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吾鄉
當日書卿便到徐管事哪裏打聽,結果遍查侯府各房各院登記造冊的奴僕名冊,並無一個叫.春靜的婢女。
歸旋聽了她的回話不禁心頭一松,可又有些空蕩蕩的沒着落。
那名叫宛春靜的女子應當還沒有入府吧?命運會再次把她送進侯府這個漩渦嗎?
如若她真的來了,她便賞些銀錢還她自由,也算對她前世虧欠的一些補償。
——歸旋想定主意,便暫且按下了這樁心事。
現在她越來越忙碌了,廖夫人將中秋家宴的事情交給她打理,這是她第一次行侯府女主人之職,無論如何都得辦好。太過奢華了不妥,太過寒酸了也不成,太墨守成規一點新意都沒有她又不甘心。要請哪些人?聽什麼曲?用不用請別家的大廚來助陣?
想想還真是煩人!
她向湛霄嘮叨,他只笑笑,“家宴而已,何須許多講究?侯府人丁簡單,無需什麼排場,你若問我,只有兩個字——中庸。”
歸旋瞪他。
他接着道:“你若是做着煩,便讓徐管家操持,杜嬤嬤督工,往年怎麼辦的今年照辦便成了。”
歸旋狠狠剜了他一眼,果然是個漫不經心的!他自個樣樣出類拔萃,倒叫她中庸即可。
不行,她也需得事事出類拔萃,這樣才能成為當之無愧的少侯夫人!
湛霄見她的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暗暗嘆了一聲,伸手拉她過來,“好了,不要想這些,先隨我去見一個人。”
***
慕湛霄帶她來到一處雅靜的院落,歸旋看看四周訝然道:“這雙清齋平常沒有人住,現在住進了什麼人嗎?”
慕湛霄微微一笑,上前叩門:“季掌門可在?”
裏面有人應道:“侯爺請進。”
兩人推門而入,只見院中央站在一四十餘歲的女道,眉目疏朗,神色超然,見到湛霄和歸旋進來持拂行禮:“侯爺、夫人。”
湛霄還禮:“季掌門。”
他回頭對歸旋說:“這位是季真道長,張真人高足,越山門掌教。我請季掌門在侯府小住,於你指點一、二。”
歸旋明白了,這是湛霄為她請的女師,真正的世外高手、真正的俠女!
她頓時熱血沸騰跪拜在地:“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她這一跪倒把季真嚇了一跳,連忙彎腰扶她:“夫人快快請起,貧道才疏學淺,承蒙夫人看重自當盡心竭力,不過這師傅二字萬萬不敢當。”
歸旋還要再拜,卻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怎麼也拜不下去,她只得說道:“歸旋誠心誠意,求掌門成全收下我吧。”
季真見她眉目之間一片懇切不由心中暗暗詫異。季真本是方外之人,不欲與權貴交往過密,只因其師張真人與少侯有忘年之誼,少侯盛意相請,她推脫不得只好應承下來。原以為只是侯府女眷一時興起鬧着玩玩,不想這位少侯夫人竟這般認真。
季真問道:“少夫人高門淑女,千金之軀,何苦要學這粗野無用之技?”
歸旋道:“女子在世,常如浮萍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禍福生死全賴他人。歸旋羸弱,尋常之時需人費心照料,危急時刻根本無力自保,大難臨頭只能眼睜睜……只能眼睜睜等人捨命相救……季真師傅,我學這‘無用’之技,只為不再做無用之人。歸旋想要自立自強於世,不再讓至親之人為我殫精竭慮苦心憂神。”
湛霄、季真盡皆動容。湛霄看着她,深邃眸光中星芒閃動。
季真也不禁長嘆一聲,扶起她道:“夫人與我有緣,就做我門下一名俗家弟子吧。”
歸旋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大喜道:“師傅,你收下我啦!”
湛霄朗然而笑,“傻丫頭,是的。”說著他向季真長揖一禮,“多謝掌門不棄。”
***
自此之後,歸旋每日抽兩個時辰到雙清齋跟着季真學劍。歸旋沒有根基,季真教得是舒緩易學的太極劍,以及一些簡單的養身吐納之法。
另一方面,中秋家宴的事歸旋也在熱火朝天地忙活着。她想過了,湛霄說的“中庸”二字並沒有錯,一個家族約定俗成的習慣已經好些年了,她當然不好貿然去改。不過中庸不等於平庸,她不見得要做得多好,最主要的是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花了心思。
於是她細細記下了每一個人喜歡的菜式,親自按老侯爺喜歡的風格重新佈置庭院、結飾台榭,和杜嬤嬤一起徹夜研究新做了幾款風味獨特的月團,給每個孩子都備下了一份特別的禮物。
這是她在侯府度過的第一個中秋,從今往後,這就是她的家了。她還記得小時候每一個中秋,母親都會帶著兒女奴婢們采桂子、釀清酒、做月團,然後在月圓之時領着闔府的女兒家祭拜月神。
她希望有一天她也可以。
“旋兒。”廖夫人輕聲喚道。
她回過頭,“婆母。”
廖夫人指着盤中的月團道:“這個餅滿口清香、甜而不膩,甚好。”
楚歸旋微微笑了起來,不知不覺已到中秋之夜了。
這時菱佩跑過來牽着她的衣袖,小肉包一樣的手兒舉着一塊白玉兔子道:“嫂嫂,你給我的這個小兔子真好看。”
歸旋笑笑幫她戴在腰上,“這樣才好看。看見那邊了嗎?有許多蓮花燈,和寇兒姐姐她們一起去放吧。”
菱佩歡歡喜喜地和堂姐們一起去放蓮花燈了。徐夫人上前一步微微福身道:“少夫人費心了。”
歸旋抬眸瞥了她一眼,只見她穿着一襲蘇綉月華裙、外罩丁香半臂衫,都是極清雅的顏色,發上簪了一支玉鳳銜珠流蘇步搖,襯着她白皙的面龐和柔潤的微笑,看起來嫻淑中別有韻致。
這徐夫人算起來也有三十好幾了,可乍然一看竟只二十八、九的模樣。
歸旋淡淡一笑:“徐姨娘無需多禮。”
說著她回頭看向廖夫人。“婆婆,待會我們也去湖邊放燈吧。”
廖夫人搖頭笑道:“你們年輕人去吧,我還是陪你幾位嬸嬸去潭音閣賞月聽曲。”
歸旋點了點頭,帶着叔伯家的幾位小姐去了。月色下一群年輕女子的身影裊裊娜娜,美好之下蘊藉青春的不安和魅力。
待到水邊,波光粼粼,人工河內已放了不少蓮花燈,色彩各異,映着盈盈燭光在水面上輕輕蕩漾。
女孩子們一下子就興奮了,“我要那個紫色的!”
“我要那個黃色的!”
“還有一個宮燈形狀的呢!上面還有燈謎!”
“猜猜看,誰猜中了便是誰的。”
……
這些都是歸旋親手準備的,看着女郎們笑語宴宴,歸旋亦是會心而笑。這時她忽覺着有一股目光一直默默無語地盯着她,她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立着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子,着娟紗長裙,肌骨均勻,容色端妍、目光之中帶着淺淺的憂傷。
歸旋問:“潤清,為何不與她們一起放水燈?”
那女子只是望着她悵然說了一句:“嫂嫂冰雪瑰姿,讓人見之忘俗。”
歸旋笑了起來,她知道這位名叫潤清的女子曾經是婆婆心中最佳的媳婦人選。
她是廖夫人的侄女,出身名門,連性子也有幾分大家氣度,比如現在,雖對着情敵黯然神傷,卻黯然得坦坦蕩蕩,並無畏畏縮縮、嫉恨怨由之色,這一見便是一位敦厚明凈的女子。
歸旋執起她的手走到水邊,遞給她一個玲瓏剔透的六面宮燈型水燈,“潤清,許個心愿放了這個水燈吧,來年定會心想事成。”
靖安候三弟之女寇兒聞言笑道:“清姐姐快放啊,來年嬸嬸定會為你尋一門好親!”
潤清面色一紅,徐徐放下水燈。
其他女孩子們也都嘻嘻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隨着水波盪開,在夜色中格外動人。
“妹妹們玩得倒開心。”身後忽傳來一個年輕的男聲。原來是幾位正在遊園的慕家子侄走了過來。為首出聲一人二十齣頭,長挑身材、俊眉修目,形容佻達。歸旋隨着眾人一起回過頭,他臉上的笑容凝住了,怔怔看着歸旋發愣。
歸旋眉頭一蹙,臉色漸漸冷了下來。
那人回過了神,上前一步長鞠到底,“楚舟見過嫂嫂。”
原來他這是二叔之子慕楚舟。慕家男女分席,之前歸旋並沒見過。
她淡淡回了個禮。
這時只聽菱佩歡聲說道:“爹爹他們過來了。”
只見對面又有幾名男子往這邊緩緩行來。為首之人年近半百,卻形容清朗、風神軒逸,正是靖安候慕滌生,而他身邊那個長身玉立、月華不及的男子正是靖南侯慕湛霄。
歸旋微微移開目光,免得自己的目光被某人傻乎乎地黏住了,夜風吹動她裙裾和唇角,以及鬢邊的青玉荻花簪,她不知道自己根本就美得像一個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