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垂首抓着身上的白袍,指尖傳來絲絲涼意,臉上竟有些發燙。“我會還你的。”
臉上帶着笑意,他略微頷首,倒是身旁的表兄罵了句“小家子氣”。
“上馬吧,別想着吃什麼野兔了。”表兄把我抱到馬上,憤憤地說道。
“知道了。”我指着不遠處被摔死的那條吹風蛇說道:“我們烤蛇肉吃吧,比兔子肉還香呢。”
表兄氣急,抓過馬鞭作勢要打我,最後還是沒下得去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着吃?”
“蛇雖有毒,可蛇肉無毒.;.;.;”
“還說!”鞭尾掃過來,我俯身躲過。身後傳來慕公子的笑聲,“上官兄,你這表妹對吃還真是有一股執念!”
“真是被她丟盡了臉!”
“古人云‘民以食為天’,我哪裏做錯了?”知道說完這話又要挨罵,我揚鞭從表兄身旁跑開。
“小祖宗,你這是要嚇死我!”見到雪瑤后,她看到我腿上的血跡喊道。“怎麼會受傷?”
“被毒蛇咬了,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雪瑤的臉色在瞬間慘白,那樣子就像是她被毒蛇咬了,而不是我。“放心,慕公子和表兄已經幫我處理好了,並無大礙。”
“表兄,可千萬別讓他人知道我受傷的事,尤其不要讓阿姐知道。要不,以後出來玩就更難了。”
表兄冷哼了一聲,說道:“這件事先得告訴長姐,免得你以後再來煩我!”
“表兄是刀子嘴豆腐心,定捨不得!”
表兄無奈地搖頭,看來實在是拿我無法了。本來打算午膳在郊外吃,因我意外受傷而取消,只得早早回到表兄的居所。慕公子一路相隨,倒是他身邊的侍從先行離去。他的話並不多,大多時候只是微笑着聽我和表兄在鬥嘴。他一直這樣,還是因為我在場的緣故?
用過午膳,表兄又重新幫我清洗了一次傷口,化膿的地方開始消腫,但灼痛感還是很強烈。看着臨安拿進屋的風箏,心裏有幾分傷感。囑咐雪瑤把風箏一併帶走,想想也只能在宮裏找個地方放了。
不知是否因為受傷的緣故,不久就開始犯困,只好在表兄這裏睡了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又要回宮了!表兄給我抓了幾服藥,在旁對雪瑤囑咐了幾句。
“這是楊公子回城拿來的,慕公子托我給你”,表兄在我眼前晃着一小瓶藥水,“聽說對治療蛇毒有奇效,睡前塗在傷口處。慕公子最善解毒,這葯必是好葯。”
接過表兄手上的葯,問道:“他走了嗎?”
“你睡了一個多時辰,他自然走了。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宮吧。記住,這一個月好好養傷,不準再往我這裏跑。”
“表兄,為什麼我要被關在宮裏,你卻可以這麼逍遙?”上馬車前,我低聲問道。
表兄怔了一下,神色又在片刻恢復正常。“瞎想什麼呢?多少人羨慕你還羨慕不來。”
回到枕濃閣時,身上還穿着慕公子的白袍。將袖口抬到鼻息處,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似茶香,又似葯香。雪瑤將白袍收好,露出了我裏面有些破爛的裙裳。玉如正從外面進來,看到此景又不免大驚小怪外加責備哀嘆一場。
耳根終於清靜了,我倚在榻邊看玉如忙裏忙外。“玉如,千萬別讓阿姐知道我受傷的事。”
“奴婢自然知道。“
“今天阿姐叫你去,是有什麼事嗎?“
玉如嘆了口氣,半天沒有回答。“二公主怎麼忘了?再過半個多月,就是龍宇將軍的忌日。每到這時,長公主都不免傷心一場,身邊伺候的人都得格外小心。我今天趁着長公主不在靜園,去仔細吩咐了一場,讓下人們多加留心。“
這麼快,一年又到了?去年的場景,前年的場景,大前年....都歷歷在目,怎麼一年又過去了?
養傷期間,除了偶爾給父皇、母后請安,我大多時候都呆在枕濃閣里。幸而有了慕公子的那瓶奇葯,恢復地果真比平常快。父皇、母后那邊都沒有發現我身上有傷,宮裏的人自然跟着舒了一口氣。
軒弟來看過我幾次,怕他知道我的傷情擔心,每次都借故把他早早打發走。姑母家的表弟劉瑾墨進宮給父皇請安,順道來了我這邊一趟。姑母這邊與阿姐關係一向緊張,瑾墨進宮也自然不會去看阿姐。
“二姐,聽說你最近一直閉門不出,是不是又挨長姐罵了?”瑾墨剛進屋,就朝我喊道。
“你消息倒挺靈通。”我從榻上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不出門,一方面是怕長姐罵;還有一方面,你就不知道了。”
“賣什麼關子,快說吧。”
“你得給我保密,要是透漏出半點消息,我決不饒你。”
瑾墨疑惑地點了點頭,等着我說下去。我指了指受傷的腿說道:“前日溜出宮玩,被吹風蛇所傷,至今傷未痊癒。”
“那可是劇毒,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嗎,你怎麼還瞞得住?”瑾墨起身說道。
“所以近來我閉門不出,就是為了閉關養傷。”我指了指身邊的座椅,示意他坐下說話。“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用擔心,也別讓姑母知道了受驚。”
“你放心,絕對給你保密。”說罷,接過玉如端上來的茶,慢慢品了起來。
我笑着應了一聲,問道:“我一直呆在枕濃閣,消息閉塞。最近可有什麼事發生?”
“能有什麼事啊。剛去皇上那邊請安,看皇上近來氣色不錯,母親知道了一定大為寬心。”
“回去替我謝過姑母。”
“二姐不必客氣。”瑾墨抿了一口茶,瞥了一眼旁邊的玉如。
“玉如,你去小廚房看看,我要的桂花酥怎麼還沒做好?端上來,也好讓瑾墨嘗嘗。”
玉如下去后,瑾墨說道:“二姐,你還是那麼貪吃。”
“我可是為了讓你嘗嘗,你沒聽到嗎?”
“多謝二姐好意。”說罷,瑾墨又朝外看了一眼,隨口問道:“玉如不是長姐宮裏的婢女嗎?怎麼到你這了?”
“這不是為了讓我少往外跑!”嘆氣說道,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瑾墨,他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過。
“長姐也未免太過嚴苛了!”看着我讚許的點了點頭,瑾墨接著說道:“前兩日,長姐竟當眾斥責靖王爺,罵他為人霸道,欺男霸女,其實不過是靖王爺騎馬時,不小心踩死了一個不長眼的賤民!這定是那個徐雲鶴參的摺子,老頑固!”瑾墨口裏的靖王爺是他的三舅父,也是我的三皇叔。
“這事我倒真不知道,也不好妄加評論。不過真是徐大人蔘的,以他的老資歷,阿姐總歸要給個面子。”我嘆了口氣,說道:“阿姐的性子,咱們也就不要再說了。過兩日,等腿傷好了,我親自去瞧瞧三皇叔。”
剛好玉如把桂花酥端了上來,趁機結束了這個話題。又閑扯了一會兒,看我臉上有倦意,瑾墨借故告辭。
“二公主受傷的事情瞞着眾人,為何偏偏要劉公子知道?”玉如掩上門,不解地問道。
“瑾墨知道,就是姑母知道。姑母知道,就是三皇叔知道。既然阿姐已經讓他們夠頭疼了,那我自然要讓他們舒心。”我苦笑了一聲,問玉如是否知道三皇叔騎馬踩死人的事,玉如搖頭。
“既然是徐大人蔘的摺子,這事必定是千真萬確。三皇叔歷來貪財霸道,想必踩死人也不會有所補償。阿姐要應對的事情太多,自然也想不到這裏。”命玉如打開床邊的箱子,從裏面拿出一個小匣子。“你從裏面拿點金銀首飾,給亡人家裏一點補償,就說是長公主的意思,讓他們不要聲張。”
玉如收好后,笑着說道:“本想提醒二公主提防着劉公子,沒想到二公主心如明鏡,只是面上糊塗罷了。”
我笑着看玉如下去,在她掩門時,又想起一事:“玉如,這事也不要讓阿姐知道。”
玉如臉上有些不解,只是點頭應允。待她離去后,我已經連打幾個呵欠。方才表現倦意,只是想打發瑾墨走。這次,卻是真的困了。
又過二日,隨意走動已無大礙,只是傷口處長了新肉,總忍不住去撓。
“這腿上的傷總算是好了,奴婢提心弔膽了這麼多天。”雪瑤給我擦藥時感慨道。“慕公子的葯就是不一般,不僅有尋常葯沒有的清香,療效也如此好。”
“都說好了,還是省點用吧。”推開雪瑤的手,示意她將葯收好。“玉如呢?怎麼一大早就不見人了?”
“暮雪剛來過,把玉如姐姐喊了去。”
心裏咯噔一下,忙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二公主是過糊塗了,穀雨剛過,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啊!”
龍宇將軍的忌日!四年前,華國與陵陽國因邊界起了紛爭,兩軍在沭河城外交戰。三皇叔親自帶兵出征,龍宇將軍正是三皇叔的副將。他雖是弱冠之年,卻早有領兵作戰經驗,屢出奇招,破敵制勝。龍宇將軍深得父皇賞識,屢被破格提拔,成為陵陽國最年輕的將帥。當然,眾人都知他很快就會有另外一個身份,皓月長公主的駙馬。
這次行軍,阿姐執意相隨,卻不料親眼目睹了龍宇將軍的死。也許,最不能讓阿姐釋懷的是,龍宇將軍為救阿姐而被冷箭所傷。只是,誰也不曾想到,箭頭竟有劇毒,軍醫還未診斷出到底是那種毒藥,龍宇將軍就已去了。這次交鋒,陵陽國本略佔上風,但龍宇將軍意外離世,阿姐心灰意冷,戰況開始僵持不下。兩個月後,徐雲鶴作為陵陽國使節,與華國簽訂邊界條約,紛爭總算結束。這是記憶里華國與陵陽國的最後一次交鋒。
龍宇將軍與阿姐相識在幼年,兩人又同在陵陽國第一高士皇甫瑜門下學藝。此人武藝精湛,為人高潔不爭,常年隱居山林。父皇雖有心重用,三顧茅廬而不得。後來,阿姐卻成了皇甫瑜僅有的兩個弟子中的一個,另外一人就是龍宇將軍。阿姐為人高傲不羈,此生最敬佩的就是這個師傅了。而龍宇將軍對阿姐來說,既是相互賞識的同門,又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龍宇將軍死的時候,我還不能理解阿姐與他青梅竹馬的情感。或者說,那時的我甚至還不懂男女之情。我看到的只是他死後阿姐的悲痛欲絕、懊惱悔恨,燭光下落寞的身影,不經意間的失神。隨着年歲的增長,我漸漸明白,阿姐與他之間必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情誼。除他之外,誰又能讓堅不可摧的阿姐失聲痛哭、從不沾酒的阿姐酩酊大醉?
長嘆一口氣,心裏盼着這天快點結束,阿姐也好少傷心一會兒。不時抬頭看着窗外的太陽,為什麼半天也不動一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心裏焦躁不安。想去靜園看一下阿姐,可她這天又不願見我們,只好作罷。
傍晚時分,玉如回到了枕濃閣。我快步上前詢問阿姐的情況,她雙眼微紅,還未說話,眼淚先流了出來。
“阿姐到底怎樣了?”
“長公主在後院竹林里坐了一天,不肯說話,也不讓我們靠近。”玉如用手絹擦了一下眼裏的淚,接著說道:“長公主越是這樣,我看着就越是難過。四年了,她還是邁不過去這個坎兒...”
沒等玉如說完,我已轉身離去,快步朝靜園走去。也許,龍宇將軍走了,卻註定要羈絆阿姐一生。
“阿姐,你可好?”她一人坐在夜幕中,白色的衣裙在晚風裏輕舞着。
阿姐不語,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奪下她手裏的酒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借酒消愁,不是愁更愁嗎?”
“是啊,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阿姐推開我,搖晃着起身。“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阿姐,他知道你這樣,定會難過...”
“什麼都不用多說了,說什麼也都沒用。道理誰都懂,可總有些事是無法講道理的。”阿姐轉過身,我看到她眼眸中深含的淚水。“許諾與你相守天涯,卻負你一生韶華。若非親身經歷,誰也不會懂。”說罷,她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
“阿姐,我定不負你!”鼻子一酸,我強忍住淚,疾步離去。
我想,阿姐註定是孤獨的,孤獨到再也無法放聲慟哭一場。她站在最高的位置睥睨眾生,卻漸漸失了周身的溫暖。
第二日,剛起床便聽玉如說阿姐傷了風寒,想必她是昨日在竹林受了涼。過去探望阿姐時,太醫已開了葯離去,暮雪正在旁邊照顧。阿姐臉色緋紅,似是在昏睡中,卻緊蹙着眉頭。接過暮雪手中的錦帕,用冷水浸濕后,敷在阿姐的額頭上。如此反覆,阿姐臉上的緋紅漸漸退去,人也睡得安穩起來。
剛要起身去喝杯水,卻聽到阿姐哀聲說道:“為什麼不是我...”後面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呢喃,更像是哭訴,伴着眼角溢出的淚。也許,我這性格倔強的阿姐只有在睡夢中才可以放下所有包袱,肆無忌憚地流露自己軟弱的一面。一句輕許,三生繞指柔。誰在夜裏常入夢,酒醒后,空凝眸。
快到晌午時,阿姐終於醒了過來。我正坐在榻邊,阿姐輕輕推了我,聲音略帶沙啞:“朗月,回去吧。”
待我已轉身掩門時,阿姐對我微微一笑:“我都好,你不必擔心。”
心裏有幾分微顫,面上卻裝作沒事,點頭答應。
我的阿姐,哪怕內心的傷口早已潰爛,外表卻還是一副固若金湯的樣子。我該為她感到心疼還是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