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明楚歷1008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儘管當日禁衛軍出動,抓捕“冒充公主、聚眾鬧事”的“青龍逆賊”。但是由於宣化廣場上聚攏的百姓和士子太多,糾纏之時,天牢方向突然爆發出一陣轟隆隆的炸雷聲,濃濃的黑煙與火光直衝九霄。於是看熱鬧的百姓們呼啦啦地潮水一樣又朝着天牢方向涌去,瞬間衝散了禁衛軍的隊形。混亂之中,“冒充杭慧大長公主”的“逆賊”“心虛”逃竄,不知所蹤。
之後,皇家認證的正牌杭慧大長公主乘着華麗精緻的步攆,帶着浩大的公主儀仗前往歸塵寺為“病重”的太上皇祈福,並為英勇平叛、不為反賊謠言所惑的忠正將士們祈福,為大寧江山祈福……
金鳳香的香氣飄灑了一路,隔着像是流淌着碧水的光澤一樣的華美的帷帳,京城的百姓們有幸親眼目睹了一把皇家最尊貴的公主的朦朧倩影。
但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杭慧大長公主”一事爭論不休暫且不提,另一件事卻容不得放半絲煙霧彈。
杜家這次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必定要朝廷對當年的“太子意圖謀逆案”與“千禧黨禁”做個解釋。尤其是當年對杜太子太傅的處決,杜家人認為證據不足、定案草率,必定要朝廷重新審理,給嶺南杜氏,給大寧千千萬萬的寒門學子,一個交代!
好嘛,又是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了。大寧千千萬萬的寒門學子,榮幸地被嶺南杜氏代表了。
於是在鄢氏掌控下的朝廷的回應也很大帽子:此案當年由先帝御筆親批,杜氏一門是在質疑先帝的決斷么?
先帝,當今的小皇帝的親爺爺呀!骨頭都涼透了的先帝,居然神奇地散發了他的餘熱。
這個帽子,嶺南杜氏敢戴么?
當然不敢!
立即轉移問題矛頭:鄢氏小人欺上瞞下,禍亂朝廷……
皇帝必須永遠都是英明偉大滴,包藏禍心的永遠只能是佞臣!
鄢氏立即回應反擊:我鄢氏一族一片忠心日月可見天地可表!若包藏禍心,有負大寧,情願斷子絕孫!而你嶺南杜氏,時隔九年,舊事重提,未免不合道理!
……
燦燦廟堂之上,杜氏與鄢氏唇槍舌劍地打起了口水唾沫仗。杜氏鄢氏針鋒相對,金氏偶爾幫腔:
杜瑀、杜玠、杜玬、杜琅,兄弟聯手,步步緊逼;
鄢霽、鄢霖風儀不失,從容以對,絕妙反擊;
金昱插科打諢,談笑間轉移矛盾,言語處處處陷阱!
當真是好不熱鬧!
杜氏有恃無恐,鄢氏縱然權傾朝野也無可奈何。杜氏的根基在嶺南,與嶺南王府同進退,自成一國。這樣的節骨眼兒上,若是惹怒了嶺南,幾十萬大軍越過長陰山脈,百孔千瘡的南寧絕對是吃不消的。
朝廷上雙方僵持不下,誰也占不着好處。於是嶺南杜氏說,既然高層路線打不通,就走群眾路線吧。
於是自十二月二十二日開始,青山書院、白石書院的寒門士子們示威遊行、靜坐抗議不斷。
杜太子太傅當年桃李滿天下,當世鴻儒、清流支柱的名聲不是白吹的。他的畫像至今被供奉在書院之中供學子們瞻仰,他的文章至今被收錄在模本之中被士子們研習。近年來,隨着千禧黨禁風波漸息,士子民間,為杜太子太傅昭雪的呼聲越來越高。
而今杜氏振臂一呼,可謂眾望所歸。不說一呼百應,響應聲援之聲不絕如縷,絲毫不誇張。
隨着消息以阻擋不住的態勢迅速擴散開來,越來越多的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鄢氏一族。
所謂三人成虎,何況是幾十萬的“討佞義軍”、皇家公主的“泣血控訴”、大儒的不平之冤?更逞論杜嫣一封真真假假的檄文,由不得人不懷疑,畢竟,鄢氏是有“前科”的!
越來越多的百姓懷疑鄢氏臨朝的合法性。於是遊行靜坐示威的隊伍,從開始的幾百士子逐漸擴大,百姓們陸陸續續加入進來,要求鄢氏接受御史台、大理寺、審刑院和刑部四方會審,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甚至有人提出,鄢氏無德不足以輔政臨朝,希望由杭氏宗親攝政!
杭氏宗親?除去像杭慧說的那幾個靠不住的兄弟,除去大行皇帝留下的幾個小娃娃,除去先太子年僅八歲的小蘿蔔頭,除去在天牢裏被“燒死”的平王一門,除去遠在北方的昌和太上大長公主,除去在歸塵寺或是“祈福”或是“靜養”的杭慧、杭靜大長公主,除去……·掰着指頭查查,杭氏,哪裏還有“宗親”?
咦?好像還真有!
當遊行的隊伍路過嶺南杭府的時候,有人眼睛突然一亮!
嶺南杭氏,那也是姓杭的呀!真正正正的百年王府嫡親的杭氏血脈!
……
百姓們再一次沸騰了。
民間要求嶺南王與鄢氏共同輔政的呼聲越來越高。無數百姓和學子被組織起來,成群結隊地湧向宣化廣場、鄢府、嶺南王府。哪怕啟城府尹、禁衛軍、中央軍、甚至天策軍紛紛出動維持秩序,京城的局面,還是徹底失控!
嶺南人的行事手段,向來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定是一擊必中!
從這一點上不難看出,杭離,是繼承了嶺南王與杜氏的殺伐果斷的。
十二月二十八日,嶺南王府一改之前沉默旁觀的態度,嶺南老王爺,出山了。
吱呀一聲,沉重的黑漆大門被幾個小廝合力推開,拄着龍頭拐杖的嶺南老王爺健步走出。金燦燦的猛虎栩栩如生,似乎隱約能聽見那一聲不禁讓人靈魂一顫的林間長嘯。嶺南老王爺頭髮半白,梳理得十分整齊。臉上帶着和藹的笑容,像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只是一雙皺紋之間的眼睛裏不時閃過一道道精明銳利的光彩,令人不會忘記,他是嶺南的王;一頭,來自嶺南的——猛虎!
嶺南的老虎,睡醒了。
嶺南王表示,雖然當年鄢氏鄢駿叛國投敵,但是鄢氏一族已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價。先皇聖明,不計前嫌重啟鄢氏一族,鄢氏自當披肝瀝膽輔佐幼帝以報陛下隆恩。相信鄢大人必能給天下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嶺南王府身為杭氏子孫,縱深處嶺南蠻荒之地,亦不敢忘宗廟家國、社稷江山。但大寧需要我嶺南,嶺南王府必鞠躬盡瘁。
……
說白了,嶺南王官方卻並不十分隱晦的講話明擺着傳達了三個信息:
第一:鄉親們,別忘了,鄢氏曾經投敵叛國,差點被滅族!跟朝廷的仇怨,能這麼簡單化解么?
第二:鄢大人,給個交代吧?
第三:需要我需要我,需要我當攝政王吧!
……
所以,說的好聽,其實,也就是那一回事兒唄。
也就那麼回事兒,成王敗寇。
成王敗寇,書房裏再次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
時間要回到三個時辰之前。
金府,書房。
“父親,平江防線上的軍隊不能動!”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金昱抖掉盔甲上落的一層薄薄的雪花,分明是從天策軍軍營慌忙趕回。
金小公子難得一改嘻嘻哈哈的模樣,聲音沉穩堅決。
鄢霽隨之接道:“是啊,金伯父。如今號室部、安車骨部動作不斷。一旦從平江防線上大規模調兵,鬼戎趁機而入,咱們便是面臨著被南北夾擊的局面。”
“甚至不能讓消息傳過去,一旦平江防線上軍心不穩,後果不堪設想!”鄢霖隨之附和道。
鄢霖與鄢霽長的很像,甚至聲音也有幾分相似,若非語調不同,就是金昱也差點以為是鄢霽開口。
“鄢大少爺這話奇怪,”金旵挑眉反問,“咱們不調兵、不從臨江中東西三路徵兵,叛軍難道就不會往北打了嗎?難道消息就不會傳到平江軍營了么?”
“叛軍不會,大堂哥說的沒錯。金二公子,你仔細看看叛軍的動向。這個杜微不會是草莽出身盲目行事之人。你看,尤其是出現檄文的州縣,”鄢霽拿着細長的木棍在地圖上一劃,“容州、泰州、梁州、江卓府……連在一起,就是一條與平江防線的隔離帶。他絕對清楚,動了平江守軍的後果!如果咱們貿然從平江調兵,就是自掘墳墓!”
“天策軍必須拱衛京師!”金晟斬釘截鐵道,“京城的神策軍已悉數南下平叛,天策軍若是再出動,京城的局面誰來控制?”
“金大公子別忘了,還有十萬禁衛軍和中央軍!”鄢霽語氣一重。北有神策天策抵禦鬼戎,南有平亂大軍攔截叛軍,京城夾在中間戰火的煙都熏不到的地方,需要十萬正規軍拱衛?需要拱衛的時候就完了!
“鄢老四,中央軍的那群飯桶用不着考慮。”金昱打個哈欠懶洋洋接道。
“那麼不妨出動禁衛軍平叛……”
鄢霽被這句話氣笑了,“禁衛禁衛,向來以禁中守衛為第一要務。難道金二公子竟連這一點都不清楚么?”
神天中禁四大軍隊各司其職,禁衛軍維護京城秩序,中央軍供子弟歷練,應對地方突發大規模叛亂本就是天策軍的職責!
“金世伯,咱們不妨各退一步如何?”鄢霖沉吟一聲商量道,“禁衛軍天策軍各出八萬,可否?”
“天策只能動兩萬!”金晟毫不遲疑地否定。
兩萬?鄢霖差點掀桌子罵他,你當是兩個月前的行情?你拿着兩萬跟人家四十萬拼去?
“難道金大公子能以兩萬精銳剿滅二十萬叛軍?”鄢霽眼睛微眯,輕聲一笑轉向上首的當家人,“若非如此,金伯父,咱們或許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莫急嘛,”金父絲毫不急,笑得像個彌勒佛,“不是不能商量的。”
“金世伯,叛軍把矛頭對準鄢家不錯,但是世伯莫忘了,鄢金兩家,如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線斷了,誰也跑不了。”鄢霖面色一沉。
“哈哈,世侄此話可就失之偏頗了。”
叛軍,或者說義軍,討伐的是鄢氏一族,金家,可是忠直之臣啊。
偏頗?鄢霽冷笑一聲,“想來金伯父也看出來那杜微亦是個翻雲弄雨的老手,只是這樣不知底細的人用起來,您說究竟是誰被誰用呢?呵呵,倒是佩服您的膽識了。”
鄢霽話里諷刺意味十足,金父老臉一僵。不等金家人開口,鄢霽盯着他又道:“既然天策軍要拱衛京師,也只好從嶺南調雄兵勤王。嶺南王既然願意為大寧鞠躬盡瘁,如何能拂了老王爺一片忠心。金伯父,您以為如何?”
鄢霽說完站起來轉向鄢霖,笑道,“大堂兄,嶺南既然要分攝政王這個位置,也要付出點代價的。走吧。”
……分割線……
書房裏傳來一聲嘆息,“所以最後,金家願意出兵五萬?”
“是。神策出兵五萬,禁衛軍三萬,中央軍出兩萬。加上神策軍剩下的和殘部五萬,以及沿路幾處地方軍,能湊夠二十萬軍。”鄢霖沉吟一聲道。
“唉,二十萬,到底少了些。何況其中起碼十萬……”鄢父又嘆息一聲,“真正能打硬仗的,不過十萬之數啊。”
“叛軍如今雖小有規模,但是依侄兒之見,也只有他們所謂的第六軍,就是神策叛軍,第一軍第二先鋒營、親衛營,第三軍騎兵營和第五軍親衛營,加起來不過八萬人與正規軍有一戰之力,其餘的不過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大哥,要記得,”鄢霽打斷道,“三個月之前,他們全部是一群烏合之眾!不用十萬正規軍,便是兩萬地方軍也足夠剿滅。而今呢,人數翻了四倍,有正規軍的編製,有穩定的後方支援!更重要的是他們僅僅一封檄文,竟令十萬神策軍臨陣嘩變,陷我鄢氏於如此不利之地!難道這些還不足以小心應對么?”
“的確要小心。四堂弟,說道這裏我倒是想問問,那叛軍頭領杜微,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對我鄢氏之事知之甚詳呢?”
鄢霽聞言眼睛一眯,回道:“大哥以為鄢氏出了內鬼么?若是如此,大哥不應問我才是。”
“呵呵,”鄢霖輕嘲一聲,“我只知道四堂弟耳目眾多、消息靈通。按理說,這些事,不應該瞞得過你。到如今仍不查不到杜微真身,除了知道他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男子之外,再無任何消息。不知其中,可有隱情?”
“大哥過譽了,這天下,多着我探查不到的事情。比如琉璃山之間,何時平白開出一條隧道?”
……
“鄢霽!”鄢父把茶杯重重一放,厲聲打斷,“鄢霽,這就是你對你兄長的態度?”
鄢霽鄢霖暗藏機鋒的言語攻擊到此結束。
鄢霖頗為大度地一笑,轉身對鄢父道:“叔父,侄兒與四弟不過討論敵情,一時言辭頗有不當,是侄兒的不是。”
鄢父擺擺手,盯着鄢霽,目光銳利嚴肅,“你呢?”
鄢霽深吸一口氣,微笑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莽撞了。大哥,鄢霽衝撞之處,還請大哥多多包涵。”
“四堂弟說的哪裏的話,都是一家人嘛。”
“唉,”鄢父嘆氣道,“你們是親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古有平朔公過三關求葯,景裕皇后赤心感天。手足協力,就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父親說的是。”
“叔父說的是。”
“還是說現下的事情,”鄢父嘆息着看了鄢霖一眼,不再多言此事,“靖海路、撫南路、川西路、川東路都有叛亂,地方軍抽調不出來多餘人手。”
“杜微既然熟諳朝廷世族行事作風,現在就該清楚他與鄢家的仇怨結了多深,不會被咱們招撫。為今之計,或許可以招安小股叛匪,策反第二軍等幾位叛軍頭領,比如趙渙、阮二、晉慈之輩,以叛制叛。”
“我同意四弟的意見。”鄢霖補充道,“還有第一軍第二先鋒營前鋒校尉,那個叫二斧的,號稱杜微座下第一猛將,對杜微似乎頗有微詞,或許也可一試。”
“既是第一猛將,便該是親信。其中可有何緣由?”
“這侄兒倒是不知,”鄢霖看向鄢霽,問道,“四弟可有何眉目?”
鄢霽點點頭,思索道:“有所耳聞。聽說青龍王杜微、玄武王大刀、第三軍將軍馬老三、總度支算盤、第一軍參謀呂衛、馬氏和這個二斧幾人被抓進重霄宮前就是拜把子的弟兄,造反之初二斧也是大將之一,後來因為搶掠被杜微扎了筏子樹軍紀,一擼到底。不久前才被提到了前鋒校尉,如今心底憤懣,時常對杜微出言不遜。”
“若是這樣,倒還可一試。你們怎麼看?”
“如果能策反第二先鋒營,便是砍掉了青龍軍一臂,值得一試。”
“但是,父親,”鄢霽沉思片刻道,“杜微絕非草莽之人,那麼自起義開始,他的所作所為,都該重新斟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杜微既然敢重罰、重用二斧,必定有他的道理。何況這種過命的兄弟感情,不下手足之情。或許發牢騷是一回事,動刀槍又是一回事。我認為還應慎重考慮。”
“那便再派探子去探探。”鄢父點點頭,繼續下一個問題,“福靈杭荃可有下落?”
“平王府死黨劫走了杭荃杭慧,一路南下,已經派人攔截了。”
“父親,也許咱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鄢霽忽然聲音一沉,看着鄢父認真道。
鄢父鄢霖同時呼吸一重,終於,還是談到這個問題上去了。
“如今變數太多,”鄢霽一一細數道,“叛軍,杭荃,杭慧,嶺南,杜氏,還有金家,或許咱們必須想好退路。”
“只怪當初沒把平王一門斬草除根!”
“呵,大哥,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鄢霽輕笑一聲,風度不減,“當初如果逼得太緊,勢必會引起朝中大族警覺,接下來的動作就不容易了。有得,必有舍。”
鄢霽話落,一時書房裏靜的可怕。窗外夜幕下雪花簌簌地輕輕落下,薄薄得鋪了一層。反射着皎潔的月光,宛如一層銀霜。
“啪”地一聲輕響,燈燭爆出一個火花。
“你想到的退路是什麼?”半晌,鄢父沉聲問道。
鄢霽知道是在問自己,也不廢話直接道:
“第一,密派使臣攜重金厚禮賄賂江北鬼戎諸國,聯絡平朔妘氏與昌和太上大長公主牽制鬼戎,暫得半年和緩之期,調平江防線上精兵平叛;
第二,向嶺南借兵,與嶺南王共享攝政之位,與金家形成三足鼎立之勢,日後徐徐圖之;
第三,退守廣南,養精蓄銳。憑藉豳和府固守廣南,如同嶺南一樣自成一國。把江南腹地,留給叛軍、金家、嶺南搶奪。同時令他們為廣南抵擋鬼戎刀鋒。”
鄢霽說完看着一臉凝重之色的二人,接着分析利弊:
“第一條,很冒險。時隔多年,平朔和昌和公主會不會出手,不好說,何況咱們乾的還是篡取大寧神器的事情?一旦鬼戎人背信棄義,平江防線上無一兵一將可用。便是一切順利,最後能順利平亂,定也已被拖得千瘡百孔。再訓練出一支能抵禦鬼戎刀鋒的軍隊,起碼需要兩年的時間。變數太多。”
“第二條。應該是比較穩妥的。但是嶺南雄兵自此也就有了越過長陰山脈的權力,嶺南完全介入,屆時朝廷勢力必將完全洗牌。雖然杭震否認杜微與嶺南杜氏有瓜葛,嶺南與叛軍無關。但是這個杜微的行事,卻總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鄢霽微微一頓,有什麼念頭似乎一閃而過。
“還有么?”
鄢霖的聲音突然打斷鄢霽沒來的及抓住的思緒。不再糾結於那個念頭,鄢霽繼續道:“還有就是經過一系列的事情,或許應該重新估量杭離、杭震二人的價值。杭離,也是一個變數。”
“第三條。退守廣南。昨天封朗已經從廣南趕回,事情已經辦妥,廣南是最後的去處。如果真到了退守廣南的一步,那鄢家一定是被逼的再無退路了。屆時江南,必定是生靈塗炭,鄢氏的名聲,”鄢霽苦笑一聲,接着道,“更加臭名昭著。”
鄢霽接着解釋,“哪怕叛軍、嶺南、金家打做一團,也與鄢氏無干。不出所料,世族除非幾個頑固南派之外,其餘必定投靠金家,如果杜微夠聰明,興許還能撈到幾個小型世家。叛軍發展勢頭最猛,也最先崩潰於內訌之中。殘部被嶺南和金家瓜分,各地小規模武裝勢力林立。平江防線的兵力哪怕沒被徵調也會軍心大亂,平江被鬼戎攻破,混戰一團。
最後等幾兵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嶺南退居長陰山脈之後十年之內不會有再出山的能力,金家哪怕沒被滅掉也肯定再難恢復元氣,除非他們投靠鬼戎。至於向江南進軍的號室部、安車骨部幾國,我不相信其他五部不會不垂涎對這兩部守備空虛的土地。北方鬼戎七部十六國的勢力也會被重新劃分。屆時江北鬼戎同樣打做一團,即便有殘餘勢力南下,也是殘兵敗將不足畏懼。咱們再出兵北上,收服失地。當然,只要江南百姓不把鄢氏當做鬼戎人一般恨之入骨的話。如果真走到這一步,絕對是明楚最大的一次滅族屠殺式混戰。”
鄢霖眉頭緊皺,“都是下策。”
“自然是下策。”鄢霽不以為意,微笑道,“若是上策的話,便不叫最壞的打算了。”
“名聲?”鄢父嘲笑一聲,“哈哈,咱們鄢家人,若是在意名聲,都早見列祖列宗請罪了!便如你說的準備吧。如果真走到這一步,除去第一條不行,先聯絡嶺南,同時準備好退守廣南。”
“是。”
……分割線……
明楚歷1008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在京城裏亂鬨哄吵成一片,鄢氏上下坐立不安的時候,青龍軍中軍大營里的幾位同樣坐立不安。
“怎麼樣?有消息了么?”
帘子一掀,寒風推着葛白闖進來,杜嫣放下地圖急忙迎上去問道。
對上杜嫣明亮的眼睛,葛白似乎有些不忍心,無奈地搖搖頭,“沒有。”
杜嫣眼神一黯。
已經十天了。十天前,大刀帶着衛隊與前軍匯合,半路不知所蹤。最後目標鎖定在小屯山上。杜嫣派出大半個親衛營和步兵一個營隊兩千多人搜山,然而不大的一片山林,除了一些疑似腳印的痕迹與被翻出來的有意被掩埋的木灰獸骨,竟然一無所獲。唯一的好消息是,沒有發現死屍。
在自己的占屬地發生這樣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多出來一股似乎不太友好的勢力……這實在是一個不太美妙的認知。
杜嫣面色一沉,隨手抄起一旁掛着的大氅披上,“我再去看看。”
“誒,將軍!”
“你隨我來,叫馬丫頭替我坐鎮!”
……分割線……
百裡外,小屯山。
小屯山說是山,不如說是一處高地,一堆頗大的土丘。若是打馬而過,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能橫穿。哪怕繞着跑上一圈,也只是不到一天的時間。
天色有些陰沉,不時有幾片雪花稀稀落落地飄下,落在地上便化作了水珠滲進土裏不見。
杜嫣端坐在馬上,手裏繞着韁繩。她馬術和武藝一樣,跟着鄢霽封朗學的半吊子水平,不敢顯擺。
葛白同跑過來的小兵低聲交談幾句,臉色一黑。
“怎麼了?”杜嫣翻身下馬走過去問道。
“又被他們跑了!”葛白臉色難看,愧疚道。
杜嫣眼睛微眯,看向小山丘。冬日裏,許多樹木的葉子幾乎落光,地上鋪着厚厚的一層枯枝敗葉。其中還有不少松柏,枝葉未落,散佈在光禿禿的樹榦之中,遮擋了視線。
第四次了,第四次被逃脫。杜嫣懷疑這根本就是對方故意的,不然帶着四五十人的俘虜,再熟悉地形、訓練有素也不可能逃過機動靈活、人數眾多的第一軍搜查!
“傳令,再調來兩個營隊,”杜嫣眼光一凌,嘴角微勾出一抹冷笑,“天氣轉寒,給弟兄們添些柴火!”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之前為了穩定軍心,未把玄武王大刀失蹤之事公之於眾。但是若是砍樹燒柴么,再調來兩個營隊也無妨!如果不是大刀在他們手上,杜嫣更願意一把火燒了林子,看你出來不出來!
六千多人揮着斧頭大刀叮咣咚鏘地砍樹,那場面,豈止一個壯觀能形容!六千多個漢子揮汗如雨,喲嘿嘿喲的聲音響徹山林,好像能把空中稀稀落落飄下的雪花統統震碎融化,直接化作雨水降下來。
“將軍!”
“將軍!”
……
忽然林子深處傳來一陣凌亂的喊聲,杜嫣凝目望去,只見山林深處一個接一個地有兵士跑出來。
“啊!”旁邊一個小兵突然驚喜地喊道,“將軍,就是他們!玄武王就是帶着他們幾個來的!”
……
六千多士兵們拉着一千多棵大樹回營燒柴取暖了,臨走前有人熱情地表達了他們發自肺腑的對主帥關心愛護體貼士兵的讚美之情。
“你說玄武王還在那些人手上?他們把你們抓住又放回來,就是為了讓我進去跟他們見一面?”
站在一個被放回來的口齒伶俐的小兵面前,杜嫣皺眉重複道。奇怪啊,繞了這麼個大圈子居然只為了見她一面。而且點名要見她。難道是老熟人?這樣的戰鬥素質……杜嫣瞬間想到鄢霽金昱的親衛,心底一個哆嗦。不會吧,她所有書信文稿全由呂衛代筆,年齡對外宣稱二十一歲,還是個男人……天呀,他們是長了狗鼻子么?
“是。其實他們人都挺不錯,除了不放我們走,其他的也沒啥過分的。”小兵解釋道,“剛才聽到這邊砍樹的動靜,那個帶頭的說您來了,就把我們都放了,只留着玄武王等您過去。”
杜嫣心底發毛,難道真是老熟人?對她夠了解的。
“那麼,那個領頭的,什麼樣子?”冰月夫人在天之靈保佑啊,是個凶神惡煞的土匪或者年過半百老頭吧!
杜嫣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現在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哪裏像個殺伐果斷的義軍大王?
小兵略微思索一下,出口的話毫不客氣地粉碎了杜嫣最後一絲幻想:“是個二十來歲,可能不到二十來歲的公子,武藝好,讀過書。人長得英俊,說話也好聽。像是個貴族……”
小兵話沒說完,杜嫣腿一軟。旁邊的葛白趕緊扶了她一把,“將軍,您怎麼了?”
“沒事,呵,沒事。”杜嫣乾笑着擺擺手,笑得比哭都難看。
鄢霽,金昱,封朗,畢莘,羅乃,蔣衍……
杜嫣腦子裏瞬間劃過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符合這樣條件的人太多了。出來混,果然要還的!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他們會怎麼辦?她該怎麼應對他們的怎麼辦?
杜嫣腦子裏亂鬨哄吵成一團。鄢霽會宰了她吧?絕對的!扒了她皮都是輕的!給他惹了這麼大麻煩,捅了這麼大簍子,鄢霽要是還能放過她,她杜嫣的名字就倒過來念!
“將軍,您怎麼了?不去就不去唄,”葛白疑惑道,“大不了咱們就把樹全砍了。再調過來兩個營隊,管他是誰!”
“不行。”杜嫣無力地擺擺手,搖頭道,“他們把其他人放回來,就是告訴我,再敢砍樹,他們就撕票。”
“啊?”放人,砍樹,撕票?葛白一時沒搞清楚其中的邏輯聯繫。
“而且,相信我,”杜嫣苦笑着看着葛白,“別說是兩個營隊,就是把第一軍全拉過來,他們照樣有本事離開。”
“不會吧?”葛白驚奇地張大了嘴巴。
“會的,而且還會帶走我的腦袋!”
杜嫣十分篤定,哪怕她和沈賜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有能力與正規軍一戰的親衛營和第二先鋒營,與鄢霽訓練了十幾年的秘密軍隊相比,戰鬥力,完全就是三歲幼童和壯漢的差距,而且是腦癱的三歲幼童與天生神力的壯漢!
“這……”葛白愣了,“這還是人么?”
“這個,”小兵撓撓頭,忍不住插嘴道,“將軍,他們人其實很好的……”
果然是鄢霽的手法!軟刀子殺人,絕對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還有,其實,那個人說,如果將軍不放心,可以帶着親信一起去的……”
……
但是,再多的解釋都是蒼白滴,再多的安慰都是無力滴。
再多的債,都是早晚都要還滴……
杜嫣有種她這輩子就栽到鄢霽身上的感覺。她現在後悔不迭啊,當初為什麼就沒想到給自己留條後路呢?幹嘛要把那封檄文寫的那麼決絕激烈呢?幹嘛要揭鄢家的老底兒呢?幹嘛,幹嘛要拿着鄢家扎筏子,壞了人家的好事兒呢!好嘛,現在鄢霽要找她算賬了!
她以前還跟封朗抱怨過鄢霽收拾人主意多,封朗當時還笑她,說你見過少爺真正收拾人的時候么?少爺跟你那些都是隨着你鬧著玩兒的,實話給你說,少爺都給我們交代了,你小,又是姑娘家,那些血腥的東西太殘酷,不要讓你接觸……
現在杜嫣腸子都要悔青了!如果時間能倒流,她絕對不會選擇與鄢家為敵!哦,不!她絕對會順着鄢霽的安排,叫她幹啥她幹啥!絕對不打岔,絕對不討價還價!
杜嫣一張臉皺成了苦瓜,第十六次從馬邊走到石頭邊。一旁被親衛牽着的棗紅馬都忍不住甩着尾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獃獃看着杜嫣,一雙大馬眼裏似乎都帶着不解、嘲諷和不耐:“這人有病吧,走還是不走?”
“將軍……”縱然葛白如今已是一位合格的親衛營營長,還是忍不住第七次跑過來提醒道,“將軍,您在這麼轉下去,天都要黑了!”
杜嫣抬頭看看天色,忽然發現葛白說要黑了都是輕的!兩輪皎潔的月亮靜靜地掛在天上,柔美靜好。稀疏的幾顆星星點綴在夜幕上,像地上細細薄薄的一層雪一樣反射着瑩瑩光彩。
呼!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一刀!杜嫣一咬牙,看着葛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管他鄢霽想幹什麼,她大不了一死罷了!
葛白被杜嫣發狠的眼神嚇得心裏發毛,“將軍,那裏面,到底是誰啊?”難道是索命的閻王?但是,不會啊?跟那些回來的人說的不一樣哇!
“要是真兇險,”年輕的小夥子皺起眉頭,慎重道,“將軍,不如我替您去吧!您放心,我一定把玄武王救出來!”
“不行,”杜嫣搖着頭再次走到棗紅馬邊,否定道,“他們認得我,沖我來的,你去也沒用。”
杜嫣攀上馬鞍,拉着韁繩調轉了個方向,“我自己去便可。你們都回去吧,告訴馬丫頭和沈賜,看好弟兄們,除了練兵和打造武器,五天之內停止所有軍事活動,等我消息。如果我五天之後回不來,”杜嫣說著一停,片刻接着道,“第一軍分左右兩軍,二斧任左將軍,馬丫頭任右將軍,朱雀王沈賜接替我為青龍王,總領六軍。如果大刀能回來,命他為第一軍元帥,若是回不來,”杜嫣一嘆,“告訴沈賜和二斧,我杜微也只能送他們到這裏。以後弟兄們,全拜託他們了。”
葛白一驚,“將軍!”
杜嫣卻輕踢馬腹,頭也不回地一甩鞭子,“這是軍令!”
“駕!”
於是,後世因此有了個歇後語:鄢霽算賬——想的多!
夜色已深,淡淡的輕雲若隱若現地在天上飄着,月色青白明亮。樹影重重,青白的樹榦與薄薄的一層積雪反射着白蒙蒙的月光。雪下的更緊了些,碎雪不住地簌簌落下,落在臉頰上、眉毛上,被溫熱的體溫瞬間融化,晶瑩的水珠沁的心涼。
杜嫣輕踢着馬腹慢慢地毫無目的的亂轉,馬蹄輕悠悠踩在陳年積壓的枯枝敗葉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這樣的深夜裏如此清晰。
很靜,杜嫣甚至能聽見雪花落地的聲音。
她不必尋找他們在哪裏。因為她明白,對方一定知道她來了,哪怕要擺擺架子不直接出現,也會派人來帶路的。
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被哈氣一醺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在眼前彌散開來,模糊了視線。杜嫣正要抬手去擦,忽然聽見身後樹枝上傳來一陣一響。勒馬回頭,只見蒼色的松樹上枝椏一彎,跳下來一個黑衣衛士,落地無聲。
沒見過,杜嫣眉頭微皺,心底卻升起一股竊喜。不像是鄢霽金昱親衛的着裝。
那黑衣衛沒有抬頭看她,聽聲音就知道是個鐵血的死士,“杜姑娘,主子在前面等您。”
噗!
杜姑娘……
瞬間希望再次破滅!
果然是老熟人……
想逃!
但是……
能嗎?
可能嗎?
可以嗎?
不能!
不可能!
不可以!
輕呼一口氣,看着半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鐵血軍人,杜嫣視死如歸豁出去了,不再刻意壓低聲音,恢復了女子的音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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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共會有四更哈,分別定在八點,十一點,兩點,五點。最後一更《無奈結局》,大家先不要訂閱,具體解釋三百字說不下,看評論區留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