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思弦傳 憶寒殤
德妃叫身畔的浣月:“快去告訴公主,皇上來了!”
浣月趕緊向亭子尋去,太宗聽出這首曲子是《湘江曲》,哀婉悲涼,登時想起安成的親生母親來,低聲道:“我們過去,這丫頭怕是還跟朕生氣呢?”
德妃本就午睡剛醒,只知安成在園中,也不知安成怎麼突然變得這般情緒低落,時辰匆忙,只顧得上禮儀裝扮,因此此刻聽了琴聲才讓浣月前去讓公主來見禮,也是想要提前知會安成不可再惹父皇生氣的意思,卻着太宗阻止,德妃面色微變,這對父女,要慪氣到幾時啊,一面一同行走,一面小聲回應太宗:“她不敢。”又吩咐婢女含翠思煙趕緊沏茶備糕點拿到亭中來,太宗暗暗點頭,所見已只在愛女身上,見安成彈到斷腸處,眉黛漸低遠,心道,這丫頭,琴聲起得好突兀,定是還在生氣,傲雪站在旁邊,見皇上和德妃前來,趕緊跪下行禮。
德妃不知安成要做什麼,知安成這悶氣生得也太久,恐惹太宗厭煩,覺得不妥,正要聲張,安成聽到聲音卻已轉過頭來,驚喜地放下古箏走到皇上身邊:“父皇來了!”
太宗只笑不言語,安成行了禮后,三人坐下,貢果瓊漿蜜腺早已擺了上去,太宗捏捏安成的臉蛋:“還跟父皇生氣呢?”
安成覺得疼但撅嘴答道:“兒臣不敢,父皇把安成拿去餵魚都沒意見。”
太宗與德妃相視一笑,德妃佯裝嚴肅,道:“孩兒儘是胡說,上次魚亭之事本就是你頑劣冒失,怎可賴你父皇要拿你餵魚。”
安成悶聲不樂,小聲道:“母妃好生偏心,幫着父皇說話。”
德妃道:“是你不對呢,還是母妃偏心,越來越沒個樣子。”
安成靜默聆聽母妃教誨,不敢言語,眼內卻好生傷感,低着頭一副受訓的模樣讓太宗好生心疼。
太宗便溫言道:“她還病着,愛妃就別說她了。”
安成聞言變臉大喜,知道父皇顯然已經沒有生氣,高興地跑到太宗身後勾住太宗脖子,撒嬌道:“父皇不生女兒氣了嗎,這麼久都不來看我,只要父皇不要不理安成,安成的病自然就好啦!”
太宗被安成弄得後腦勺癢,只笑道:“好好好,父皇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安成等太宗喝完一杯茶,便又坐桌旁不言語了,只托腮作沉思狀。
太宗與德妃相視一笑:“又要怎麼樣,朕的寶貝女兒,看來父皇不生氣都還不滿意呢,說罷,還有甚麼事?”
安成嘆一口氣,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樣子:“兒臣這幾天顧着跟父皇生氣,都沒好好玩過,唉,虧大了,明天大哥哥和三哥出去玩,父皇你就答應我嘛,我也要去。”
德妃雖知安成做事有分寸,但見安成這般說自己虧大了還是不免有些擔心觸怒太宗,但又一想,他父女相處,自來如此,諒也無事,恐是自己擔憂太過,其實,這女兒和嬪妃的身份是不一樣的,嬪妃是臣,是妾,皇子、皇女稱父皇,雖父在前,皇在後,可比又是臣、又是妾的妃嬪們好很多,平常百姓家中子女尚有嫡庶貴賤、喜惡之分,何況皇家呢,然安成靜敏聰慧、乖巧可愛,是最得太宗寵愛的公主,自己,終歸是多餘擔心了罷。太宗今日興緻好,與女兒玩笑言語,便道:“朕怎麼能讓女兒吃虧,好,准了。”
安成萬不料這樣順利,真心實意地趕緊謝恩,三人其樂融融,末了太宗不忘補充揶揄女兒一句:“不準怎麼能難為柔真你談這半天的琴呢。”
安成自然要解釋掩飾一番心意,又是撒嬌又是耍賴扮作可憐兮兮的說自己確實心情不好才彈奏此曲,太宗便誇獎一句:“琴院的琴師們教的不錯,有進步。”太宗知道其實安成要背着他出宮他也沒轍,只要不出事,太宗怎捨得責罰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呢,這丫頭這幾天嚇怕了吧,畢竟,那日,自己怒氣很盛,她從小就懂事,上次是她長這麽大他作為父皇第一次發火。
太宗又拉着安成手問德妃:“葯可按時在吃,不可頑皮,就是頑皮也得等病好了。”
安成甜口賣乖:“女兒一向聽話的,哪有頑皮?”
見安成氣色好很多,也未見咳嗽,便微笑點頭,這任性的丫頭只要一撒嬌自己就沒辦法,又囑咐安成出宮出行須注意安全,安成連連點頭,又拿糕點喂太宗吃,任愛女玩鬧半天,卻欣慰安成,雖疼她,但她在宮中卻從不恃寵而驕,不比那初雲,連太監宮女都喜歡這個年幼的公主呢。
太宗暫時將政事拋開,倒也輕鬆了很多,后聽聞內侍張林講李妃身體抱恙,料是隱疾複發,有些擔心,問張林:“可宣太醫瞧過沒?”
張林道:“娘娘遣人敲過了,大皇子正陪着呢。”太宗便起身說:“朕先去瞧瞧李妃,改日再過來看你們。”
德妃、安成忙說李妃娘娘玉體要緊,並不介意,太宗便趕往李妃處去。
母女兩人當下心情各異,德妃見皇上行色匆匆往中宮去,有些艷羨。雖說她生病時皇上也曾擔心慰藉,但作為女人的自己怎會看不出、聽不出那關懷話語中存了幾分真情實意呢?也對,李妃年輕貌美,畢竟入宮時日不久,自己,算是這宮裏的老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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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自嫁與太宗,還在晉王府邸時,一向頗得聖眷,本受孕兩次,一次未足滿月胎死腹中,后又得一子撫養至五歲,卻又在王府中玩耍跌下水池死了,去了半條性命,沒有子嗣又年歲漸長,正妃雖閑,卻身弱不能理事,很是被人打壓了幾年,幾乎被太宗忘記,后撫養安成,方再得出頭之日,精心撫養安成,榮寵不斷,太宗即位,封為德妃,位居後宮正一品。
記起蹉跎往事,心下沉悶,又哭了一回,貴妃孫氏母族大勢,且有一子一女,自先後去了,太宗有意扶持,將協理後宮之權交與她,那人的心計智謀這麼多年有增無減,行事更加滴水不漏,被其害一子性命,雖心恨之,恨不能飲血吃肉,然故去多年,只是不得機會罷了,便是那已在冷宮的馮清,雖早形如入了鬼門關,只待那人有日不悅下手罷了,翻身機會無,到底留得一子。至於新近入宮的李妃,年輕貌美、端莊文雅,且母族實力不容小覷,李家送進來本就是衝著那位子去的,其實那個位子,自知不能再孕之日起,早就不敢再奢望,太宗這一生,有青梅竹馬、一見傾心的先後,有互相利用的娶進王府的姻緣的貴妃,更有情不自禁的愛情,如安成的母親,但恐怕其本人卻未不奢求在這些女人身上得到一絲真愛,而自己且全不在這三類人中,便是連以色藝上位的歌姬出生的臧氏與尹昭儀也正盛寵,可以說從不得太宗心愛。
帝皇不過是憐我失去兩字,撫育安成有功罷了,此情此後只有悲涼!
德妃看向身邊的安成,頗有些嗔怒道:“你這孩子,以後還是聽些話罷。”安成一看德妃神色,便知定是父皇關愛李妃觸弄了德妃心事,便悶聲也不言語,聆聽其氣話教誨,德妃一時情緒收不住,教訓安成幾句,便扶了侍婢進殿,不再管安成,安成在身後叫也不應,德妃也不回頭,心道這孩子近來實在有些頑劣,須得讓她收收心,便佯裝冷聲道:“早些回宮,晚上我讓玄霜把葯給你送過來。”
安成由德妃養大,怎會不知她脾性和此刻的心理,但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或者這個時刻,母妃念着父皇,父皇卻念着李妃娘娘,自己如何也勸不得罷,這事勸不得,但母妃悶悶不樂,且又說我頑劣,須去了她這兩味煩惱,其餘的,容日後慢慢開解!不好馬上進去,當下在便又亭中待坐,浣月不懂得閱人心思,以為安成不高興,便說道:“皇上已經答應公主可以出宮,公主為什麼還不高興呢?”傲雪趕緊朝她使眼色,這個時候問這個幹什麼,豈知公主因為什麼煩惱呢,便示意讓浣月下去,浣月也知這問題問得不好,不過是找話說而已,便點頭不好意思地告退下去。安成望着湖中澡荇,心內頗感煩躁苦悶,只當沒聽見兩人對話。
傲雪見珍兒、含翠等幾個婢女都進入屋內伺候,知德妃心情不好,公主想必心疼母妃才心情不佳,便問道:“德妃娘娘生氣了呢,公主我們?”
安成突然站起來,道:“去看看母妃!”
只一句話,傲雪便不再言語,跟着進去,這個時刻,公主為寬慰德妃,少不得認錯撫慰一番,其實德妃對於公主到底是過於嚴厲了,公主本就為皇女中最優秀的,每日學習課業繁重,自那魚亭之事後,德妃卻多責怪公主,一言一行都想要公主按她的來,只是那事看來,皇上並未生氣啊,德妃思自己榮寵,怕安成一時不慎惹怒太宗,才想要公主委屈向太宗認錯,偏公主自有思慮,不好對德妃嚴明,兩母女生氣也有些日子了。
一進屋子見雲梅瞅着自己一副哀怨的樣子,就知道德妃應該已是哭過了。進殿後叫了聲母妃,德妃也不應承她。安成雖知事情不都為自己,但到底不想德妃不樂,便去了數日來的執拗,脹紅了眼甘心認錯:“母妃,兒臣錯了。”
德妃聽聞更加流淚不止,安成拉她也不轉身說話,少不得賭咒發誓以後定乖乖聽話,撫慰一番,卻仍是勸慰不住,安成少不得也跟着哭起來,德妃見安成哭,倒是差異,卻止不住淚,眾人上來又是勸這個又是勸那個,兩人卻越哭越傷心,安成哭了許久,都覺得累了。
傲雪勸道:“娘娘、公主快別哭了,叫旁人聽了,還以為咱們宮裏出了什麼事呢。”
德妃這才破涕為笑道:“你這孩子,母妃哭你不勸慰,反跟着哭來引母妃的傷心,是不是現在長大了,越來越不聽話了。”
筱蝶在旁道:“公主一向最聽娘娘話的。”
德妃傷心已過,又聽安成不停擔保以後乖乖聽話,到底安心許多,又拿着帕子替安成擦淚,又嗔又喜。
安成這一哭,本就有做戲之嫌,當下早已止住,便趁着勸慰德妃道:“父皇是疼愛母妃的,安成以後一定聽話,不惹母妃生氣。”
德妃思想自己今日不過是觸景傷懷,卻並非因安成不聽話、頑劣之故,不過是自己思念亡兒想岔了,又見太宗這般寵愛新晉嬪妃,才有了這難得的鑽牛角尖,當下擠出笑來,對安成說道:“知道了,你傷寒未好,快回去歇息吧,明日早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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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成乖乖點頭,囑咐母妃好好休息,婢女好生照顧。待走出翾禾宮,已經不早了,途經永樂公主住處,聽到樂曲《水調》,倒被引得幾分傷感,卻道三姐姐又是因為什麼事呢,比我還傷感,只是天時已經不早,不便去訪,便奔着往鳳棲苑走,幸虧相隔不遠,這哭腫的雙眼,也沒撞見誰。
經德妃啼哭、永樂公主琴聲所引,也感懷自己身世,一時控制不住想到自己從小無親生母妃疼愛,承德妃庇佑,撫育長大,視德妃比生母更重要,今日怎可與母妃執拗慪氣,讓她啼哭傷心,兩位皇兄早就不在,母妃所依靠的就只有父皇與自己啊,安成剛才情知德妃所啼哭的因由,一為父皇之恩寵,二為皇兄之故去,三才為自己近日惹她生氣,卻不忍道破,憑她出氣責罵出氣,想起來,終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解母妃思子之苦,但又想自己真是男兒,倒也未必是好的,便如德昭皇兄、德芳皇兄二人,其母只怕連母妃也比不上,當皇室男兒,那須得是嫡是長,能平安長大,一路平順繼承大統才叫做福格,有時候是嫡是長也不定做得了東宮之位,古來不是嫡長被兄弟或者其他人拉下馬的大有人在,在這太平盛世,做不得東宮之位的皇子循規蹈矩做個賢王、普通王子也就罷了,若犯錯引來殺身之禍,皇上立馬斬了你,若引來不是殺身之禍的禍端,被厭棄也是常有的,而公主卻比皇子好很多,當然這是指太平盛世的公主,不用和親遠嫁,或被賜婚功臣,嫁個好駙馬還是不錯的,所以,怎麼說,自己雖不可能為母妃掙來尊貴天下的位份,但保母妃榮寵還是可行的啊,母妃又何必想太多呢。
回到鳳棲苑,傲雪便和蘭屏準備晚飯,安成沒事情做,便瞧着園中婢女忙碌,海棠樹上的紅燈籠早就掛上去了,安成一笑,他們真是有心呢。知道自己最喜海棠春睡,有時候半夜裏都還爬起來看呢。
圓月早已升到樹梢,夜影更被送到鞦韆上,花樹下是自己早上時分喝剩的梅花茶飲,此景雖美,卻,便吟誦道:“寒苑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風不止,又感嘆道:“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安成生性樂觀,心中又寬慰自己,見滿月越升越高,月影也越來越清晰,心情漸佳起來。彷如自己的從小大大的日子一般,總歸是在向前的,回頭往屋裏去,見蘭屏精緻秀氣的圓圓臉,更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吃飯時也比平時多吃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