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見(結局)
祁南的美好風光,沒能拯救紅蘿的眩暈感,兜兜轉轉,停停走走,顧離帶着紅蘿回到帝都,已經是三個月之後。這三個月發生了許多事,胡人立了新王,雙方按兵不動。顧離帝都的老爹,是徹底病了,氣數將近,吊著最後一口氣,等着顧離回去見他后一面,顧墨亦回了帝都。
顧墨在湖州經營的一切,都交給了鍾晉來打理,鍾晉死活不接,被顧墨逼迫着接下了。道公的一切,又原封不動還給了式微,式微這女人註定是個女強人。至於義公,義公三番兩次要置他於死地,但都未能如願,顧墨那一次受傷,亦是拜他所賜。顧墨怎會善罷甘休?於是私下裏截斷了他所有的生意。至於伊文……他心中的仇恨一定不比他少罷。
顧墨思及舊事,覺得很滿足。他在湖州的事業,也完成了**,市場已經被打開,連接各方的大道也被拓寬,是該先放下了,許多事情,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夠盡善盡美的。此番他顧忌的,不過一個伊文。顧墨原本對他不上心,但與紅蘿同床共枕也有半載,他們之間很難再有秘密。胡人的女王姓素,名青蘿,便是伊文的娘親。他多方打探,得知這個消息,這麼想來,胡人的新王,便是伊文不假了。難怪覺得他有一種當王的氣質。
伊文這小子着實了得,沉潛如此之久,隱而不發,都是在蓄勢罷。一朝得勢,扶搖直上,這場顧國與胡部落的戰爭,大概要持續很久……
帝都的風景雄渾壯闊,這與祁南的清新婉約不是一種風格,即便如此,卻不是凡塵的詞可以來描繪的它隱藏的更深的東西。那是一種權利的延伸,看不見摸不着,卻紮根在心底。紅蘿雖然眼睛不好使,卻還是有些膽怯與壓抑。這壓抑的不是風景,而是一座城市由內而外散發的人情。
自從聽了岐南那小老頭兒的故事,紅蘿心中便多了顧慮。越是接近這座皇城,心中越發凄冷。這種凄冷,似寒冬大雪中絕地逢生的一顆小小的靈魂。這顆小小的靈魂,曾被人丟棄。六歲那年,她就被伊文丟棄過一次。掉下懸崖之後,什麼事都忘了,卻獨獨沒有忘了這一樁。
六歲那年的冬天,也是一個下雪天,在紅蘿的意識里,那些不好的事情發生,好像一直都是在下雪天,所以她對雪亦有了一絲特別的感受。紛揚的大雪看似無情,卻帶給人極致冷的感受,因為還能感受到冷,便算不得太無情。
那一年爹爹生了重病,需要藥石來調理。雪荷花與刺梨搭配着熬粥來吃有奇效,但是雪荷花這種東西,一般都生長在氣候奇寒、終年積雪不化的懸崖陡壁之上亦或是冰漬岩縫之中,很是難得一見。哥哥那會兒其實還是很有孝心的,就帶着她去采。雪下得尤其大,雪風呼呼地刮,身形顛簸,只兩抹蕭索的身影被寒風驅散。茫茫雪原上,萬里慘白不見一絲別的顏色,好像這條路一直沒有盡頭。
哥哥的大手包裹她的小手,層層雪幕中,哥哥的背影高大而削瘦,她的背影渺小而孤寂,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茫茫大雪,看不清來路,亦聽不見別的聲音,唯有枝頭細雪抖落簌簌聲響。
雪落在地上輕若無聲,雪地上的腳印一會兒便消失不見,哥哥的臉不甚清晰。紅蘿有些害怕,仰起頭來看哥哥,她多麼想告訴他,“哥哥,我冷啊。”可是她的手被哥哥握着,多冷都能承受。
哥哥發現峭壁上的一株雪荷花,極致冰寒中那一株雪荷花,萬里慘白中開出的那一朵雪白的花,竟然沒被雨打風吹去,寂寞招手。哥哥放下她的手要去摘,卻發現夠不着,便回頭看她,問她:“小嘍啰,我抱着你,讓你去采那朵花,你怕不怕?”
“我不怕。”紅蘿回答。只要哥哥抱着她,她什麼都不怕……
紅蘿至今仍記得很清晰,她是幫哥哥采那株雪荷花才跌下崖去的。她腳下沒踩穩,掙脫哥哥的懷抱掉了下去,哥哥沒有拉住她。這是她這些年來,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也就是那時候開始,她好像與懸崖結下了不解之緣。三番兩次跌下崖去,都沒死成,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哥哥……”那時候她失聲尖叫,可是哥哥沒有回應她。她走丟了,哥哥沒有去尋她。她摔下去的時候摔暈了,也沒有人叫醒她……紅蘿是凍醒的,她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可是他不在身邊。
那時候紅蘿真的快要凍死了,被雪風一刮,眼前一層朦朧。那時候她多麼想哭,可是她沒有哭。她好像知道哥哥不要她了,可她還是走回來了,求生的本能告訴她還不能死,就像那年哥哥救她的時候一樣,她有一個覺悟,自己不能就這樣死去。她不是他的親妹妹,在這個世上,紅蘿沒有親人,只有他和爹爹。離開他,叫她怎麼辦呢?她還那麼小,天又那麼冷。
紅蘿是憑着僅有的記憶慢慢摸索回去的,那一次,她走了大半夜,不知走了多少彎路,不知摔了多少跤。她的手凍破了,嘴唇也乾裂了,身上腳上的衣物全部濕透,腳也凍得麻木。本來是走不動了的,可她還是拖着腿走回來了……
“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哥哥,你別丟下蘿蘿,蘿蘿以後一定好好聽你的話。”苦苦哀求他啊。那一次,紅蘿撲在哥哥懷中嚎啕大哭,哭得好不傷心。那是紅蘿有記憶以來,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每每回想如此,都覺得要哭啊,紅蘿沒有怪哥哥,他是因為自己搶了爹爹的寵愛,才不喜歡她的。這個人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所以對他生不出怨恨。紅蘿吸了吸鼻子,心裏酸酸的,淚水在心底肆意蔓延,眼淚竟奪眶而出。不知道失去光明的眼睛,此刻流淚是怎樣的,眼淚會不會也是紅色的……哥哥,此刻哥哥又在哪裏呢?聽說胡人立了新王,是不是他呢?他會不會來接她呢?
一番回想,那份凄冷受了舊事的感染更加凜冽,由大腦延伸至四肢百骸。因為看不見,這種感觸更是真切。等待她的,又是什麼呢?要不要這個真相,都是一樣的。她緊緊抓住身邊人的手,寸步不離。獨自一人的日子不好過,便想尋個依靠。
“你怎麼哭了?”顧離在一旁擔憂的問,擦着她眼淚的手溫柔小心。
紅蘿再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什麼,帝都的空氣不好,但因為有你在身邊,我又覺得很好,所以感動得哭了。”
顧離:“……”
顧離貼心,揉了揉她的發,將她輕輕抱起,眉宇間的細緻溫柔讓人不忍粗看。他對她,從來都是無微不至,即便他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很短。
顧離回帝都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宮廷的御醫給紅蘿治眼睛,而宮裏的御醫紛紛搖頭,說她這個傷拖得太久,恢復的幾率很小,倒是這失去的部分記憶,可以幫忙找回來。封閉的心門,只需要些微的刺激。紅蘿當即搖頭對顧離說:“我不想找回記憶,既然忘了,一定是些不好的回憶。至於我的眼睛,如果好不了了,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顧離摸摸她的頭:“傻姑娘,如果不要你,我又帶你回來作何?沒關係,不要怕,即便你看不見,我依舊不會拋棄你,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會好好保護你。”
紅蘿得了他的保證,便安心住下,沒來由的,她相信他,他會保護她。紅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自己跟他回了家,並不知曉他是小王爺,亦不知道他就是自己最念的墨王爺的弟弟,而她此刻也記不得顧墨。有些記憶,可是選擇忘記,是因為傷的太深。
小王爺帶回了小王妃這件事兒,鮮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也都是小王爺的人,是以宮中的皇後娘娘不知道,顧墨亦不知道,紅蘿還活着。
雲裳香消玉殞不過半年,皇宮中又多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便是雲裳的妹妹雲衣,雲衣與她姐姐不同,極其會討好人,皇後娘娘很是喜歡她,暗中將她當做未來媳婦來教養着。而且她也不似雲裳,坐以待斃。他們姐妹倆,原本都是胡姬,身世卑微,卻能入得皇宮,全憑自己的本事。長得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有這種本事。
雲裳不在宮中,卻換成了雲衣,許多事情便不點自破。這大概是胡人安插在陛下身邊的眼線,興許是為復仇而來,亦或是其他。老皇帝再混沌,怎麼可能找了一個又一個與允貞長得相似的人?到底是恨,還是玩弄?是恨!
這大概又是一樁舊事。允貞娘娘閨名南生允貞,是南生家最小的妹妹,南生羽最疼愛的小妹妹。這位小妹妹,與南生羽長得有幾分相似。南生允貞羨慕自己的哥哥,可自己來到帝都的待遇並不好,也沒有機會入宮。那時候便是寄居在南宮卿府上,與素馨是好姐妹。看似情同手足,暗地裏卻壞心思不斷,三番兩次欲要勾引南宮卿。南宮為人正直,不受勾引,南生允貞懷恨在心。因為發生了一些事,皇宮的哥哥被老皇帝處死,允貞便伺機進了宮。過河拆橋,將南宮卿給出賣了,便釀成了那一出家破人亡,慘絕人寰的悲劇……
南生允貞進宮之後,老皇帝因為思卿之情拳拳,一度將允貞當成了南生羽,夢醒之後,發現她不是,於是大開殺戒。南生家接連不幸,南生允貞也差點死於非命。緊接着老皇帝病死,老皇帝的兒子也就是新皇帝沒幾年也病死,最後當皇帝的便是顧墨的父親,老皇帝的第二個兒子。
允貞憑着自己的天姿國色,成為皇帝的寵妃,被封為貴妃,不多幾個月便有了身孕,允貞娘娘生顧墨的時候難產大出血,差點就此絕命,生下顧墨之後,皇帝卻對她不聞不問。原因無它,宮裏的畫工曾呈給他一副畫像,而這畫中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國色天香,如此天姿國色,卻懸樑自盡,還是自己的愛妃一手促成,實在該死!於是將她賜死,在顧墨出征之後……
這一切的一切,到底誰才是背後的始作俑者?沒有人,這不是一出簡單的仇恨與被仇恨,殺害與被殺害,壞的是人心。在這個權勢與女人並存的世界,男人與女人的追求不同,存在的方式不同,女人只是犧牲品罷了,只是男人的依附,多少做大事的男人,犧牲過多少女人。顧墨救下雲裳而失手推下了紅蘿,這大概也是因為雲裳手中握着重要的秘密吧。那麼伊文呢?他手下那微微一頓,究竟又是幾個意思?
……
顧離回到帝都的第十日,在府中辦了個家宴,邀了他哥哥一同來飲酒,他們兄弟二人感情甚篤,許久沒在一起痛快暢飲,今日決定一醉方休。良辰美景,有了酒菜,似乎還少了些情趣,便叫了人來彈琴。試問帝都琴彈得好的,又有幾人?此番為他們彈琴的,便是雲裳那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妹妹雲衣。顧墨原本不能飲酒,沾酒必醉,近年來卻越發能飲,怎麼喝也喝不醉。酒至半酣,他起身小解,便是此時,闖進了那間故人的屋子。
粉雕玉砌的屋子,是顧離府上一道別樣的風景,令他憶起佛智恭那一抹朱紅。佳人已逝,景是景,人是人,面目全非,只道當時已惘然。屋內琴音裊裊,帶着微微的情緒,不似帝都的琴音,少了份和悅清涼,多了份啁哳凄愴,便是湖州的四弦琴。
少了一弦,音律由彈琴之人揣度掌控,半分不能離了神。調素琴是一件身心合一、享受至極的樂事,發於心,收於心,感受琴音在指尖跳躍,彈出來的便是心境之高低,此刻彈琴之人,一定心有鬱郁。
顧墨有些疑惑,湊近了去聽。越是走近,越是疑惑,神情越是激動,心跳越是狂熱。砰的一聲,他推門闖了進去,帶着酒酣過後的微微混沌。此時屋內的紅蘿被嚇壞了,一曲終罷,當心一畫,她正收了琴站起身來,見有人進屋,以為是顧離,親切地奔過去抱住他。
“你喝酒了?好像還喝了許多?”紅蘿扶着他在桌前坐下,替他倒了一杯茶,遞給他,顧墨卻沒有接,手顫抖的厲害。
顧墨望着眼前這個令他朝思暮想,輾轉難眠的人兒,忘記了呼吸。良久的沉默之後,又是沉默良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喚她:“蘿籮……”不待她反應,一把將她攬進懷中,再也不肯鬆開。
“蘿籮……我想你,好想你……好想你……”顧墨抱着她微微呢喃,縱是有千言萬語,也只這麼一句。
紅蘿嚇壞了,手被迫環在他腰間,怎麼推也推不開,越是掙扎,他抱得越緊。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頰,卻摸到他滿臉可疑的水漬,微微一愣。“你不是顧離,你不是他,你是誰?快帶我去找他,帶我去找他……”紅蘿語無倫次,驚慌失措,衣袂擦過茶桌,帶倒了一旁的小木凳,跌跌撞撞正要走出門去,正撞進走進門來的顧離懷中。
“夫君……”紅蘿這一聲夫君,卻將那日日夜夜匯成的思念,化成一幕婆娑大霧,霧的人眼睛都睜不開。她竟然叫別的男人夫君!這個男人還是他的弟弟!
“怎麼了?”顧離輕輕攬着她。“不在屋子裏休息,跑出來做什麼,也不叫個丫鬟在身旁跟着,萬一碰傷了怎麼辦?”
顧離扶着紅蘿進了屋,才發現此刻顧墨正愣在房中。“哥,你怎麼也在這兒?既然你也在,我便與你說了,這是我的小王妃,與你的夫人相比,只怕也不差吧,她眼睛受傷了,方才是不是將你認成我了?”
顧墨哽咽,望着他懷中的紅蘿道:“她怎麼會是你的夫人,她如何會是你的夫人?她是你的嫂子,是你那日想見未見到的嫂子!”
這下換顧離愣了,不僅顧離愣了,紅蘿也愣了。這個消息一時間有些難以消化,紅蘿攥緊了顧離的衣袖,緊緊貼着他,生怕他會拋棄她。“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一定是胡說的,我不信我不信,顧離,我不是你的嫂子,我是你的夫人,你都說了要以身相許的,你不能不要我。”
“以身相許?”顧墨靠近她,凄凄苦笑:“你不是早就對我以身相許了么?”
顧離臉色霎時便白了,這個玩笑也開的太大了些!辛辛苦苦帶回來的女人,卻是別人的女人,一心一意想要保護的女人,卻是他的嫂子?他倉皇着走出門去,紅蘿要追出去,卻被顧墨一把攬住。
“蘿籮,跟我回家。”任憑紅蘿如何掙扎,顧墨執意將她帶回了府上。
顧離倉皇着走出王府,雲衣正好整以暇等着他,顧離將她一瞟,眼波一轉,帶着微微的狠厲之色,卻不是紅蘿印象中那個溫柔貼心的顧離。他冷冷地開口:“不要在我面前演戲,不然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紅蘿被顧墨帶回了府上,不吃不喝也不鬧,任憑顧墨怎麼哄她,討她開心,她始終不理不睬,像個沒了生氣的瓷娃娃。
“蘿籮,你這樣,是存心讓我心疼吧。”
紅蘿被他鬧的有些煩了,也不跟他彆扭:“我又不認識你。”
“蘿籮,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讓我來好好愛你好不好?”
紅蘿不跟他廢話:“你愛誰誰,別找上我,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蘿籮,我們本來就是夫妻,夫妻之間最親密的事情我們都做過,怎麼會沒有關係?許多事情,你忘了便忘了,你不記得,我也不願你再想起。但是蘿籮,你是我的夫人,這是你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是可以和離么,要不就是我休了你,你自己選,我懶得跟你多說。”紅蘿沒什麼情緒,即便是有,也不想叫他看見。
顧墨不說話,紅蘿喘了口氣接着道:“你一定覺得我現在失去記憶,眼睛又瞎了,所以好欺負是吧?其實我根本不是你夫人,你騙得了顧離,卻騙不過我。我若是你夫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出現在山崖里?我若是你夫人,為何你這麼長時間沒有去找我?我若是你夫人,我生病受傷,為什麼你沒有陪在我身邊?我若是你夫人,你怎麼會棄我於不顧?所有的這一切都證明了,我不是你夫人。所以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謊話來騙我,雖然吧,顧離悄悄對我說過,說我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但我是個很有節操的美人兒,我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顧離,所以你沒機會了,下輩子也沒機會了,我們約好了,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紅蘿膈應他。
顧墨聽着她一番質問,噎得啞口無言。她說的句句在理,句句是真,他還有什麼資格來求她原諒?她對他這麼絕情也是應該的。如果不能挽回,至少也讓他有個贖罪的機會吧?“那你哥哥呢?你也不要他了么?”
紅蘿怒了努嘴:“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也行吧,你不記得便不記得,不記得也好,我們重新開始。”既然她選擇忘記,那麼他們還有機會。
“你傻了還是我傻了,我為什麼要跟你重新開始?我根本不想理你。若是我的眼睛能夠看清,好吧其實我早就瞎了眼了,用的着跟你廢話么?”紅蘿繼續膈應他,不膈應死他不罷休。
“蘿籮,不要動不動就要離開我,你以前那麼愛我,怎麼可能說不愛就不愛,說忘就忘了?”她這是又跟他杠上了,無論他說什麼,都會顯得蒼白無力罷。
紅蘿又是羞憤又是不屑:“哎你還真是不要臉啊,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猜想你平時一定沒少說這麼不要臉的話罷?你就欺負我好了,反正我什麼也看不見,還好我看不見,不然我得多噁心啊。”
顧墨:“……”雖然她失憶了,但是脾氣一點沒變,她還是她。
“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誰讓你是我夫人呢。”她總是知道怎麼來對付他,他總是對她無可奈何。
紅蘿:“……”賤男人!
“夫人,我們先吃飯好不好?”顧墨端着碗,拿着勺子端坐在她身前,大有‘你今天不吃飯,我就坐在這裏不走了’的勢頭。
“不吃。”紅蘿將頭扭向一邊。“餓死算了,反正你又不放我走。”
“乖,你先吃飯,吃完了我們再談。”顧墨將勺子湊近她唇邊,被她一手打翻。
“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不煩啊。”
顧墨沒有生氣,只是有些無奈,好男人必須要經歷過這麼一個過程,才能修成正果。哄夫人吃飯這麼點小事都搞不定,怎麼做大事?
“你不吃這個,一定是這個東西不好吃,那我們再換一種!”顧墨笑道,又吩咐廚房重新做了一碗。
紅蘿:“……你換一百種也沒用,我不吃便不吃,餓死了告你謀殺。”
顧墨幽幽一想,一條計策計上心來:“……你不吃,難道是因為我喂你的方式不對?難道說夫人你是因為為夫沒有口對口喂你,所以你吃不下,夫人你早說嘛。”
“少噁心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我本來還想吃的,被你這麼一說,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了!”紅蘿氣勢洶洶地道。
“那夫人你到底是自己吃呢,還是我喂你吃呢,還是我喂你吃呢?”顧墨又好心地道。
紅蘿咬牙切齒:“我可以都不選么?”
顧墨搖頭:“可以啊,你不選,我替你選,還是我喂你好了。”
紅蘿被顧墨給逼哭了,邊哭邊吃飯,餓了許久,終於在顧墨的軟磨硬泡下,吃了一小碗。紅蘿心中頓時有一個覺悟,千萬不能和顧墨這樣的人杠上,不然吃虧的是自己。
……
落日樓頭的斷鴻聲,聲聲入耳。聽在紅蘿耳中,卻是聲聲刺耳。於顧墨來說,老天待他不薄,他早該燒香拜佛了。反反覆復,終究是他得到了她,也不枉他在湖州六年的沉寂。於紅蘿而言,老天亦待她不薄,三番兩次都沒死成,也早該吃齋念佛了。反反覆復跟他彆扭,最後還是走在了一起。不管紅蘿有沒有恢復記憶,他們又抱在了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沐浴……
新歡暫別,舊愛重拾,她這一生,辜負的人其實很多,虧欠的人或事,也很多。這一切恢復得太自然,還有些突然。突然得,讓人措施不及。
老皇帝薨逝,顧墨繼承皇位,絲毫沒有懸念。顧墨在湖州做的那一切,恐怕也就是閑了,做着玩玩的罷,皇位無論如何都是他的。老皇帝雖然不喜歡他,但好歹也不是為昏君,顧國的江山,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來繼承,顧離太稚嫩。老皇帝將顧墨發配到湖州那麼個窮鄉僻壤,其實就是對他的一個考驗,這個考驗他通過了,自然要修成正果。
顧離受了打擊,暫別帝都,去了北方駐守邊疆,將雲衣也一併帶去了,不管她是不是姦細,都不該留在帝都。顧離雖然氣他哥哥,但發誓要為他守住江山。他走的時候,紅蘿去送他,兩人沒有說話。紅蘿這輩子,是要欠着他了。就在顧墨繼承皇位的前一個晚上,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一件在床上發生的大事。
那一日依舊是良辰美景,佳人在懷。既然當初開了葷,如今再要忍着,自然很難。那一日,顧墨依舊抱着紅蘿輾轉纏綿,龍涎香四溢,將這一場旖旎花事進行到極致,意亂情迷之時,紅蘿亦是異常熱情,將一腔柔情化作一攤柔水,指間沙,繞指柔,嫩白緋色,極致動容。就在顧墨以為她終於放下芥蒂,要與他共赴**之時,一把匕首狠狠插進了他的胸膛……
咣當一聲,又是悶哼一聲,匕首掉落在地,凄凄夜裏閃着寒光。宮外的長信宮燈大亮,卻沒有人敢闖進,打破這極致的歡事與悲憤。鮮血染紅了被單,歡愛過的痕迹染了血,更加驚心動魄,刺痛人心。鮮血染紅了雙手,染紅了兩人的眼,也染紅了,那些橫亘在兩人心間的秘密,來不及解釋的秘密。總以為時間還來得及……
紅蘿凄凄一笑,攬好衣衫走下床來與他面對面,對他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么?我忍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機會。你知道我是誰么?你找人查過我的身世,恐怕也知曉了我的身份。其實我早就恢復了記憶,我只是不想記得你罷了,至於我的眼睛……”
紅蘿又是凄凄一笑:“我的眼睛當真受傷了,那一次我摔下崖去,真的摔破了頭,連帶着眼睛也受傷了。御醫說我的眼睛好不了了,你知道為什麼嗎?早在你和式微成親之前,我的眼睛便受過傷,你知道我為什麼受傷么?”紅蘿頓了頓:“因為我為你的女人綉嫁衣,差點綉瞎了自己的眼睛!”許多事情壓抑在心底不說,不代表自己就忘了,只是沒有合適的時間來說。
“中秋佳節那天,你喝醉了,我等你到很晚,我誠心誠意伺候你,你卻告訴我你愛的是別人,我又被你的女人騙進了你的小書房,我後來才想明白,你的女人要放火燒我,你大概也知道,但是你沒阻止,那一次,我也是差點熏瞎了眼睛。那之後,你又將我關了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差點沒餓死。我生了病,你沒有顧惜我的身體,又將我送走,那一日我摔下崖去,亦是你親手推我的,我都還記得,你不會忘了吧?你忘了,我可不會忘!我死也要死的明白!”紅蘿走到桌前,端起先前備好的酒,遞給他一杯,顧墨沒有接。
“怎麼,怕我毒死你?”紅蘿諷刺一笑:“這些我且不跟你計較,實在是沒有必要,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我們之間的仇恨,實在太多,你說我從哪裏開始說起好呢?”
顧墨指尖泛白,內心早已泛濫成災,唇色一點點慘白,他凄凄道:“蘿籮,你想殺我?”他神情激動,沒有顧及胸前的傷口,心在隱隱作痛,眸光通紅,染了血的匕首映在眼帘中,更加奪人心魄。
“我傻么,我若是真想殺你,直接刺心臟不就好了,非得這麼麻煩?當然了,如果我想讓你更痛一些,也可以這麼做。”紅蘿撿起地上的匕首,在衣袖上輕輕一擦,血染上衣衫,又劃開一條細縫,鮮紅直冒,就要分別了,連老天都覺得要更殘忍一些。
“我不會殺你,我怎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你雖然是個無情的人,卻很適合做皇帝。我刺你這麼一下,不過叫你記得,許多仇恨,這輩子都無法泯滅,我不是個大度的人,許多事情,我看不透放不下忘不了亦想不開,我是替我的父母還給你的!”
“父債子償,我爹娘其實是被你娘給害死的罷?你娘是個貪生怕死,貪慕虛榮的賤女人!我爹和我娘原本就生活得不幸福,因為我娘生下了我,可是她原本就不喜歡我,不願意生下我。可即便如此,你娘還是見不得我娘比她幸福,就將我爹爹出賣了,所以你爺爺才將我爹爹給殺了,我娘被逼的自殺了,全家人都被你爺爺給殺光了!”
紅蘿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憤,越說便越恨。“我本來也是要死的,可是我偏偏就活了下來,這麼些年,無論經歷多大的事兒,我都活了下來,因為我有活下去的信念。我的大仇還沒有報,我怎麼可能就這樣死了!你永遠也無法了解我的痛苦罷,我是親眼看着我娘上吊的,三尺白練,就掛在我眼前,她死的那麼慘!但是我那時候太小,我無能為力,只能看着她一點一點死去,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滋味嗎?顧墨,我生不如死,但是我不能死!”
紅蘿哽咽,漸漸濕了眼眶,那些以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都化作難言的悲哀,這麼多年自己都扛了過來,因為有心事壓着,所以不能倒下。“在那之後,我便將這一切都忘了,忘得乾乾淨淨,將自己當做陌路人,可是你知道嗎,我還是會做惡夢,這個噩夢纏着我這麼多年,永遠都忘不掉,為什麼?因為我的仇還沒有報!我在等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很久了!顧離說你在找我,你一定是想找到我,然後殺了我吧?我當初說錯話了,其實你爹爹不該死,你娘才該死!”紅蘿睚眥必報,憤恨地道:“其實你為她抄寫再多的經卷也沒用,她活該要下地獄的!”
“蘿籮,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真相,你要殺我,我也不攔着你,我的生母允貞娘娘雖然善妒,但她始終是我的母妃,而且她也誠心懺悔了,就該得到原諒。女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她死的那一刻,沒有人陪在她身邊,也算得到了報應,逝者已矣,我們原諒她罷,她犯的錯,我來替她承擔。你要如何便如何,不管你如何,你都是我的夫人,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承擔?就怕你擔不起!我所受的罪,我家人的冤屈,不是你一句承擔,就什麼都不計較不追究的,我沒那麼偉大!我爹娘的靈魂,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紅蘿猩紅的眸光除了血色,再也沒有其他的顏色,說出的話,除了決絕的吶喊,再也沒有別的。“那是你,她是你娘,所以你原諒她,我可不會!我有仇必報,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叫我原諒她,除非我死了,我死了都不會原諒她!當然了,我更不會原諒你。你以為你是誰,我被你一次次傷得體無完膚,還想我原諒你,真是痴心妄想!你知道我現在看着你,眼中是什麼樣子的嗎?自從我掉下懸崖,我眼中便是一片猩紅,再也沒有別的顏色,這是仇恨的顏色,拜你所賜,一輩子好不了了!”
“蘿籮,你殺了我吧,如果我的死能讓你好受一些的話,你就殺了我。”顧墨雙目通紅,眉峰緊皺,寒潭般的眼底死水一般絕望。許多事情可以解釋的,但是再也沒有解釋的必要,那就這樣罷。
紅蘿乾笑一聲,多麼諷刺的一句話。“我殺了你,我爹娘就能回來了?殺了你,我的眼睛便能好了?殺了你,我的那些疼痛便不在了?殺了你,我是不是就可以將這一切都忘了?”
紅蘿笑的寂寂,笑容溢出眼眶:“我殺你?我憑什麼殺你?你想讓我為你陪葬,和你死在一起?那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不會死,誰都該死,但是我不會死,我死了這麼多次也沒有死成,你覺得我會這麼輕易的死去?我要看着那些做壞事的人,受盡折磨一點點死去,然後將他們的屍體扔去喂狗!當然了,你反正那麼狠心,你讓我死,我也沒有辦法,我只是個女人,而你是皇帝。”
“你恨我!蘿籮,你恨我。”顧墨搖頭,望着紅蘿決絕的目光,訕訕一笑,再也沒有什麼表情能夠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你恨我吧,恨我也是好的,總好過你忘了我。”
“你說恨,那便恨吧。”紅蘿嘆了口氣,說了這麼多,好像將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還跟他解釋什麼。她一腳踢開房門,回過頭,覺得自己在離開之前應該再道句永別,匆匆一瞥,卻見顧墨愣愣跌靠在床邊,身前血流如注……眼中的一片猩紅似乎又更濃烈了一些,血腥味似乎更甜了一些。讓他去死好了……
紅蘿心上似千萬隻毒蟲舐咬,舐咬她的心。
“蘿籮……”就在紅蘿要消失在拐角的時候,顧墨凄聲叫道。
紅蘿這次聽的真切,卻沒有回頭……
一縷髮絲飄散在顧墨指尖。
“江湖再見,永不相識!”這是紅蘿最後留給他的話。
手起發落,沒有絲毫留戀。這一次,是真的痛了……
紅蘿走在凄凄夜裏,心上飄着的,一直是那日街頭顧墨問她的話,他說:“假若現在你哥哥和王爺站在你面前,他們都喜歡你,你會選誰?”
她回答他說:“其實你這是一道多選題罷,王爺和哥哥,我兩個都要,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選的。”
“如若這兩人之間你只能選擇一個呢?唯一的一個,你會怎麼選?”顧墨又問。
她說:“那我可能會選哥哥。世人都道見素抱樸,我喜歡王爺,但是不會為外物所牽,我喜歡他,自自然然的最好。”
哥哥為她付出那麼多,她還沒有報答他。至於王爺,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一次次跟在他身邊,一次次都是傷害,女人有女人的抉擇。
顧墨順着她離開的足跡,尋到一間古寺,再也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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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結局,還是藏了一些東西,結局非悲哦,親們再等一等。還有一小章就結局了,捨不得,感覺又寫崩了!在這裏,我要特別感謝一直支持我的世子親,沒有你的支持,我寫不到現在,還有一直鼓勵我的白雲親,在我狀態不好的時候,默默鼓勵我,感謝風流那一大家子,夭夭夫人,阿里兒子,小八,安安,容容,魚魚,飛樊,奶奶……。太多了,就不一一列出來了。風流君第二本架空文,對古代言情的嘗試,讓我欲罷不能,至於下一本……下一本已經在構思中,是總裁文?玄幻文?先期待一下,呵呵,也可能又是同類的也說不定。不管怎麼樣,會越寫越成熟的,再次感謝!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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