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堂審
丁萬斌在一旁巧舌如簧地訴說著步驚雲的“恃強凌弱”,配着他那兩條鮮血淋漓的胳膊,似乎格外有說服力。
而離他一丈開外的步驚雲則自始至終抱着雙臂,一言不發。
當問到他的時候,他也只是淡淡一句:“非我所為。”便不再開口,似乎連多解釋一句,也是浪費唇舌。
負責審案的江奉熙頓感頭疼,這兩個人一個拚命把污水往對方身上潑,另一個又擺出這種不合作的姿態——偏偏還是幫主弟子,打不得罵不得,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中。
在一旁旁聽的聶風替步驚雲着急:“雲師兄,你再說些什麼吧,把當時的過程告訴我們啊。”
秦霜道:“是啊,雲師弟,你什麼都不說,你讓我們怎麼為你討回公道呢?”
步驚雲如同從他自己手下誕生的一尊雕像一般,不為所動,他的神情就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的公道,就在那裏,不需要任何人來為他‘討回’。
斷浪見步驚雲這副模樣,輕“嗤”了一聲,將頭瞥向一邊,不屑道:“這副死德性做給誰看?簡直活該!”
江奉熙無法,只得請示嬴政。
嬴政端坐於江奉熙身旁,不動如山:“該怎樣審,就怎樣審,不必顧慮步驚雲是朕弟子。”看向步驚雲的眼中似乎帶了淡淡的失望:“原見你心境突破,想來定是心中有了法。不承想,倒是令朕白替你高興了。”
見步驚雲一雙剔透的寒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嬴政續道:“你為何不肯多說半句,無非自覺清者自清,不屑於為此辯解。你可知,朕設這執法堂,亦是為了維護法之公正。你身在公堂之上,無論是被告者,或是告人者,但凡你心中有法,必不會這般不配合。你性情與人相異本非錯,然而你放任性情凌駕於法之上,難道能說是心中有法?”
步驚雲面上似乎有些鬆動。
“你是朕的弟子不假,但你若違法,朕仍必罰;若你無過,朕也定會還你清白。公道自在人間,卻也需要人去捍衛。再者……朕是你師父,不是你要防備的人,莫讓朕擔心。”
步驚雲闔上了眼,眼睫輕顫。不是他……需要防備的人嗎……
面前之人,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地動搖人的內心,便是他這樣自認心性堅定的人,偶爾也會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去依靠他,信賴他,聽從他的話。步驚雲開始意識到,原來,還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力量,比絕世武功更加可怕。
嬴政見步驚雲雖未說話,神色間卻已不復如初,知他是將自己的話聽進去了,便對江奉熙點了點頭:“繼續審罷。”
轉身的霎那,嬴政感覺到一雙炙熱的視線膠着在自己身上。一個瘦骨嶙峋、滿身是傷的稚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幫主,堂主,可否容小人說一兩句話?雲少爺與丁萬斌動手時,小人也是旁觀者。”
江奉熙道:“准。”
趙華鋒遂將自己被圍毆、步驚雲恰巧路經此地、又是如何與丁萬斌起了衝突之事一一道來。他年紀雖小,口齒卻極為伶俐,片刻功夫便交待得清清楚楚。
一旁的丁萬斌紅了臉,梗着脖子道:“幫主明鑒,小人雖與雲少爺起了衝突,彼此出手。但云少爺在佔盡上風的情況下廢了小人雙手卻是不爭的事實。幫主,您可不要因為雲少爺是您的弟子,就…就偏袒他啊!”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丁萬斌明顯有些氣息不穩,時不時地費力挪動下自己的手。一旁早有人呵斥道:“大膽!你這雜役,竟敢這樣與幫主說話!活膩了吧你!”在新的法規中,毫無緣由地質疑上級,也是一項不大不小的罪,如今被質疑之人是天下會幫主就更得另當別論。
嬴政見丁萬斌面色通紅,渾身顫慄,分明畏懼已極,卻仍然固執地將這番話宣之於口,情知有異,卻並不點破,只道:“朕說過的話,自然作數。雲兒,對於丁萬斌控告你故意傷他致殘一事,你怎麼說?”
秦法之中,為減少內鬥消耗,最忌相互尋仇,現如今幫規雖變革頗大,多少也帶了些秦法的影子。方才,丁萬斌分明是在狀告步驚雲向他‘尋仇’。縱然丁萬斌自己逃脫不了法的制裁,他也定不會讓步驚雲好過!
大堂中央的步驚雲卻是一怔。這還是嬴政第一次稱呼他為雲兒,這般親昵,好似他們本就是一對天然的師徒。
勉強按耐住內心的躁動,步驚雲面上線條微微抽動:“他在與我對抗時用了七傷決,反受其害。”頓了頓,又補充道:“他手上經脈之傷皆是由己身內力肆虐而起,副堂主可以命人查探一番。”
江奉熙將信將疑地命人上前查探,卻遭到了丁萬斌的猛烈抵抗。
“點他穴。”江奉熙冷冷地道。
奉命上去探查的人飛快地出手,倏然封住丁萬斌身上幾處大穴,而後手搭在丁萬斌的腕上,一絲內力緩緩探入。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眉頭越皺越深:“幫主,堂主,此人的內息極為紊亂,有由外而致的傷,亦有內力爆破帶來的隱傷。”
聽聞此言,原本已神色獃滯的丁萬斌眼珠子微微轉過半圈。
江奉熙眉目一凜:“竟連你也判別不出他的手是如何受的傷?”
“是屬下才疏學淺,請堂主恕罪。”
一旁旁聽的方鵠“啊”了一聲,江奉熙忙問:“可是想到了什麼?”
方鵠撓撓頭:“我記得小時候曾聽父親說過有這麼一部功法,傷人一千,自損八百。此招可在短時間內極大程度地提升使用者的潛力,但在傷人之後,由外而至的劍氣與體內內力的暴動會結合在一起,給己身帶來雙重傷害,且是不可磨滅的傷害。此招原是幫中飛鷹堂堂主所創,不過飛鷹堂堂主後來嫌此招損人不利己,遂將印着此招的書封存了,不欲流傳下去。”
秦霜在幫中呆得日子久,也聽聞過這類傳聞:“副堂主是說,丁萬斌他可能偷學了飛鷹堂堂主的功法,而後在比斗中施展出來,嫁禍雲師弟?”
“有這種可能。但是…堂主他不會這麼不謹慎吧!”
猗諶以迅雷不及掩耳再度捉住了丁萬斌的手,片刻后道:“……如出一轍。”
江奉熙雙眼中一陣精光閃過:“你是說…給他身體造成傷害的兩股內力如出一轍?”
猗諶不聲不響地點了點頭。
這下子,一切似乎都明了了。
丁萬斌顫抖着聲音問道:“我…我的手,還能恢復如初嗎?”
猗諶瞥了眼他筋脈盡斷的手,搖了搖頭。
方鵠冷笑道:“若能恢復,七傷決便不會被列為禁招。”
丁萬斌聞言,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道:“不…不會的……明明不是的……”
離他最近的猗諶以為他是經受不住身體殘缺的打擊,精神失常了。在天下會,像他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然而,他對面前之人終是沒有憐憫。做出了怎樣的選擇,就要付出怎樣的代價。若是在不知道會付出怎樣代價的情況下做出了選擇,不是被逼無奈,就是愚蠢貪婪。
案件自此大白,公之於眾。飛鷹堂堂主不日便親往請罪,道自己御下不嚴,竟讓人鑽了空子,並言丁萬斌身為飛鷹堂雜役,常在堂中行走,將飛鷹堂上下摸得清清楚楚。有一日,看守飛鷹堂武學秘籍書庫的小童誤吃了酒,顢頇一夜、囫圇睡過去了,竟未發現裏面丟了一本書。直至日前清掃之時方才發現,慌慌張張地來向他稟報。
後來,他聽聞丁萬斌竟對步驚雲使用了七傷決,便命人搜了丁萬斌的房間,果然搜到了一本他早年親手所書的武功秘籍。
飛鷹堂堂主沈晟幾乎哭天搶地地向嬴政表忠心,嬴政聽了,面上仍是淡淡,一句“朕已知”便沒了下文,令人看不清他是何態度。
自這以後,幫中人看着步驚雲的眼神便有些怪異,雖明面上不敢表露出什麼,但私底下皆傳他是個心狠手辣的主。甚至有些人道步驚雲破壞幫規、肆意傷人是真,只是因其是幫主弟子,這才免於責罰,令旁人頂了黑鍋。
自然,天下會中人對於幫主是絕對信服的。幫主若秉公執法,他們便敬佩幫主鐵面無私;幫主若是偏愛自己的弟子,為此驅逐一個小小的雜役,他們也覺得理所當然。總體而言,目下幫主有功就賞,有過就罰,不隨意害人性命,他們已很是敬服。
聽聞此事,嬴政不知該高興自己在天下會之中的威望更上一個台階,還是該感嘆,‘法’之一念,尚未深入人心。天下會眾人表面上遵從法律,實際上他們遵從的還是嬴政的威勢。
不過想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國之法亦是歷經三代後方才根深蒂固,他委實不應操之過急。
至於步驚雲,他縱然偶然聽到些許風言風語,也完全不放在心上。畢竟,那些人、那些話,在他看來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