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弄蛇
?正燁六年冬,南方大雪。
若說下雪,其實也沒有什麼,若是在東北之地,就是雪厚數尺也是常見的,可落到南方,卻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南方百姓連雪都極少見到,哪裏經過這樣的天災?雪壓屋傾,災民無容身之地,雪覆田地,饑民無果腹之糧,東南沿海一帶尤其嚴重,頓時亂了。
“皇上,如今災民遍地,到明春青黃不接之時,只怕便要成了流民。為今之計,需得有人去清雪、賑災,可是人手糧米均缺乏,臣奏請撥它地糧米入東南。”
“皇上,糧米千里迢迢運送已是困難,更不必說如今路上全是流民,只怕是要搶劫的……”
“皇上,東南駐軍之糧草豐沛,可先調來賑濟災民……”
“皇上不可!軍糧豈可挪用?”
“糧米運送不便,就地取材有何不可?畢竟安撫百姓為要……”
大殿上亂糟糟吵成一團,齊峻坐在上頭,目光往下掃了幾眼,面沉似水:“夠了!你們這樣爭吵,東南之災就可解了嗎?”
“皇上——”新任兵部尚書開口道,“糧米運送確是問題,不過冬日無用兵之時,以臣之見,不如各地調兵押運賑災糧米,想來流民再盛,也敵不過軍士。”
齊峻看了一眼孟尚書,目光相對,微微點了點頭:“卿此言有理,東南有災,不能不賑。傳旨,先調東南駐軍存糧賑災,各地立刻押送糧草入東南賑災。”
皇上既然旨意已定,下面自然就是兵部戶部的事兒了,可惜還有人不肯閉嘴:“陛下,東南自來氣候溫暖,為何會忽有雪災之異,臣以為不可不查。”
齊峻瞥一眼說話的人:“周御史,此為天災,要到何處去查?莫非你是要讓朕下罪己詔不成?”像這種什麼地動啊旱澇啊之類的天災,皇帝循例都要下個罪己詔的,表示是自己德行不夠,才讓上天降下災禍。
周御史嚇了一跳,連忙道:“陛下,臣絕無此意!陛下繼位以來,宵衣旰食,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臣的意思是,此等雪災,只怕有人作祟!”
齊峻揚起眉毛:“此乃天災,誰能左右?”心裏卻緊了一緊,只有他和知白知道,這不是天災,而是*。
周御史正色道:“並非臣小人之心,只是這雪災來得太過詭異,難保不是妖物作祟啊。”
齊峻不想聽他在這上頭糾纏不清,冷冷道:“御史雖可風聞奏事,卻也不能妖言惑眾。此刻賑災才是最要緊之事,周御史休要胡言亂語。”他籌劃數年,就要一舉擊潰葉氏滿門,哪有心思跟個御史扯什麼妖物作祟。
周御史卻不肯罷休:“臣幼時也曾學過觀星之術,數日前夜觀星象,見帝星之旁有一星燦然明亮,而帝星卻黯淡無光,此為妖氣凌紫微之象,只怕不但東南雪災與此妖星有關,就連皇上——也會受此妖星壓制,實為不祥啊!”
“胡說八道!”齊峻惱了。他已經把欽天監正副使的兒子都扣在京里了,居然還有人敢提這妖星之事,“來人,周桓妖言惑眾,拖下去廷杖二十!”
前朝的廷杖能打死人,自齊峻登基之後,廷杖用的是荊杖,打不死人,但其中懲戒的意義卻絲毫不曾減少。周桓掙扎着叫道:“皇上,臣是一片忠心啊皇上!妖物不除,後患無窮啊!”
齊峻把手一擺:“拖下去打!退朝!”
此時此刻,太后正看着賢妃呈上來的紙人目瞪口呆:“這是,這果然是在觀星台迴廊底下找出來的?”
“是。”賢妃心口砰砰亂跳,“太后,國師留不得啊!皇上被其所惑,若不殺了他,只怕……”她必須在皇上下朝之前慫恿太后動手,否則一旦齊峻回來,就什麼都完了。
“這,這——”太後有些動搖不定,“國師為何要鎮魘皇上不得子嗣呢?”自知白入京,彷彿還真的沒有做過對齊峻不利之事。
“若是皇上有了子嗣,哪裏還需要國師呢!”賢妃快急死了,“太后,欽天監所言實無謊言,太后您是知道的啊!”
太后閉緊了嘴巴。在真明子得勢的那幾年裏,欽天監就像死了一樣沒有聲音,他們雖然不曾出來反對真明子,卻也從來沒有附和過,所以能讓正副使一起開口的事兒,只怕就是真的。
“太后!”賢妃急得聲音都有點變了,“若是讓皇上再見了國師,必然又會被蒙蔽!”
太后看了看那紙人,苦笑:“這究竟是真是假?”
“太后——”賢妃吞了口氣,握緊了拳頭,“皇上無子嗣,這才是真的!南邊突然雪災,這也是真的。”
太后閉了閉眼:“罷了。有什麼報應,哀家接着就是。來人,去觀星台,將國——妖道帶走,賜毒酒!”平王和晉王都有兒子了,可是齊峻仍舊沒有。
賢妃吐出一口長氣,軟倒在地上:“太后,該阻攔皇上去觀星台……”
“就說哀家病了,請皇上下了朝就過來。”
齊峻還真打算去觀星台的,只是聽說太后病了,只得先來仁壽宮:“母後身子不適,可請了御醫來診脈?”
“唉,不過是說兩句鬱結於心,憂思過甚什麼的。”太后唉聲嘆氣,“皇上也知道,哀家擔憂的還不是皇上的子嗣……”
齊峻自己也煩呢,皺了皺眉:“這些事擔憂也無用,母親且不要太過費了心思。”他今日下了朝就總覺得心神不寧,只想去觀星台見見知白,卻偏偏被叫到了仁壽宮來,此時見太後面色也還好,並不像有什麼大病的,便要起身告退,“兒子還有些事——”
太后哪敢讓他現在就走。去賜毒酒的中人才走不久,這會兒知白只怕還沒被灌酒呢。
“聽說今日你打了朝上官員的廷杖?這廷杖不可輕動啊。”
“妖言惑眾,怎能不做懲戒。”齊峻這會兒越發覺得坐立不安,彷彿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母后若是無事,兒子且先告退了。”
“皇上!”太后眼看攔不住人,只得說實話了,“你可是要去觀星台?欽天監的話,你難道真的不放在心上?你難道真的不想要子嗣了?”
齊峻頓時警惕起來:“母親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對知白做了什麼?”
太后聽見這聲“知白”,越發下定了決心:“皇上,國師不能留!欽天監絕非說假話,皇上要以江山後嗣為重!”
齊峻噌地站起來:“太后,國師救過太后的性命,滅了昭明殿大火,促成西北大捷,輔佐朕登基,這一樁一件,太后都忘記了嗎?”
太后把心一橫:“國師從前有功,可到底子嗣才是最要緊的!”
“知白連鹿蜀都曾為朕請過,如何會害到朕的子嗣?”
“把那紙人拿上來。”太后緊盯着齊峻,“皇上,如今天下已定,國師英雄無用武之地,若是皇上再有了子嗣,哪還會把他放在心上呢?再說——眼下人人都說他是妖孽,皇上就不怕嗎?倘若百姓們覺得皇上宮裏養了個妖孽,那,那天下還能敬服皇上嗎?”
最後這句話倒是說在了齊峻心裏,不由得默然了。太后趁熱打鐵:“皇上,國師本事太大,如今還好,若雖日後有什麼他不遂心的地方,他動個手腳,我們如何防得住?”
這話倒真是誅心之言,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任是什麼聖人都駁不得的。太后自以為說了這話,必然能打動齊峻的,卻不料齊峻反而聽出了端倪:“太后說‘如今還好’?既是‘如今還好’,這紙人從哪裏來的?”
太后張口結舌答不上來,看齊峻臉色陰沉,一時顧不上,只得把賢妃賣了:“是賢妃從觀星台迴廊底下搜出來的。”
齊峻一聲冷笑:“她進得了觀星台?”別說賢妃,就是當初皇后沒被禁足的時候,觀星台也不是她能去搜得的。
太后眼看他就要拂袖而去,不由得急了,伸手一把拉着他:“皇上!這留着他,便如榻邊一頭猛虎啊!”其實賢妃拿這紙人來的時候,她也曉得十之八-九是個假證,但賢妃那一番痛陳利害卻是說進了她心裏去——齊峻也太親近知白了,說是他不像敬安帝那麼篤信佛道,可是縱然當年的敬安帝,對真明子也沒有如今齊峻這般親近。
二人私底下那些勾當也就罷了,那文氏,不就是因說了知白一句壞話,便由昭容變了充容?都說後宮獨寵是大忌,這知白比任哪個寵妃都得寵呢!最要緊是他本事實在太大,只要起個什麼心思,誰能防得住?
齊峻腳下不由得停了。此刻南邊雪災已成,只要藉此機會拿下葉家,江山可定,他還有數十年的時間去平定四夷。可是此刻,朝堂之上幾乎是一邊倒地攻訐知白,若是要維護知白,就要平白花出無數工夫和精力……
“皇上,皇上你得想清楚啊,有什麼孽,哀家來受着,你,你且坐一會兒。”太后死扯着齊峻袖子不放,“那些神神鬼鬼的,終究不是正道。你不是最討厭先帝信佛信道的嗎?”
“皇上信我嗎……那我也信皇上。”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齊峻渾身一顫,猛然用力把衣袖從太後手裏扯了出來:“朕答應過他,天子金口,君無戲言!”
太后眼看着他大步出去,心知是功敗垂成,只有大喊了一聲:“那子嗣呢?”
齊峻腳步一頓,隨即又拔腳便走:“若命中無子,那也罷了。”
觀星台是從所未有的喧鬧,齊峻連御輦都沒坐,叫人牽了匹馬來直衝觀星台,一路上驚得宮人們紛紛躲避不及。直到沖入觀星台園中,聽見裏頭還亂紛紛的,他的心才稍微放下一點——應該是還沒成功吧,若是人已經咽氣,這會兒該靜了,可是這也拖得這麼久了,會怎麼樣?已經叫了御醫趕過來,只不知來不來得及?
若是萬一來不及呢?齊峻策馬直衝到殿門台階下,心裏一陣刺痛。若是萬一來不及,就是他方才那一猶豫的罪過!
“皇上,皇上不要進去!”一個內監連滾帶爬地衝出來攔住齊峻,“裏頭,裏頭有蛇!有巨蛇!”
齊峻根本沒聽他說什麼,一把揪住他衣領提起來:“國師呢?”
“啊?國師?”內監糊裏糊塗,“沒,沒見……蛇出來了……”
他們拿着毒酒進觀星台的時候,還是趾高氣揚的,先宣了一道聖旨:“……生為妖星,惑亂君王,今賜毒酒一杯,自絕於觀星台內。”
誰知道國師聽完了,第一句話居然是問:“這是皇上下的旨?”
這話可不大好說。這當然是太後下的旨了,但是這些內監都是人精子,若說是太后的懿旨,很有可能國師抗旨不遵的,因此含糊地說了一句:“這是聖旨。”聖旨,當然就是皇上下的嘍。
可惜國師居然不買賬!聽了他們的話,居然笑了:“騙人。”
內監險些被他噎死,半天才反應過來,豎了眉毛道:“國師是要抗旨不成?”
知白根本不鳥他:“皇上不會下這樣的旨。”
內監心想這國師果然聰明,但太後有話,倘若不肯自盡,就灌了也罷,當即使個眼色,幾個中人拿了酒就往上逼。橫豎一個小道士罷了,便是真活了五六百歲,也是雙拳難敵四手。誰知這才往上走沒幾步,國師手裏捏個什麼東西晃了晃,呼地一聲腥風撲面而來,一條銀白的巨蛇也不知打哪兒躥了出去,當即就纏住了走在最頭裏的兩個中人。
這一下驟出不意,有個膽子小的當時就翻着白眼厥了過去,被纏住的兩個不必說,連號帶咬地掙扎,可那蛇粗如人臂,將兩纏得死死的,稍微一收緊,就給箍了個悶不透風。剩下幾人轉身要逃,又見地下小蛇蠕蠕,不知是從哪裏爬出來的,足有百十條,簡直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頓時嚇得腿都軟了。還是這傳旨的內監方才站在最後頭,這會兒連踩帶跳地跺死了十幾條蛇,總算是跑了出來,一頭就撞上了齊峻。
“蛇?”齊峻先是聽見毒酒沒灌成,便鬆了口氣,然後才聽見有蛇,不由得心裏往上一弔,若是有蛇,這東西可分不清誰是誰,萬一傷着知白可怎麼好?拔了隨身的湛盧寶劍就往裏沖,內監攔都攔不住。
齊峻一踏進內殿,果然見滿地白生生蠕動的小蛇,幾個中人在蛇群中又蹦又跳,號得彷彿待宰的豬。中間盤踞一條大蛇,盤着的兩個中人已經都昏了過去,內殿裏一股尿騷味兒,顯然是有人嚇得失禁了。
“知——”齊峻剛喊出一個字,就看見知白笑嘻嘻地從大蛇後頭探出頭來,“皇上來了?”
“你怎麼——蛇!”齊峻跺着腳,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蛇啊——”知白嘻嘻一笑,衝著地上吹了口氣,眾人只覺眼前白光一閃,什麼大蛇小蛇統統消失了,滿地的碎紙屑子,中間一條撕出來的宣紙條兒,乍看倒真像條蛇。
“這——”齊峻也瞪了眼,“這是你弄出來的?”
“障眼法而已。”知白把手裏的碎紙一扔,“皇上真要處死我嗎?”
“聽他們胡說八道!”齊峻一腳把昏倒在地的一個中人踢了一溜滾兒,走過去一把抱住知白,“可嚇死朕了,還當趕不及救你了。”
知白仰頭看着他:“皇上不害怕?”
“害怕什麼?”齊峻狠狠抱了抱他,“朕來晚了,幸好你能自保。”
知白眼睛裏那一點猜疑終於散去,反手摟住他的脖子:“我知道皇上會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寫到這裏應該上個床的,但嚴打時期我還是老實點吧……大家自己腦補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