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韓翊之怒
漢元年。
洛陽城郊。
那熟悉而又討厭的聲音再一次地從韓家二進院中傳來,
“黃楊木的榻,耐造,八成新,幣五十;黃金爵一套,幣三百;前朝李斯的字兩幅,嗯,就這還值點錢,金兩斤……”
韓翊(音異)對這個聲音厭惡到極點。聲音的主人本就是前朝時一個逃難來興洛里的一個外鄉人,是韓翊的父親韓平給了他一口飯,幫他在洛陽城郊立了足。
韓家是附近幾百年的望族,平時總會幫鄉里鄉親解解燃眉之急,本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沒指望得回報的事。
可是自從前朝覆亡之後,天下以軍功為晉身之階已成大趨勢。苟敬眼瞧着韓家敗亡已成定局,便打起了韓家的主意。他現在正在清點的是,韓家最後的一點立身之本,全然不顧院落處還有街坊在里三層外三層地觀望着。
榻也就算了,那套黃金爵,那可是當年故韓國時,韓王在賜國姓的同時賞賜的,那可是家族精神的支柱。況且在天下大亂之前,一斤黃金就價值錢幣一萬,天下大亂之後,黃金由於其便於攜帶、價值高和易於分割的好處,漲幅不在糧食之下。
那套金爵,少說也有一斤半吧?那個黑透了心的苟敬,怎麼能說它只值幣三百呢?
不能忍!
韓翊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屋,一把奪過苟敬身後管家的毛筆,掰作兩段,狠狠地朝苟敬臉上摜去,直砸得他臉上起了一處長長的血痕。
霎時屋內外安靜了下來,苟敬的腮幫子鼓了起來,眼神凌厲得要殺人。而後在不到兩息的時間裏,他又恢復了平時那溫和無害的神情,微笑着對韓翊說道,
“這可是要上貢給新來的項王的東西。有了這些東西啊,韓公子你往後就不用服兵役了!”
話里藏着的話是要怪也只能怪韓翊沒出息,不能上戰場,也不能在這個亂世中撐起家業。這是變着法在罵韓翊是個敗家子,而這敗家子,則是四鄉八野里最讓人看不起的。
韓翊愣了一下,而後冷笑一聲,指着人群處的一六十開外的老翁說道,
“付家老伯,前朝時一妻一妾,統共生了十一個兒子。章邯打項王時,你替前朝徵兵,拉走了兩個,後來被坑殺在了新安。我說得可有錯?”
付家老伯滿是皺紋的臉上有戚楚之色。
“那年陳勝的隊伍過興洛里,你又拉走了他三個兒子,還到付家邀功說付家孩子在陳王跟前,比誰都安全。就那一次邀功,你順手牽走了付家的那頭大牯牛。那頭大牯牛可是那時他家最值錢的家當。”
人群中有木然。這裏邊每一家都是這麼過來的。付家男丁本來就多,現在付老伯好歹還有三個兒子在家。四周圍好多人家,別說是男丁了,就是女娘都沒剩一個了。
“每次你都打着幫了鄉親的旗號,刀劍無眼,上了戰場的男丁都沒了。你再說說,那些個女娘都到哪裏去了?”
人群中有希冀的眼神亮起。苟敬當初可是跟他們說是讓那些手腳利索的女娘去軍中輔助救治傷員、燒燒飯洗洗衣服,換得一口吃食活下去的。
一開始是那些長相齊整的女娘被苟敬帶走,偶爾還有個把人通過他給家裏的爺娘捎來些幣帛財物什麼的,讓另外一些有女娘的人家看了很有些眼熱。
可到後來,興洛里所有的女娘都被苟敬帶了出去,音信也漸漸稀少,到最後幾近於無。
一開始大家都一樣,還不覺得有啥。可是聽韓翊這麼一說,院子裏起了一陣議論聲。
苟敬看情勢不對,想要堵住韓翊的嘴,隨手抓起桌上一個陶瓶就要往他後腦勺上砸。韓翊身形一偏,躲過了一劫。
人群中已經有青壯到了門口,韓翊順勢趁苟敬方寸有些亂下盤不穩時,一個掃腿,把那苟敬掃了個趔趄。
苟敬身材壯實,很快便要恢復原樣,跟前的管家也要來幫忙。就在這時,韓翊操起另一個陶瓶猛地砸在苟敬的臉上,直砸得他臉上開了個染料鋪,紅的青的紫的滿是的。剛伸出手的管家也被打正門口進來的幾個人牢牢地制住。
此時不講更待何時?韓翊敞開了嗓門朝門外道,
“咱興洛里的那些個女娘,都被苟敬這廝賣到別處軍中作了女閭。有的死於亂軍之中,有的被反覆地轉賣到極北邊的荒漠裏,更多的則是患了疾也得不到救治,好多全身都潰爛了。
苟敬這個畜生,他把那些個患疾的都扔到野地里,任她們自生自滅!”
人群里眼睛裏有怒火,屋子裏的幾個人更是忍不住對着苟敬主僕二人一頓猛揍。苟敬也不再試圖阻止韓翊,只是用胳膊死死地抱着腦袋。
韓翊知道,自己已然把苟敬開罪到極點了,於是把他這些年做的好事一樁樁都抖落了出來。”
“前些年個別女娘得了好纏頭,苟敬這廝拿了九成九還有多,女娘家裏得的,不過是他發善心,從牙縫裏漏出來的。
敢問這些年裏,得了好處的,沒得好處的,哪家有女娘回來過?”
這麼一煽,院落里大有要置苟敬於死地的人。苟敬見情勢不對,心下一計,嘶啞着聲音吼道,
“興洛里往東不到五十里,十室九空,幾無人煙。這些年,我維護興洛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天底下哪來白得的好處?
再說了,我與項王軍中交好。他們都知道我是替項王籌措軍餉來了,是作了登記的。要是我在這折了,你們說興洛里還能有活口嗎?”
苟敬這話說得直白,雖說這些個催糧拉丁的在某個不為人知處遇到種種意外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但是架不住韓家大院裏的人多,要捂住消息幾乎不可能的。
那個項王,和漢王不一樣,可是有名的愛屠城,到時候虎威一上來,這院子裏的,還有整個興洛里的,都將是刀下亡魂。
韓平悄悄地朝韓翊使了個眼色,便由着眾人把苟敬裝了抬出去,扔在了不知名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