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宣化伸冤
杜嫣大刀二斧等人在琉璃峽的弔橋上背着沉重的簍子滴着血汗顫顫巍巍地前行,鄢霽金昱杭離之流在京城的朝野間笑裏藏刀攪起一團團風雲。
九月十二,京城郊外一戶小康農家全家披麻戴孝,扛着一口黑漆大棺材一路撒着紙錢哭嚎着堵在了宣化廣場,二十多個男女老少在棺材後頭跪做兩排,低頭啜泣不止,當頭頭髮斑白的一個男人頭舉一封血書,聲聲字字泣血,叩請吾皇陛下做主云云。
宣化廣場是一個很神聖的地方。
自雙月時代妘冰月設計帝都時,便在宮城前修了這麼一個地方。一來廣場上一馬平川,更顯宮城巍峨;二來隔開了皇宮與平民區,若有刺客暴徒,直接在宮牆上放箭射殺而不會傷及百姓;三來一些祭典可以在此舉行。後來更有大匠雕二聖二賢石像,矗立在宣化廣場百年之久。
同心時代、興業時代宣化廣場成了臣民們請願的地方,中山王林曦、平朔郡公妘婧、清平公主杭簾夢、裕國侯妘湘晴、依海公主林心藍······那些曾經在明楚歷史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們,都在宣化廣場上朝着前方雄偉的宮殿彎過膝蓋。
所以後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約而同地有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論貴賤貧富,所有有冤屈、諫言、建議的人,都可以在宣化廣場上直言請願,靜坐遊行示威皆可。只要不失控到殺人放火,鼓吹造反,哪怕對皇帝破口大罵也不會治罪——當然,請去某個地方接受一下思想再教育還是有可能的。
這也是後來南寧的幾位皇帝對負責南寧帝都修建的官員最不滿意的地方:你說你,幹嘛又搬來個宣化廣場,挖一條河多好嘛!如果挖一條河,皇帝陛下就可以小鬍子一吹、小眼神兒一飛:讓你跪,跪去,都跪去請願去?
遠了,扯回來。
這一戶披麻戴孝的人時間把握得很好,跪下來沒多久,情緒正好爆發到**期,便趕上了朝廷官員們下朝的高峰期。
烈日!
白地!
黑棺!
麻衣!
血書!
哭嚎!
極具震撼力,直擊眼球!
前頭頂着血跡斑駁狀紙的老漢顫聲高呼:“皇上啊!草民有冤啊!草民膝下只這一個兒子啊!可憐我兒,便被那仗勢欺人的衙內活活打死啦呀!撇下他媳婦兒閨女孤兒寡母,叫她們娘兒倆怎生得好呀!叫老漢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陛下,求您為草民們做主啊!”
老漢雙手顫抖地哭喊完一頭磕在地上,身後登時響起一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她爹呀,你個狠心狠肺的,怎麼能撇下我跟妞妞就這麼沒了呀!”
“哥呀,你怎麼能這麼就走了,你讓咱爹咱娘怎麼活啊!”
“兒啊!······”
老太太蒼老的聲音慘呼一聲,緊接着白眼一翻,竟是一口氣沒提上來,抽搐着向一旁倒去。
“奶······奶······爹!哇······”三歲多的小姑娘嚇傻了一般,爬到老婦人身邊,兩隻髒兮兮的小手抹花了臉,嚎啕大哭。
“妞妞,妞妞······”一邊垂淚的年輕女子把小姑娘抱在懷裏,旁邊幾個人則撲到老婦人身邊,連連喊着:
“娘······”
“嬸子!”
“二姨!”
······
場面很混亂,極其混亂。白玉石階下圍了幾層指指點點看熱鬧的人,白玉石階上停了幾堆披紅掛紫皺着眉頭的大臣。
白玉石階下:
“哎哎,這是誰呀?嘖嘖,絕戶了。”
“唉,世風日下,夠可憐見的。”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文家的那個霸王又惹出事兒了吧?”
“不是說文家那祖宗被他老子送出去遊學了么?”
“那是蘇家的?”
“咿!”說話的立馬遭到一周的鄙視,“你消息太不靈通了吧,蘇家的早回老家了!”
“誒?我怎麼看着這些人像北郊的田老大家······”
此人立即被圍觀起來:
“誰?”
“哎,他們得罪誰了?”
“咋回事?”
“其實,我聽說啊······”
······
白玉石階上。
金昱搖扇子的手一頓,腳步一停,眉梢一挑側目看向鄢霽。
鄢霽正好也向金昱看來,兩人視線一撞,鄢霽半眯着含笑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金昱咧嘴無聲地一笑,扇子啪地一合打在身邊一位審刑院的官員身上:“嘿!有冤案,就找審刑院。老兄,該你上了!”
明楚歷1008年九月十二晚,柳太傅的小孫子以侵佔民田、聚眾鬥毆以致人死命的罪名被請進了審刑院。
明楚歷1008年九月十三,柳太傅孫子占田殺人的事情已經炒得沸沸揚揚,傳出了好幾個版本。到了下午的時候,柳府的人,無論是少爺夫人,還是雜役採買,全都躲進府中不敢出門。
次日,皇帝親自過問了此事,指令審刑院、大理寺、刑部共審此案,並指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罪名屬實,依法嚴懲,絕不姑息。”
然而御史們似乎對此結果並不滿意,當即有御史站出來,嚴詞指責柳太傅齊家無方,教子不嚴,有負帝上重託······
接着又有不少官員站出來附議,甚至扒拉出來十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開刀。
有個年輕不開眼的一時激動過了頭,噼里啪啦抖出了二十多年前柳太傅曾為鄢氏旁支辯護過的事情,說他同情賣國叛賊餘孽······
話沒說完被身邊的同僚死命一拽,迷茫地一抬頭,同僚身子微微一側。視線穿過層層紫色紅色綠色的官服,正迎上賣國賊鄢駿的嫡親重孫子鄢霽不辨喜怒平淡無波的眼神。鄢霽很溫文爾雅地朝他一笑,示意繼續,那年輕官員卻覺得身上驀地一冷,猛地住了口。
幾個月終於上了一次朝的柳太傅一張老臉漲的通紅,恨不得鑽進地縫兒里去。但是以金鑾殿的施工質量標準,絕對不會出現這樣重霄宮一期那樣的豆腐渣工程才會出現的錯誤,而寧朝的生產力也還沒達到開始大肆開採地下水資源的水平,所以柳太傅的念想,註定落空。
柳太傅老眼目光沉重地向金椅上懶洋洋地聽着下面爭論的明黃身影看去,只見皇帝沒休息好似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挪了挪身子,繼續半閉着眼睛懶洋洋地聽殿下的爭論批駁。
柳太傅眼睛狠狠一閉,顫顫巍巍地跪下,顫聲道:“啟稟皇上,老臣老了,糊塗了,治家無方,沒教出個好後輩!老臣有罪,有愧,有愧貞帝擢攜之恩吶!宦海沉浮五十多年,老臣,有愧啊!”
“陛下,老臣老了,二十二年前就累了。”柳太傅眼睛大睜,隱隱似有熱淚盈眶,他繼續道,“拖了這麼些年,該想到有這麼一天的,終於來了。還請陛下准許老臣乞骸還鄉,安養,天年······”
皇帝抬起眼睛,盯了柳太傅片刻,終於點點頭,開口道:“老太傅為了大寧操勞半生,的確是該休養了。准奏······”
之後的賞賜不足為提,扣頭謝了恩,柳太傅的兒子紅着眼睛上前要扶老父起身,卻被柳老太傅一把揮開。
柳老太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努力站直了有些佝僂的背,努力讓步子邁得如年輕時一樣威風平穩,慢慢地向日光明媚的大殿之外走去。
然而老太傅畢竟七十有餘的年紀,更顯得步伐顫顫巍巍。一時間大殿裏寂靜無聲,一雙雙眼睛默默注視着這個白髮、卻威武的倔強老人。
沒有人催促他,好像要讓他自己,最後一次,完整地走完這幾十年走了無數遍的一小段路。
柳老太傅晃着步子顫顫巍巍地走到鄢霽身邊,忽然身子一斜。
“老太傅小心。”鄢霽溫和有禮的聲音輕輕響起,兩手一扶,穩穩地摻住老太傅。
“你是鄢家那小子?”老太傅睜睜似乎有些渾濁的老眼,認真打量着面前的年輕人。
鄢霽微笑,身姿挺拔,溫和如玉,聲音清澈,點點頭回答道:“晚生正是。”
柳老太傅似乎滿意地微微點頭,贊道:“果然不負傳言,當年你曾祖父年輕時便是出了名的俊逸,你倒比你曾祖父更勝三分。”
“老太傅過譽了,晚生不敢與先祖相論。”鄢霽含笑着躬身回答道。
柳老太傅莫名一笑,又道:“聽說你從師於老許?”
“是,蒙許老太師不嫌棄晚生愚鈍,晚生有幸拜在老太師門下聆聽教誨。”
“都學了什麼?”
氣氛一時有些詭異,因為這一老一少,一個面容慈祥,一個含笑恭敬,就這麼在威嚴沉肅的朝堂之上聊起家常來。
“除了經典著作,還有為臣之道,輔政之道,用兵之道。”鄢霽有禮地回答道。
柳老太傅忽然哈哈一笑,接着盯着鄢霽,沉聲問道:“那麼,老許他可曾教過你,你是個明楚人!是大寧的子孫!”
鄢霽微笑的面色不便,聲音一如之前平靜和緩,“不止老師教過,晚生自小在煙族時,幼承庭訓,家父便告誡晚生,不能忘了鄢家,是明楚的鄢家。”
沉默片刻,柳老太傅突然大笑,“哈哈,好,好,好!”柳老太傅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很好。記得你說的,鄢家也是明楚的鄢家!”
柳老太傅後退一步,深深向鄢霽鞠了一躬。
鄢霽側身一避,急忙將老太傅扶起,聲音里好像終於有了一點驚訝:“柳大人,您這是何意?晚生如何能擔您此大禮?”
被鄢霽半扶半架,柳老太傅的腰卻再也彎不下去。老太傅長長一嘆,看着眼前年輕人如玉的面孔,意味深長地開口道:“大寧的江山基業,我和老許這將要入土這老頭子們管不了了,將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地。老夫厚着臉皮託付你,求你,守護好大寧江山······”
鄢霽笑了,溫和道:“老太傅說笑了,大寧是皇上的大寧,輔政的還有這麼多前輩重臣。鄢霽這做臣子晚輩的,不過盡些綿薄之力而已,豈敢擔得起老太傅‘託付’二字?”
柳老太傅一默,片刻,搖頭嘆息道:“罷了,罷了。該來的還是要來的,欠了的總是要還的。鄢小子,你記好了,你總還是明楚人,莫為鬼戎人做了衣裳!”
“是,晚生謹記老太傅教誨。必定不會,重蹈先祖覆轍。”
“你!罷了,罷了!”
······
目送着柳老太傅一步步走出朱漆的大殿,佝僂卻威武的身影融進殿外一片燦爛耀眼的日光中,那一頭華髮,似乎更銀白了些。眾人心底似乎不約而同地升起同一個念頭,似乎當初清流的四大支柱,已經一個不剩了;似乎當初從北方南渡而來的最後一位重臣,也走了······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另一個時代,即將開啟。
鄢霽盯着那一片奪目的白光,眼睛忽然一眯。老太傅,我記得,自小就記得,我是明楚人,是,鄢家的明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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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貞帝:昌和公主之父,只有昌和一個女兒,皇后死了兩年後也死了,傳位於侄子,現任的皇帝是這個侄子的孫子。具體可參見《明楚前傳》中的妘闐自敘。
這裏面很多人物對話都有深意,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不用再翻譯一遍吧?
如果需要,我再發個公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