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情書
春天早已過去,河堤邊的柳樹條上,知了聲逐日增加。
濟遠市已迎來炎炎夏日。
熾熱的氣浪衝擊着整個城市,街道旁的樹木無不蔫搭搭垂下枝條,不少門面都已關門休市,少數無法回家的人,也大口吐着熱氣,拚命尋找納涼場所。烈日照耀下,整個城市都懶懶散散的提不起勁兒。
這其中卻不包括濟遠市第一外國語學校的諸多少男少女。
“宋朝是我國歷史上最經濟、文化最發達的朝代,它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足以讓今天……”朗朗講課聲從講台上發出,一位白髮老師,身着花格襯衣,拿着課本如痴如醉的讀着,渾然不管下面早已鬧翻了天。
學校要組織進行歷史博物展覽活動,是以現在雖才是下午3點,學生們都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自然他們絕大多數想的不會是要去好好參觀參觀學習學習,而是又他媽快混過一天了,晚上定要去逛街打望喝酒蹦迪好好慶祝一番云云……
一封信靜靜捏在林清瓷的手心,她的臉上發紅,感覺一股熱氣從胸口燒到了耳垂。但到底是尷尬、怒氣,還是害羞,她自己卻也分不清楚。
其實……
她到現在都還沒看裏面內容呢!
世界經濟飛速進步,網絡技術迅猛發展的今天,現在的中學生早已不復十年前的單純,進入高校前,男生若是說自己還是處男,女生若是連朋友都沒談過的話,簡直會被人笑話到死。而能收到情書,或被人告白的女生,無一例外會表面生氣,內里竊喜,不經意將無數封情書落到四周來個天女散花,豪爽程度讓人咋口不已……
林清瓷身材勻凈,眉目如畫,一雙眸子如水似波,望之奪人神魄,笑起來小酒窩淺如梨花,站在那兒便有傾城之景,走在街上就是車禍頻頻交通堵塞始發終端機。
就算自命風流倜儻閱美無算七老八十古井無波的‘一枝梅’葛大校董看了她巧笑倩兮的模樣,也不得不扼腕痛呼:“禍水呀!禍水!”
拋開外貌不談,林清瓷懂禮自持,成績優異,據聞父親還是某跨國企業的總BOSS,種種條件加起來,自然受到了校內校外無數男生追捧擁戴,逢上情人七夕聖誕,便會收穫一大堆情書巧克力,平日三天兩頭有人約見告白,直直引紅眾多女友眼睛。
但她從來只是含笑搖頭將信收下,回家后找個柜子放進去,也就過了。久久下來,除了讓無數少男傷心外,倒也沒什麼大的波折。
只是,今天這封信是不一樣的!
林清瓷看着上面寫得細細的筆劃,悄悄偏頭看了眼左方那個瘦削的身體,居然感覺有些不知所措。
目光所凝處,是一個單薄身材的男生,從側面看去,給人的感覺便只是一個‘瘦’字。
他的頭髮是亂的,衣服是皺的,相較於蘆柴棒的細胳膊瘦腿而言,更突出的是他微聳的背,即便和林清瓷同在最引人注目的前排,也還是沒有打直過。
他佝僂着背,臉上卻是一絲不苟的認真,仰頭看黑板,聚精會神記着老師講解,留意到林清瓷瞧來的目光,便停下來,有禮貌的點一點頭,咳嗽一聲,又接着記筆記。班上有數幾個聽課的人中,他是最不顯明的一個,無論做什麼都輕手輕腳,似乎打心眼不想讓人注意到一般,
徐堅。這個班上最不起眼,也最為另類的一個學生。
鴻州第一外語學校可算是鴻州市十數所貴族學校中的頂級存在,全國私人重點中學的前三甲,每年清華北大的才子佳人不知凡幾,市內凡是有點關係的,有錢的家庭,那個不擠得頭破血流往內擠,連周邊城市有點關係都想朝里擠,一個年級350人,報名時來的卻總超過數倍,往往入學前就在校園外打起了不見硝煙的仗,什麼書記的兒子,國內著名企業的千金,軍隊要員的侄兒……
據校內小道消息,每年9月招生的時候,塞進招生辦的熊主任手中的錢,可以7位數計。
可就便這樣,如此緊俏的學位,如此多的競爭對手,徐堅,這個看起來瘦得可怕的男生,一個一文不名的孤兒,居然就硬生生擠了一個名額進來。
這實在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迹。
但除此而外,入學的一年來,林清瓷對這個同班同學並沒留下什麼印象。
原因無它,實在是兩人的生活環境相差太遠。
濟遠市能進入這所學校的重點班的學生,家中無不是有錢有勢,這些人長期在父母長輩薰濤下,說話見識也都頗帶點貴族氣息,像吃飯到什麼酒店最好,衣服在那兒地方訂做,那間店裏的飾品最有品味……
這些話題,其實都在標明一個不言而喻的意思——‘圈內’人土,外人匆擾。
徐堅據聞來校報名時只提了一個木箱,平素吃飯基本是饅頭就辣醬,兩件衣服換洗着能穿上半年。要說錢,那肯定是沒有的。
沒有錢,自然也就成不了圈內人士!
不僅如此,平時這人不愛開口,成天縮着個背在牆角看書,有時同學與他開幾句玩笑,便結結巴巴的應一下,說話乾澀死板,毫無活力。
如此無趣無聊之人,實在難以讓林清瓷對他產生什麼印象。
他便如同班上的一個淡淡影子,不引人注目的存在着。
若非今早的事件,林清瓷感覺再過幾年,自己稍一不留神,連這個影子都會徹底消失於自己記憶海中。
她都快記不清上一次和這個同班同學開口說話是什麼時候了?
一周前?一月前?嗯……不會是一年前吧?
“噓,別發傻呀。”
左邊衣袖一緊,水仙兒在旁邊扯她一下。
“怎麼?”
林清瓷茫然扭頭看她。
“你看神啦?……老孫頭在看你了……”
林清瓷心頭一跳,拿起筆在桌面內嵌觸摸屏上裝模作樣點幾下。
老孫頭就是此刻正在上面講課的白髮老師,看來眉目和善,其實最為嚴厲,凡經歷過他親自夾磨的人,事後回憶起來無不痛哭流涕,悔之不該犯他命煞。
水仙兒悄悄把頭伸過去看了看林清瓷的目光所在,之後皺起眉,縮回來對林清瓷眨眨眼。
“班長大人,這廝盤子不亮,頭大腳小,瘦得跟小蘿蔔頭似的,還是個小結巴,你居然也會動心,難道……你的時候到了?”
“去死!你的時候才到了!你當閻羅收命啊!”
林清瓷用要吃人的眼睛盯她一下,恨恨啐道。
水仙兒訕訕笑一下,卻是不甘心放過她。
她是有數幾個見着早上事件的人,八卦天後的美譽自入學時就如同網絡外掛般牢牢粘在她身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以大吹特吹的事件。
把事情弄大,以增談資,這可是水仙兒樂此不疲的行當,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班長大人您可是我們的校園奇葩,萬花之主,眾星之月,如果你不想理他,乾脆把信拆了,我找個人來幫你念哈,就算這廝貨臉皮再厚,也保證將他羞辱到死得到不能再死……”
林清瓷細尖眉梢兒一緊,伸手偷偷在桌下不輕不重擰她一把,壓低聲道:“去去,人家正煩呢!別折騰了!”
水仙兒見她模樣,知道是有些生氣了,撇撇嘴,一臉謔笑的收了口。
林清瓷指尖拈着信封,帶着溫潤色澤的指甲尖兒掐着口邊上的膠水皮,一點一點撕着。
她的心頭卻在猶豫着……
這信……到底是撕開了,還是不撕呢?
對於收到這封信,林清瓷還是很覺驚奇的。早上她才進校門就碰到徐堅迎面走來,若在往常,兩人就是見了面也不會說話,最多互一點頭,問個好,當個陌生路人經過罷了。
可今天似乎有些特別,都是快上課時分,他卻向校外走,一照面就走上來,不容置疑地塞一封信到自己手中,就說了聲:“折……開……”轉頭就回走。現在想來,似乎像是專門守在那兒等着般。
林清瓷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看到他那模樣,竟似嚇傻了一般,獃獃站着,直到水仙兒走近才醒悟過來,想要問個原委,但人早就走得沒影了。
其實這幾年來林清瓷情書收到手軟,表白愛意的人從來不顧忌時間、地點與方式,有晚上十二點跑到自家別墅旁的小山頭上大吼示愛的,有追蹤到家門口狂撒玫瑰花瓣順便擺出十幾國外文‘愛’字的,還有帶着保鏢上門畢恭畢敬找到父母非要合法耍朋友的……
所有這些事件除了得到讓三哥暴跳如雷帶起數十個保鏢攆着花痴跑通濟遠城的結果而外,也讓她練出一副隨時迎接愛意攻擊的堅韌之心。
然而偏偏往日敢於做這些的花痴要不就長得帥氣逼人,要不就家裏權高位重,或者又是成績優良有財兼有才的尖子生,全是有過人優勢的少年精英。這徐堅其貌不揚,平時連口都不開,被大家刻意孤立的人,居然也會給她遞情書,簡直是讓她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事。
對付往常那些男生,她早有準備,要不就是收下不回,要不就是宛言拒絕。徐堅的情書之所以沒及時推回,有大部分倒是被嚇出來的。等她冷靜下來,回到課堂上,教室中人多吵鬧,圍着的都是些要好姐妹,林清瓷家教甚好,心也軟,不願當面給徐堅難堪,這才把這封信壓到下午,想要等會下課時,抽個沒人時間還給徐堅。
私下裏,林清瓷其實還是有些好奇的,極想看看信中到底什麼內容,但好在她還是頗有自製,知道若是拆了,後面的事就真不好辦啦,所以最終還是忍着沒有拆開信來。好容易熬到下課,隨着下課聲響,林清瓷趕快收拾課本,正要隨着徐堅離開,忽然身邊有人喊:“林清瓷,過來幫我收作業”
這話自然是老孫頭髮的。
全班五六十人,作業收起來一大摞,他老胳膊老腿不太靈光,總要喊人幫着抱。
所謂人老心不老,老孫頭喊女生幫忙的次數,向來就是學生們量化評價班花名次的重要標準。
所以抱作業的美差,一向是落到林清瓷身上的!
林清瓷一直在校扮着乖乖女形象,不好拂逆老孫頭要求,當下苦着臉收拾起作業本,隨他走往辦公室。一路上老孫頭隨口聊些東家長西家短,看來心情不錯,林清瓷乖乖巧巧應合著,一到辦公室,放下作業,趕在老孫頭開口前來一句:“老師您忙,我有急事走了。”
“啊?”
老孫頭還在茫然,林清瓷已衝出辦公室,趕到教室門口一張,裏面空空蕩蕩,那裏還有半個人?她嘆口氣,整個人頓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慢悠悠收拾好課本,走下樓梯。
樓園內學生們打鬧嬉戲,你叫我嚷,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極為熱鬧。
出了校門,門口早排滿了各式名車,簡直像在開辦豪華車展般,什麼寶馬、法拉利、凱迪拉克、奧迪、奔馳……各類名車應有盡有,連蓮花、藍博基尼這等不常見的名車都有那麼一兩輛,不少車旁邊還站了一兩名戴墨鏡穿西服身材彪悍的男子,顯見是保鏢了。
“請跟我走,小姐!”
一個穿黑絲襯衣,燕尾服的中年男子迎上林清瓷,恭恭敬敬地接過她手中書包。
“麻煩您了,單叔。”
林清瓷收了心,淡淡說道,跟他走向校門右側的行人路。
此時她臉上那種少女神態已然消失,無可挑剔的容顏上取代的是一種雅凈氣質。
學校右側的街道本是政府規劃的步行街,但因開發上出了些問題,學校搬遷到此已有五年,至今仍無商用房建成,是以儘管路邊景色如畫,樹蔭如雲,卻沒一個行人,反到是校門正對的老街人來人往,鬧騰得緊。
兩人走了數百米后,折向一條準備拆遷的橫街。
那兒數十幢老式樓房圍着一個小廣場,林林群群密密麻麻,由地上無數的紙屑和樓層上貼的廣告足見往日輝煌,但在住戶全數撤走的今天,卻孤寂寂的,四處透出未日的凄涼意來。
樓群以老式雙層別墅居多,不少房屋頂上瓦塊都已破碎,還有幾幢近30幾層的高樓豎在一起,可惜大部分樓板都暴在外面,任隨風吹雨打,看不出一點昔日榮耀。
一輛深天鵝絨色加長版賓利雅緻靜悄悄停在道路邊,晶潤光滑的表面上反射着從樓縫穿來的陽光,形態優美之極,仿若一隻飽食過後的雌豹,正愜意的在草地上舒展身軀。
單叔走到車門前,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巾,先細細拭了拭門把,除去些並不可見的灰塵,這才把門打開,低頭躬身,恭候林清瓷進入。
這等規矩,只有那些最講究出身門弟的世代豪門才會遵守,世人或許都會覺得這是純粹是沒事找事的,然而正是這種最純粹的繁枝末節,才最真切的體現出了世代豪門與普通有錢人的區別。有時甚至可以說,能有守着這種最古老規則的僕人,那才算叫有了和這個世界最上層圈子打交道的資格。
林清瓷嘆口氣,走向車前。心裏卻想着家裏的祖訓是低調做人,爸爸媽媽三親六戚也都口口聲聲遵循着家訓辦事,但在這種車型上卻毫不剋制的囂張做派,實在無法想像這個低調到底是低在那兒了……
“不……不要……去!林……林清瓷!!”
驀然間,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後面喊起來。
“徐堅!?”
林清瓷悚然回頭!
“咦?……”
靜立在車門的單叔抬起頭來,平靜的面容上現出一絲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