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代價
天下會幫主的弟子殺人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一夕之間,步驚雲無故殺人之事傳遍了整個江湖。這事兒,在原本的天下會也許並沒有什麼,弱肉強食,人人都習以為常。被殺的那兩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會有人為他們抱屈。可如今,天下會在百姓們的心目中地位崇高。一旦染上污點,就更容易引起眾人的反彈。
百姓不知那兩個被殺之人身負惡名、蹲過幾次牢獄,更不知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們只知,因為口角衝突,天下會幫主的親傳弟子殺了人。雖說後來經查證,是那兩個人對逝者侮辱太過,又對步驚雲口出不遜,才導致步驚雲一怒之下動了手。但畢竟,那兩人只是口頭上罵罵,什麼也沒有做。於是,錯的就只能是步驚雲。
江湖中,不少與天下會不和的幫派在初初得知此事時歡欣雀躍,推波助瀾,大肆地挑起民眾對於步驚雲‘濫殺無辜’的不滿。果然有不少民眾聚集到在天下會外候着,等着看嬴政欲如何處理此事。
那些始作俑者們,則在黑暗中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若是嬴政打算處置自己的弟子,依照他定下的律法,步驚雲難逃一死。即便嬴政將步驚雲視作幫派繼承人,不處以死刑,也得斬去步驚雲一臂。他這麼做,固然能夠保全步驚雲的性命,然而,失去了手臂與前程的步驚雲難道不會怨恨他,怨恨他訂下的那些法規么?這樣一來,日後這師徒情份能剩下幾分,就很難說了。
令嬴政痛失愛徒,或是自損一將,他們都求之不得。
若是嬴政打算利用手中權勢庇護步驚雲到底,他們更是樂見其成。天下會不是號稱執法必嚴嗎?不是號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嗎?不是還以此為由大肆收買人心,以大義凜然之姿攻佔了數個城池嗎?若是民眾們發現,他們所信賴的正義之師實際上不是那麼公正,又會如何呢,是否還會奉天下會新法為圭臬?嬴政如此自打嘴臉,日後他的律法是否還會有人願意遵從?
想着想着,他們不由好心情地低笑出聲。
如果他們此番能夠揭下天下會偽善的麵皮,也算是大快人心了!起碼,這樣一來,他們各自城池中的百姓就不會再對天下會心存幻想!而嬴政苦心經營的公正形象也會毀於一旦!
江湖中以步驚雲之事為開端,一場權利的角逐逐漸浮於水面。天下會中,卻十分的安靜,只是明眼人仍能發現,每天有不少人往來於幫主門前。井然有序的氛圍中,比往日多了分壓抑。
嬴政迎風而立,玄色的長袍被吹得獵獵作響。他俊美的容顏中沒有一絲溫度,那雙黝黑的瞳眸,似乎又深邃了些許。
若是熟悉他的人,就能從他的雙眸中,讀到殺意。
文丑丑看着這樣的嬴政,心下一怵,扇羽扇的頻率加快了些許,彷彿這樣就能稀釋內心的緊張。白白凈凈的臉上扯出一抹小心翼翼的笑:“幫主,可是在想雲少爺的事?”
見嬴政雖未答話,卻也並未露出不悅之色,文丑丑鬆了口氣,又道:“雲少爺可是您看着長大的,不管怎麼說,醜醜相信,他絕對是對您忠心耿耿的。他平日裏最是聽您的話了,您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這一次,也不過是少年人不懂事兒,教訓過了也就是了。您看……是不是先把雲少爺從牢獄裏放出來?”
“教訓?”嬴政輕吐出兩個字,意味不明,卻讓文丑丑莫名地升起一種寒意:“他就是沒有嘗過教訓,才會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幫幫幫…幫主……”文丑丑苦着臉咬住了嘴唇。哎呀,這下糟糕了,幫主真的生氣了。不過,也是雲少爺太不懂事兒了。
文丑丑對於江湖中發生的事並不如掌管幫務的副幫主與軍師泥菩薩一般清楚,卻也知道,步驚雲這一次是違背了天下會的法規,犯了重罪了!依照幫主如今對天下會法規的重視程度,雲少爺這事兒…恐怕是要出人命的!
文丑丑眼珠子轉了轉,不行,他一定得想個法子阻止才行。秦霜、斷浪兩位少爺如今都在外面出任務,風少爺在自己房中練功參悟,不好打擾。那麼,能救雲少爺的,就只有……
‘蝦…蝦米?雄boss要殺步驚雲?’小火猴剛剛還坐在案几上悠哉游哉地喝着甜湯,下一秒,就將自己嘴裏的甜湯全部噴了出來,濺了文丑丑一身。
文丑丑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落水的公雞,十分狼狽,卻也已經顧不得自己的儀容。雖對小火猴之事深感詫異,但他還是迅速地將注意力轉了回來,“那個…軍師啊,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救雲少爺啊?”
泥菩薩的眉頭緊緊地皺成了一個川字:“如果幫主一定要執行幫規,讓我怎麼救他?”
除非趕緊給雄boss換個腦子,讓他恢復成從前那個目無王法、唯我獨尊的幫主。他肯定不會介意步驚雲是否濫殺無辜,只會在意步驚雲對他是否有利用價值。
但是,且不說這個假設不現實,就是能夠實現,泥菩薩也不願意和那樣一個小心眼兒的梟雄共事。
泥菩薩煩躁地撓了撓頭,他(自認為)已經遇到了此次任務最大的危機。如果保不住步驚雲,他就可以直接宣告任務失敗了。可是,即便有系統這個金手指,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除了偶爾充充神棍,他還真的對這些束手無策。
……到底該怎麼辦?
‘要不然…實在不行的話,你直接去求雄boss吧!’小火猴對了對手指:‘你的請求,雄boss還從來沒有拒絕過呢,說不定……’
“哎,只能去碰碰運氣了。”泥菩薩沮喪地道:“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文丑丑的眼中寫滿了問號,發生了什麼嗎?他為什麼完全不了解狀況?
半個時辰后,嬴政的面前,泥菩薩正口若懸河:“blablabla……事情就是這樣,總之,請您務必留步驚雲一條性命!”斷手都沒有關係啊,反正人家有麒麟臂!斷腳…這個,說不定人家也會有些奇遇呢,誰讓人是馬大大的兒子,雖然是親生的還是后爹養的這個還需要琢磨琢磨。
面對泥菩薩的滔滔不絕,嬴政倒是沒有表現出不耐心,只是言簡意賅地道:“朕自有打算。”
泥菩薩:“……”所以說您老人家的打算到底是殺還是不殺呀您倒是給個準話啊!
“帶步驚雲來見朕。”嬴政這話是對身旁侍候之人說的,話音剛落,立時便有人去傳令。
步驚雲是被人押着上來的。小小的少年,一身黑衣有些凌亂,肩上原先披着的披風早已不知去了何處。一根鎖鏈自他的胸前交叉着穿過,將他的臂膀與身子牢牢地捆縛了起來。
此刻,步驚雲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陰鬱的氣息,低着頭,將一個後腦勺留給嬴政。
泥菩薩忽然閉嘴了,他從步驚雲身上嗅到了一股濃濃的中二少年氣息……這要怎麼整喲!
“抬起頭來。”嬴政冷哼一聲:“怎麼,如今連直面朕的勇氣也無么?”
在他充滿壓迫力的聲音下,步驚雲抬起了頭,他緊咬着下唇,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一雙黑眸中迸發出凶光,好似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獸,正在竭力遏制着自己的爪牙。
“你恨朕?”
心臟因為緊張而劇烈地跳動着,步驚雲撇了眼嬴政,又將目光投在腳下的土地上,目光中緊張與不安交纏在一起。
一旁的文丑丑早已驚駭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着眼前這莫名的一幕。泥菩薩則皺着眉想,這麼快就開啟仇殺模式了嗎?不應該啊。
嬴政不動聲色地拋出一枚重磅炸彈:“也許朕應該稱你為霍家繼子,霍驚覺?天下會踏平了霍家莊,殺死了你的繼父,所以,你恨朕?”
步驚雲無故殺人之事,嬴政自然不可能不去調查。
依照步驚雲的性子,旁人就是再怎麼在背後議論他,恐怕他都不會皺一下眉,唯有在事涉他在意的人的時候,他才會無法容忍。
順着這條線,嬴政不難查到步驚雲與當年霍家莊莊主霍步天的關係。霍家莊是為天下會所滅,這一點,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
步驚雲不語,嬴政又道:“你恨那兩個在背後咒罵你繼父之人,但你更恨朕。”
半響后,少年才啞着嗓子道:“恨,可我殺不了師父。”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幾乎一字一頓,說得很是艱難。
閉上眼,他彷彿能聽到繼父的質問,質問他為何放過害死他的兇手,質問他為何認賊作父。心內,痛苦與彷徨交織着。
步驚雲想,他終究是自私的,貪戀嬴政帶給他的溫情,辜負了對他恩重如山的繼父,他簡直面目可憎。只能待日後去了地下,再向繼父請罪。
雖然已作出決定,但步驚雲心中的枷鎖並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將他鎖得更緊。
“師父。”步驚雲忽然道:“如果重來一回,你是否會放過我的繼父?”
人不是他下令殺的,但嬴政仍是道:“不會。”
他並非刻意要去殺霍步天,但那又怎麼樣?無論是曾經的雄霸,亦或是如今的他,都在為一統天下而努力。征戰必然帶來犧牲,變革必然產生流血。縱然他一時不動霍步天,為了一統天下,他也總有一日會去動他。無關個人恩怨,勢中之勢,國中之國,是一統天下的霸主們所不能容忍的。
降,即活;不降,即死。就這麼簡單。
步驚雲的瞳孔驟然收縮,半響,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不是為了所謂的法,什麼都能夠犧牲?”
他忽然覺得,面前的師父有些陌生。
這種感覺,已不是第一次,但這一次,最為明顯。這個人在想什麼,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弄明白過。
嬴政沒有回答。有些話,難以言說。
步驚雲慘然一笑:“你殺了我吧。”
嬴政眸光一凝,猶如萬丈深淵一般,正醞釀著一場狂風暴雨:“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殺了我吧。我殺了那兩個人,本就該當死罪,你依法執行就是,也省得你為難了。。”步驚雲的口吻,冷漠與滄桑並存,簡直不像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少年。
“你知道這是死罪?”
“知道。”步驚雲的口吻稀鬆平常:“但我無法放過那兩個詛咒繼父的人。”
“所以,你選擇與他們同歸於盡?”
“……他們,不配。”
“你也知道他們不配!步驚雲,朕記得,朕曾與你說過,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你以己身作為代價相駁。如今,你回敬給朕的答案就是這個?”嬴政望着步驚雲的瞳眸中帶着一絲淡淡的失望,“你為了兩個身上滿是污泥之人,不惜將自己陷入泥潭中?”
“總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步驚雲堅定地道。
“蠢!”
步驚雲定定地看了嬴政半響,忽然道:“師父,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會發怒,可是…難道不是因為你所謂的法,我才要去死么?如今,我已認命,你還計較什麼!”
這是步驚雲與嬴政目前為止對話最多的一次相處。步驚雲說不出自己的心中是失落還是懊惱,又或許,兩者都有。
為了嬴政的信仰,他得去死,為了他自己的奢望,他無法為繼父報仇。
那麼,就這樣結束,似乎也不錯。
嬴政失望地搖了搖頭:“朕從不知道,你竟是這樣想的。”
一旁,戴着面具的龍辰遠遠看見這一幕,心想,爹他一定很難過吧?必須在親傳弟子與法之中做出抉擇。
就實而言,他倒不認為依照律令處置步驚雲有什麼錯。步驚雲只知自己憤怒委屈,卻不知那兩人雖然面目可憎,卻也罪不至死。更不知,法的存在,不是為了束縛與制裁,而是為了保護。
步驚雲,到底還是不懂。他總以為,即使自己隨心所欲地做了什麼,那代價,自己都能夠承受得起,他以為自己輕生死,世間便當真無值得牽挂之物,是以無所畏懼……終究太過年少。
在龍辰想要靠近嬴政,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掙扎間,卻見嬴政已走遠。
步驚雲重回了牢獄中,靜靜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公審的那一日,天下會的執法堂前人山人海。不只是天下會中分量重的人到了,就連江湖上的其餘幫派也派了人來,充分表明了他們對此事的高度關注,天蔭城的百姓們紛紛涌在外面。
雖然先前天下會就處置過不少違法之人,但公審幫主弟子,這還是第一次。
坐在上首的江奉熙、方鵠、猗諶等人看着步驚雲,皺了皺眉。這是他們第二次接手有關步驚雲的案件,只是,這一次的性質,與上一次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公堂之上,步驚雲對故意殺人之事供認不諱。江奉熙等人的心則在不斷地下沉,難道,真的要判步驚雲死刑嗎?
此時,嬴政忽然站起了身:“經查實,步驚雲殺人之事,為有心人所誘導,此二人與其幕後之人當判罪。然,步驚雲無故殺人亦為實情,當判罪。”
說著,命人將那二人為何會恰巧出現在霍家莊外頭,又是如何與步驚雲起了衝突的證據呈現了出來。頓時,使者中有兩個面上神色就不太好了:“幫主,這是在審步驚雲,為何會牽扯到我們身上。你該不會是為了讓步驚雲脫罪,胡亂污衊人吧!”
“是與不是,看過即知。”嬴政道:“你二人唆使死去之人挑恤步驚雲,引誘其犯罪,按照律令,該施以黥刑;步驚雲無故殺人,然而其尚未及冠,又是本幫繼承人,不便受刑。朕為其師,有教導不嚴之過,今日,便在此代其受過!”
在嬴秦律法中,太子不得受刑。若是觸犯了法規,由其師父代為受過也不是沒有先例,前提是,那個所謂的師父不是君王自己!一國太子都不能是罪人了,秦國如何能容忍有個身為罪人的國君?
是以,秦法雖然對君王以下一視同仁,對君王與其繼承人的制約卻相當薄弱。
然而,今時不比往常。嬴政知道,今日若是無人受罰,這一頁便揭不過去,自此之後,法政之威在百姓的心目中怕是要大打折扣。
在場的其餘使者也知道嬴政實則根本不必受罰,但他們保持了沉默。比起對步驚雲動手,間接削弱嬴政的實力,他們更樂意選擇直接傷到嬴政本身!
步驚雲怔愣地抬頭,龍辰驚愕地回首,卻見嬴政利劍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向了自己的左臂……血濺大堂給人打來的震撼是無可比擬的,尤其是濺灑的是天下會幫主的血!
天蔭城的百姓們愣愣地站在門外。從此之後,他們再也不會對律法的可信與否存疑,他們都將成為法的忠實信奉者。
先前兩個被指認引誘步驚雲犯罪之人被帶下去受了黥刑——代表罪犯的刺字橫跨在他們的額頭上,將伴隨他們一生。
部分使者心滿意足地走了——天下會的幫主自斷一臂,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只怕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恢復元氣。城主們若有什麼計劃,得抓緊時間才行。
百姓們對天下會的公正進一步信賴的同時,不免為嬴政擔心,也對派來使者的其餘幫派充滿了懷疑。他們並不是傻子,對於場中的風起雲湧雖看不懂,卻也將那些使者眼中的惡意看得分明,這樣一來,對於其餘城池城主的感官立時下降不少,心頭又升起一股維護天下會的念頭。
眾人走後,看着滿面蒼白的嬴政,以及其斷臂處的斑斑血跡,龍辰再也忍不住,撲上去喚了聲“爹”,想要查看嬴政的傷勢,卻又怕使他傷上加傷,不敢下手。
步驚雲則站在一邊,久久沒有動靜。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良心!自己犯了罪,還要我爹替你受罰!你怎麼不去死了算了!”幽若氣急敗壞地走上前將步驚雲一把掀翻在地,卻見步驚雲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不哭死神生平的第一場淚,流着淚卻哭不出聲。
成長的記憶中,滿是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