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選紅
?京城裏為皇上選秀有個稱呼,叫做選紅,因此賢妃安排的這場宴會,雖然說是賞桂花,其實還是被宮裏人稱為選紅宴。
“皇上讓我也去?”賢太妃滿面驚訝地問來傳話的宮人,“不是有太后么?”她一個太妃,皇帝又不是她生的,選紅宴她去湊什麼熱鬧?何況主持的還是賢妃,她一個賢太妃,其實還是避着點的好。這宮裏撞了封號不大好,誰知道賢妃會不會不痛快呢?如今皇后失勢,賢妃可是宮裏頭一號呢。
她的貼身宮女玉蘭滿臉笑容:“太妃快想想該穿什麼衣裳吧。皇上傳過話來,說咱們三殿下年紀也不小了,該把親事先定下來,這次啊,是讓您去挑兒媳的。若是挑中了,皇上就要賜婚。”她壓低聲音,“皇上身邊的馮內監悄悄給奴婢透了個話兒,等三殿下大婚,就要封王了,說是要封到山東一帶,還准他把您也接出宮呢。”
賢太妃簡直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三皇子年紀比齊峻小不少,自打齊峻登基,三皇子就在宮裏閑着無所事事,身份不尷不尬的。賢太妃雖擔憂得不成,卻不敢去提,唯恐反遭了皇帝猜忌,又怕前頭因着有個平王,皇帝不肯把兄弟們放出去,只得空自擔憂。
萬沒想到,皇帝居然還記得他有個弟弟呢,居然還讓她這個親娘親自去挑個兒媳,居然還要封王,居然還許兒子接她出宮奉養?天啊,倘若能跟著兒子去藩地做老太君,誰還稀罕在這深宮裏住着不成?
“快,快去將本宮那套青綠的宮裝拿出來,還有那套白玉頭面……”賢太妃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不不,先去打聽一下太后要穿什麼衣裳,不要與太后衝撞了。”她在宮中這許多年,能夾在皇后與葉貴妃之間生下皇子,當然不是個糊塗人。
“也不知道皇上挑中了哪幾個。”賢太妃稍微冷靜了一些,“玉蘭,你想辦法去打聽一下——不,皇上既然這樣惦記着三殿下,你不如直接去問問馮內監,皇上挑中了哪幾個,咱們不能跟皇上爭人。”大家光明磊落地來就是,想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光明磊落,那她就投皇上所好吧,萬不能再給兒子壞了事。
齊峻此時正拿了畫像和名冊在觀星台跟國師共賞美人呢。
“這幾個的八字其實跟你不是太匹配。”國師大人盤膝而坐,光着一雙腳丫,只穿一件白綢中衣,一本正經地在掐指盤算。
而皇帝陛下懶洋洋橫在他身邊,斜着眼睛看那些畫軸:“可是欽天監算的都相合。”
“相合不過是無可衝突罷了,天下相合的八字多了去。”知白撇撇嘴,“可是匹配便不同了,譬如說你求子,若是八字不夠匹配,怕是難有子女緣。”
齊峻聽了不由得正色起來:“還有這個道理?”
“自然。”知白把那些畫軸蹬開,“熱着呢,堆這半床!一元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天地萬物不過陰陽二氣而已。子時陰氣重,午時陽氣重,一日十二時辰,陰陽平衡各自不同,故而出生時辰不同,其體內元氣亦異也。世人不知其中奧妙,只知道八字相合旺妻旺夫,財富子多,卻不知此乃是占氣。元氣之事微妙,哪是說個相合便可的。”
齊峻又聽得雲裏霧裏了,只明白了一句話:“如此說來,她們也難有子嗣?”
知白皺起眉頭:“你怎麼就知道子嗣啊,你納這些妃嬪就是為了子嗣的?”
“也是為了前朝。”齊峻神色冷淡,“難道你以為朕是為了漁色?若無子嗣,天下便無儲君,江山不寧。更何況——”他往西南邊抬了抬下巴,“那邊還有一個呢。”
知白也不由得嘆了口氣。前些日子,蜀地那邊送來了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那座礦山不出銀了。齊嶂發起瘋來,也顧不得消息不能外泄了,興師動眾幾乎將整座山谷都挖了一遍,除了在谷口挖出七八十斤的精銀之外,再也沒找到一粒銀屑子,氣得他處置了當日在山谷中的所有私兵和礦工,自己也生了一場大病,連着福建那邊的葉大將軍,都憋得卧床三日。
壞消息則是,平王側妃有喜了。自打平王妃——當時她還是二皇子妃——難產身亡之後,平王很快出京就藩,誰也沒提再給他娶一位王妃的事兒,故而這位側妃在藩地就算是女主人了。此刻她有孕,平王便上了摺子要將她扶正,若是生了兒子就是嫡子,還是皇長孫呢。
知白把幾軸畫像翻了翻,從裏頭挑出一軸來:“這一位,跟陛下的八字還是能匹配的,若說子嗣,她當最有希望。”
齊峻瞧了瞧,原來就是鄭家二房的的那位鄭姑娘,已故平王妃的堂妹。
“那到時候就封她一個婕妤。”齊峻隨手把畫軸放到一邊,“馮恩記着。”剛入宮的秀女,父親官職亦不是太高,一般也就是個美人才人,得封婕妤,足見皇上看重。
馮恩在窗外應喏了一聲。每次到觀星台來,他都極識趣地站到外頭去,也免得在內殿礙眼。皇上跟國師這關係——當然了,皇上是天下之主,雖說男風略有些偏離正道,但既然不會有子嗣的拖累,國師也不是那等狐媚惑主的人,甚至說,馮恩都覺得,皇上只有到觀星台來,才輕鬆愜意些。至於其他人——太后也就罷了,皇后實在是……就連文綉這個伺候了多年的舊人,最後竟然也是這般心計,實在讓人傷心。
不過馮恩不知道的是,他正在腹誹着的皇後娘娘,這會兒在紫辰殿裏,正跟貼身宮人秘議:“就是姓鄭的那個,務必將她弄下去!”
那宮人並不是她從趙家帶來的,原是別宮撥過來的,今年二十三了,再過兩年就能放出宮去,實在是不願意趟這趟混水:“娘娘,鄭氏出身並不貴重,便是入宮也礙不到娘娘的。”
“你知道什麼!”趙月想起那日齊峻說過的話,只覺得這個鄭氏是她的勁敵。皇上要抬舉鄭家二房,還不得使勁抬舉鄭氏嗎?何況這鄭氏又生得十分美貌!橫豎這選紅宴是賢妃在主持,到時候出了事,自有賢妃擔著。
“怎麼,莫非你是不想聽本宮吩咐?”趙月冷冷看着那宮人,“你的家人,是不想要了?”
宮人猛地打了個冷戰,撲通就跪下了:“奴婢遵命。”她的家人還捏在趙夫人手裏呢,怎敢不聽命。好在鄭氏的父親官位低微,總比讓她去害那幾位尚書侍郎的女兒孫女強吧,只是——鄭姑娘,對不住你了。
趙月冷冷一笑,看着那宮人出去,有幾分得意。只是她遣開眾人與這宮人密談,兩人卻都未發現窗口下頭的陰影里還縮着個小中人。這小中人像條影子似的沿着檐下溜走,大概半個時辰之後,他就站在了賢妃宮裏。
“很好,你且回去吧。”賢妃對貼身宮人點了點頭,那宮人立刻塞了個荷包在小中人手裏,將他送到門口又叮囑了一句:“閉緊了嘴。”
“娘娘,皇後娘娘果然不甘心呢。”另一名宮人忿忿道,“還真是打了一箭雙鵰的主意,娘娘,現下怎麼辦?”
“讓她去。”賢妃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才緩緩地道,“我不曾惹着她,她卻要來害我,我若再退,在這宮中還如何立足?”
“可那鄭姑娘——”宮人說了半句才猛然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趕緊閉了嘴。
賢妃低頭半晌,悠悠地道:“她若不能進宮,才是她的福氣呢。”
選紅宴那日,老天頗做美。天藍如洗,萬里無雲,御花園裏那幾棵百年老桂花開如繁星,香飄十里。桂花樹下設了茵席,一眾過了二選的秀女各自精心打扮,前來赴宴。
賢妃穿着桃紅色宮裝坐在太後下首,含笑對秀女們點頭寒喧,手在衣袖裏卻握得緊緊的。賢太妃坐在太后另一邊,也是滿面欣喜地瞧着這些花容月貌的女孩子,暗地裏琢磨着哪幾個是皇上要的,除此之外還有哪個看起來是溫柔賢惠的。
皇上很夠意思,允許玉蘭將名冊抄錄了一份拿給賢太妃,還給了一點兒外頭打聽來的消息:譬如哪個女孩兒在家裏不得寵,但因此十分堅強能幹;哪個父兄俱為官,然嬌養太過有些跋扈;哪個母親賢惠,教養得宜善於理家。賢太妃拿着這些消息,只覺得心裏大定——跟着皇上果然不錯的。
雖說是太后和賢妃主持的選紅宴,入選秀女也早內定了,但齊峻怎麼也要走一趟才像個樣子。他在延英殿批完了摺子,看看外頭天色,便起身道:“去御花園。”想想這樣的好天氣,桂花又開得好,便順口加了一句,“着人去觀星台問問國師,願不願去賞賞桂花。”
馮恩自然差人去不提,齊峻便帶了人往御花園來。只是才走到一半,就有個內監慌慌張張跑來:“皇上,皇上出事了!”
“胡說八道什麼!”馮恩連忙上前低聲罵了一句,“有什麼話好好說!”
那內監也發現自己說的不好了,連忙自己抽了自己兩耳光,才又道:“鄭秀女在荷花池落水,被三殿下看見,讓內監救了上來。”
“鄭秀女落水?”齊峻眉頭一皺,“怎會落水?”御花園裏荷花池有好幾個,可好端端的,誰會落水?更不必說今日本是選紅宴,秀女們但凡有點腦子的就會離着水邊遠些,如何會落了水?
內監戰戰兢兢地道:“三殿□邊的內監抓住了推鄭秀女落水的人——是,是皇後宮中的大宮女翠竹。”這才是他驚慌的原因啊。
“皇後宮中的大宮女……”齊峻緩緩重複了一遍,忽然問,“那麼鄭秀女本該在席中坐着,為何會去荷花池?”
“這——”內監腦子都快嚇成漿糊了,半天才想起來,“是了,賢妃娘娘說日頭有點兒曬,讓秀女們若覺得熱可以隨意走動。”賢妃娘娘也奇怪,設席不設在桂樹樹蔭底下,說是離得太近反而不好賞花,倒設在草地空處。雖說已近中秋,可正午的陽光仍舊有些強烈,秀女們都是塗脂抹粉的,曬出了汗脂粉哪還好看,一得賢妃娘娘的話,可不就四散開去了么。
齊峻意義不明地笑了笑:“去觀星台。”這掃興的選紅宴,不去也罷。
選紅宴草草結束,賢太妃在自己宮裏看著兒子有些吃驚:“你要選鄭氏做正妃?可那是你皇兄要挑中的人。”
“現在皇兄已然不能挑她了。”三皇子從前是毫不起眼的,他幾乎是在宮裏悄沒聲地成長着,如今已然是英氣勃發的少年人了,“雖然救人的是內監,可是畢竟兒子在旁邊,她救起來身上*的,已被兒子看見了。這不算失節,可是若想入宮為嬪妃,卻是萬萬不能了。”
“那也是皇上的事……”賢太妃有些不解,“你這會兒避嫌還避不過來呢,何必湊上去。”
“鄭秀女出身不高,可皇兄為何要挑中她,母妃您想過沒有?”
“因她貌美賢惠?”
三皇子搖頭:“母妃您看皇兄是耽於女色之人嗎?”
賢太妃也搖頭。若真是耽於女色,早就選秀充實後宮了。
“兒子大膽猜測,皇兄選她是要分薄平王妃的娘家。”三皇子目光閃亮,“如今不管是誰做的手腳,鄭氏是必不能入宮了,皇兄就失去了這個機會,而鄭氏一門又暫時再無適齡女子。倘若兒子這會兒去向皇兄請旨立她為正妃,兒子跟着皇兄,鄭氏的父兄也就要跟着皇兄,其效果也差強人意。”
“只是,那是你的正妃……”賢太妃雖然覺得兒子這個想法非常英明,可到底是替兒子可惜。
三皇子笑了:“母妃當時不曾看見,鄭氏性情堅毅,雖將沒頂,但撈起來之後竟不啼哭,若是做了正妃,必然是兒子的賢內助。何況兒子也聽說,鄭氏之母素有才德兼備之名,有其母乃有其女,想來鄭氏也不會錯。”
他有幾分感慨:“母妃,觀皇兄繼位后所為,實乃明主。論私,兒子無平王之能,亦無謀逆之心;論公,兒子當效忠皇上,如今,這是個機會啊。更何況鄭氏亦不是不堪之人,且兒臣此時請賜婚,於她亦是施恩,何愁將來她不對兒子傾心相報?”
“好。”賢太妃也不多做猶豫,當即拍板,“你大了,自己能拿主意了,母妃從此往後,都聽你的。”
三皇子欣然起身:“那兒子這會兒就去求皇兄賜婚。”
“皇兄”這會兒正在觀星台里呢。外殿上,正跪着趙鏑。
“把這個拿給國丈看看。”齊峻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來,片刻之後,馮恩拿着一張紙出來了。
趙鏑接在手裏看了。他是武將,也就是識字而已,但這紙上的東西寫得淺白,倒也不至於看不懂。只看了一遍,他的冷汗就下來了,因為上頭正是他的女兒如何逼迫宮女將鄭秀女推入荷花池的口供。
“皇上,這,這宮女只怕是誣陷皇后……”謀害秀女的事兒,往小里說也是個嫉妒,這乃是七出之條;往大里,秀女是官家子,這按律是要賠命的。
“再給國丈看看這個。”
馮恩又捧了一張紙出來,趙鏑看完,這下是連跪都跪不住了。因為上頭是他的老妻將那宮女翠竹一家拿捏在手心裏的證據。兩張紙略一對照,趙鏑就知道完蛋了。
“皇上,罪臣教女不嚴,管家無方,請皇上治罪!”趙鏑痛哭流涕,“只求皇上留罪女一條性命,留臣妻一條性命……”再抵賴也無用了,皇上可不是先帝那樣的糊塗人,與其抵賴,不如老實認罪,自己的官位封號也不要了,可是他就這一個女兒,還有數十年的結髮妻子,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們死哪。萬幸鄭秀女沒死,若是死了,這事兒就全完了。
“國丈起來吧。”半晌,內殿才傳出齊峻的聲音,“朕知道,此事國丈是不知的,皆是內宅婦人所為。”
趙鏑哪敢起來,仍舊跪伏在地連連磕頭。
齊峻站在殿門處看着他:“為了國丈的顏面,朕不會廢后,只會將她禁於紫辰殿。至於趙夫人——國丈若想留她一命,就帶她去西北吧。”
趙鏑如蒙大赦:“臣這就啟程去西北,只做一陣前卒,誓死為皇上鎮守西北,不死不歸。”這比流放至少好一些。
“國丈還記得西北那場大雨?”齊峻淡淡道,“國丈驍勇,但失去冒進,朕盼你此後查漏補缺,揚其所長,在西北立一場功勞,也教後人記着。”
“是!”趙鏑也不知自己是感動還是愧疚,只覺得涕淚縱橫不可遏止,“臣謹記皇上教誨,誓死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