻在假寐的劉定淵也愣了神。
“高太后,您看您陪我去你宮裏走走可好?早先聽聞您宮裏許多按摩腳底的石子路,我這孕婦最是需要舒緩腳底神經呢!”宮主笑着挽過高太后的手,高太后定睛看了看宮主,垂下眼瞼不知思考着什麼,不消片刻便吩咐眾人散去,自己也陪着宮主回宮散步去了。臨出門時,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劉夢然和龍床上的劉定淵,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溢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夢然使了好幾個眼色,比翼終於退到了外殿。
“皇兄……或許喚你哥哥,更迎合我現在的心情。”劉夢然看着床上依然閉着雙眼的劉定淵,心底一陣好笑,多大的人了,還裝睡,“我們第一次相見,就是在這張床上吧?”
有些自我調侃的語氣引得依舊閉眼的劉定淵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緊接着劉夢然坐在了龍床之上,俯身,微笑,近在咫尺的距離注視着劉定淵,呼吸都能聽清的距離里,劉夢然吐字如蘭:“第一次見你你裝十三點,□我以謀強權;這回我來看你你又裝傻,閉着眼睛就能過完這一生么?還是要拉我一起去死?”
劉定淵暮然睜開眼,近在咫尺的秀麗臉龐卻又忽然遠離,他還來不及有下一步舉動,劉夢然已經坐起身,在他身旁註視着他。
“哥哥,你覺得,我們還能活多久?”加重了“我們”兩字的話音,劉夢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劉定淵依舊沒有說話,不過明顯眼神清明了不少,若有所思。
“活着不好么?健康地活着,盡量讓對方幸福地活着不是更好么?”劉夢然的話拉回了劉定淵飄遠的思緒,“我們不是親兄妹,卻勝似親兄妹,血脈相連,生命同息。這是另一種天造地設都修不來的緣分。”
許久的沉默,劉夢然也不開口,只是靜靜地與劉定淵對視。直到對方挪開視線,一抹淺笑爬上她的嘴角。
“是呀,幸福地活着,很好。如今,卻也很難。”劉定淵的聲音空曠無垠,彷彿靈魂也被抽空,卻也不失帝王霸氣。
“有你在,我便無所顧忌。自己的哥哥是天子,我怕什麼?”劉夢然握住劉定淵的手,直直地看着他,“有我在,你也應該勇往直前。自己的妹妹是洛宮聖宮主,你怕什麼?”
劉定淵想起身,卻坐不起來,只得反手握住劉夢然的手,生生地用力。“不僅你我,還有舅娘,還有雨澤偉澤,還有在邊境戰火中痛苦沉淪的天麟將士與百姓,更有早已成為刀下亡魂的你的左膀右臂和我的師兄以及千千萬萬土地被搶的百姓,他們因為相信我們,早已沉淪苦海!你我,又怎能獨善其身?”
劉夢然滿臉通紅,眼裏佈滿血絲;劉定淵一臉沉痛,早已是星眸冷目。
“哥……”劉定淵抬起另一隻手打斷了劉夢然的話:“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哥哥是你永遠的靠山和支持。我也會儘快恢復過來,天麟皇帝,不但是你的靠山,還是朝堂上下、國家的定心丸!相信哥哥,地恕,不會得逞的。”一絲陰冷之氣從劉定淵的眼中流露,劉夢然覺得,身為帝王的他,應該還有很多陰暗的東西不曾讓她知道。但,她也不關心這些了。殊途同歸,目的一樣,彼此依靠就是最好。
該說的說了,劉夢然正打算離開,可劉定淵還是不鬆手。劉夢然看着他,嘆了口氣。
“你喜歡雪影吧。”全是堅定的語氣,劉夢然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可惜你們很難在一起。”劉定淵自顧自的說著,“我以為我最強勁的對手是歐陽甫,他卻……”
劉夢然搖了搖頭,在劉定淵的額頭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乘他失神的片刻,終於掙脫了他的手。“別再說了,你需要休息。我們的愛情,從來就不那麼容易如願以償。”
劉夢然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劉定淵似又想起什麼,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最後你能和雪影走到哪一步,哥哥都會支持你。”
劉夢然站定片刻,回身,落下了一個多月來第一次淚水。
天麟帝都城外,滿目雪白。鋪天蓋地的白幡與白綢,把都城外與都城內連城一色。素顏白裝的護國公主劉夢然,率領滿朝文武與洛宮眾人已經在城門外站了快兩個時辰。沒有任何人面露着急之色或不滿之意。
劉夢然側目看了看轎攆上的兩位搖搖欲墜的老人,心緊緊地揪在了一起。終歸,那個如畫般美好、如山般可靠的男子,為了自私的她,日墜西崖。
“是送葬隊伍!”立輝大喊一聲,劉夢然抬眼望去。遠處的白,那麼刺眼,那麼醒目。
比翼早已泣不成聲,劉夢然也顧不上她,騎着馬,率先迎了上去。
高貴的棺槨,標準的國葬禮儀。劉夢然冷眼看着送葬的地恕將領,不是別人,正是擄他的熊將軍。
“熊將軍當真是藝高人膽大,我天麟國都你來一回擄我去了地恕受辱;來兩回,送我天麟戰神屍身回國。你是真當我天麟無人么?!”
隨着劉夢然憤怒的聲音響起,一陣巨大的聲響讓原本壓抑而寂靜的迎接隊伍變得沸騰起來。只見洛宮眾人已經各種架勢架住了地恕來將,洛三手上的刀刃早已沒入他的肩膀。卻也沒見來將有絲毫畏懼。
“殺了他!”常飛放吼出了大家的心聲。如果不是他擄走公主,歐陽將軍就不用以身犯險,就沒有幾個月來天麟國內的動蕩和無數天麟百姓的亡魂被地恕蹂躪的慘象!
劉夢然何嘗不想殺了他,但她卻久久沒有開口下令。他是來送葬的,殺了,於理不合。師兄是自己送去地恕的,囚禁他,於情不通。
劉夢然還沒來得及開口,比翼衝上來就連扇了熊將軍數個耳光。響亮的耳光聲就像打在眾人的心上,大家的臉色無比沉痛。
劉夢然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熊將軍,再掃過送葬隊伍里眾人不動聲色的表情,一咬牙,做出了決定。
“熊將軍,你雖一路辛苦,但你自問也沒有理由喝我天麟的水,吃我天麟的食。念在兩軍交戰不殺來使的規矩,你和你的隊伍,可以滾出天麟了!”劉夢然說完,立刻轉身瞪着立刻一臉不服氣的眾人,就連朝堂上那些文臣,此刻都是一臉悲愴和不敢相信。他們瞪大了眼睛看着護國公主,站在原處紋絲不動。
“他第一次來,見證了我的幼稚和弱小;他第二次來,送來了他們以為的,我們國家的噩耗。”劉夢然掃視眾人,“今天,我要讓他轉達給他的昏庸皇帝:你們踐踏了我的尊嚴不算什麼,你們殺了我們的戰神沒有關係。因為,你們讓我清醒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和作用,你們讓我天麟無數個戰神站了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為了天麟犧牲自己,你們永遠沒有,再踏進我們的土地,屠殺我們任何一個子民的權利!因為,你們不配!戰爭本就生靈塗炭,可你們濫殺無辜,只會招致天譴!”
劉夢然一腳踢在熊將軍的肚子上,用了十分力氣。熊將軍後退了幾步,也掙脫了洛宮眾人的鉗制,直直地怒視着劉夢然。
“告訴你們的帝王,他不相信神明,不相信有天譴。我,劉夢然,會成為他的天譴,讓他永無寧日!以懺悔他犯下的罪過!”
在劉夢然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聲里,常飛放噙着淚花帶着歐陽甫的近衛接過了棺槨。
劉夢然扶着靈柩,把臉貼在那寸寸白綢上,來回摩挲。“師兄,歡迎回家。”洶湧的淚水在臉上奔騰,四周哭聲一片。轎攆上的老者,老婦人早已昏厥過去,老將軍也是強忍着悲痛,不斷捶打着轎身。他們,就這一個兒子,一個這麼優秀的兒子。
擦去淚水,劉夢然拔出策劍,轉身對着天麟眾人,“我們的戰神回來了!”
一陣又一陣的怒吼聲從歐陽甫的近衛隊中傳出,一波又一波的激動熱浪在眾人心中翻滾。
“歐陽師兄早先便是洛宮宮主入室弟子,此次為救聖宮主落難;加之洛宮與天麟唇齒相依,此次天麟劫難,洛宮理當全力以赴!傳宮主令,洛宮眾總領、總領以下眾人悉數歸入天麟軍中。一個月後,天麟與洛宮,兵發地恕!”劉夢然一劍指天,怒目橫眉,英氣逼人。
“收復山河,破地恕!”常飛放忽然怒吼。“踏破地恕,殺昏君!”馬奔忽然抬頭大喊一聲,才讓人看到他滿臉的淚水。
“破地恕!”“殺昏君!”……
此起彼伏的怒吼在天麟國都外傳開,熊將軍一臉鐵青,尚算冷靜地安撫、率領着地恕眾人,轉身就走。他們走不出一段路,比翼身旁的立軒向比翼點了個頭,閃身離開。
“人不能死,密切關注他們的一舉一動。”劉夢然交待着比翼,一把抱住早已哭得淚眼模糊的她。
目送着常飛放扶着靈柩入城,劉夢然呆站在了原地。她造的孽,理當她來報償。
三天,整整三天,整個天麟國都都籠罩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百姓對歐陽甫的崇敬與嚮往,令天地側目,鋪天蓋地的舉喪儀式,令人感覺整座城,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劉定淵親自去將軍府憑弔了歐陽甫兩回,第一回,身為帝王的他在歐陽甫的靈柩前鞠躬行禮,滿目悲愴。
第二回,身為歐陽甫好友的他站在靈柩前,默默沉思落淚。一個時辰,老將軍陪了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劉夢然站在將軍府院落里,罰站自己一個時辰。她心中覺得老將軍一家是不待見她的,不是她的任性,她的師兄不是受盡屈辱,再命喪黃泉;不是她的自私,不會讓師兄和將軍府,都名譽飽受爭議。都是為了她。
彷彿知曉她的心境,歐陽甫送她的金邊百靈此刻也一直陪在她身邊。伏在她的肩頭,默默不語,似乎也萬分沉痛說不出口,千般傷心欲說還休。
劉夢然習慣性摸了摸金邊百靈的小腦袋:“小金,師兄走了。你也很傷心么?”金邊百靈砸了砸嘴,用小腦袋在她手心裏蹭了蹭,這份溫暖感再次激起了劉夢然心中的痛楚。都是為了她,這隻鳥都是為了怕她難過,怕她寂寞而送來的。
“師兄,你不都是為我考慮的么?如今種種困局舉步維艱,你怎麼能不管我呢?”痛哭的劉夢然有些歇斯底里,跪坐在地上,也沒人敢上前扶。比翼默默地站在一旁落淚,這幾天哭得太多。她早已雙眼紅腫得不像樣子。
“你是不是怪我不理你?怪我不給你機會?師兄,你怎麼那麼傻?地恕的都不是好東西,你去了,我也不一定回得來啊!”
“甫兒卻是心甘情願,即便死,為你,也願意。”
蒼老的聲音響起,劉夢然愣了幾秒,滿臉淚痕地轉頭,卻是被人攙扶着的老婦人站在她身後。劉夢然忽然想起什麼,作勢要給老夫人磕頭。老夫人嚇得一把攙住她,自己又失去了平衡,險些跌倒在地。劉夢然和老夫人抱作一團,到是坐在了地上,一時無語。
“我從未怪過你。”老夫人沒有自稱臣妾,也沒有再說其他。說完,她自己勉強起身,摸了摸劉夢然的頭,“若你肯給甫兒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那該是……”老人話沒出口,再次泣不成聲。
劉夢然目送着比翼把老夫人扶了下去。站起身來,再也沒有哭過。
是呀,師兄不會怪她。他那麼愛她,怎麼捨得怪她。劉夢然知道師兄希望她過得幸福,希望幫她完成一切她的願望,所以,她更應該好好地走下去,為自己,替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遭遇盜號事件,無比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