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滾!
周揚內心的翻雲覆雨已經化作表面的波瀾不驚。而此時在江璐眼裏,周揚似乎有些悵然若失,便心懷憐憫地安慰道:“要不你再找主任說說,畢竟你還沒接到通知,這事兒也不算是最終敲定!”
周揚感激地點點頭,這時護士站那邊的說話聲也越來越大,江璐往那邊望了望,回頭又凝視了周揚一會兒,確定周揚情緒不至於再消沉后,沉下聲認真地說:“晚上到我家,我給你做好吃的!”怕周揚不答應連忙恢復了“高級幹部”的威嚴,雙手叉腰。但幾秒鐘后頓時又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垂下雙手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補充道:“就咱倆!”然後欲言又止地用期待的眼神注視着周揚,等待他肯定的答覆。
周揚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他的確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老婆,也就是現在他的前妻,已經和他離婚,離他而去。況且早就聽說人家已經和她中意的男人形影不離了,比多年前他們談戀愛時還甜蜜。
至於女兒,本來自己是準備爭取一下讓她跟自己生活的,可前妻和她的律師羅列了各種不容置喙的理由。何況,常年和姥姥、姥爺的生活,逐漸長大的她,還有長期不着家的周揚,已經讓周揚的女兒和周揚自己的生活早就蒙上層層藩籬,感情也漸行漸遠了。江璐見周揚點頭了,向他擺了擺手就轉身飛也似的向護士站跑去。
周揚雖然也想知道護士站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但現在精神瀕臨崩潰的他萌生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朝另一個方向的病區主任辦公室走去。
病區主任姓王,因為年齡比較大了,大家都習慣性的叫他王老。此刻王老辦公室的門虛掩着,周揚輕叩叩了兩下門,就直接推開門進去。王老站在辦公桌前,低頭整理着文件,稀疏花白的頭髮井然有序地倒向兩邊,一副金框眼鏡懸在寬厚的鼻樑上。
聽到周揚推門進來,王老抬頭微笑,一臉慈祥:“小周來了啊,怎麼樣,這次很辛苦吧?”
周揚對王老也是十分恭敬:“還好主任,不算辛苦!”
王老滿意地點點頭:“嗯,你來得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談一下!”然後扶了扶眼鏡坐下,一副要長談的架勢。
周揚聽了也十分恭敬地在一旁坐下準備洗耳恭聽。
王老再次滿意地點點頭望着他:“你在胸外的時間也不短了,這次又連續一整年接受了這麼重要的任務,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啊!本來我的想法是職稱跟上后,立馬讓你帶一個組,而且你的手術技術,帶個組早就沒問題了…”王老邊說,邊在周揚臉上小心覷視。
周揚早已經猜到王老要說什麼,但並沒有打斷他的意思。周揚剛開始到胸心外科時王老就在科室了,是一個話不多,活一般,沒有太多存在感的老主治醫。那時王老也帶周揚上手術,但次數並不多。後來為了專業化建設和競爭優化,科室開始出現高年資醫師分別帶組的情況,王老也逐漸在他一組中開始佔有一席之地。
胸外和心外分家時,正是原先的大胸心外科風波正勁的時候,當時熱門的組長大都在心外任了職,還有一些骨幹離開醫院單幹去了,留在胸外的多數都有些鬱郁不得志的人,王老就是其中最悲催的一位,因為他帶組時的大徒兒和他平起平坐作了二區主任,據說還和他競爭過科室副主任,最後上面為了平衡他倆,這才讓他們分別作了一區、二區主任。
王老見周揚面無表情,頓了頓又說:“但是今早醫務科劉科長通知說你的主治在辦理手續中遇到一些問題,可能還要暫緩…”
王老又頓了頓更加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周揚,其實這會兒王老也把劉科長罵了一萬遍,大清早就扔了兩個燙手的山芋給他。一個燙手的山芋是,病人這才剛準備推進手術室,家屬和事故責任方就在護士站相互扯皮,手術風險也不小。另一個燙手的山芋,正是把這事兒告訴周揚,做周揚的工作。
王老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縱使周揚心如明鏡一樣敞亮,此時聽到王老這麼一說也有些錯愕:“王主任,劉科長具體說是什麼問題嗎?”
王老此時已經是頭皮一陣陣的發麻:“說是好像你的從業時間還有一些存疑。”
周揚直接驚掉了下巴:“從業時間存疑?王老我可是在這兒幹了快二十年了,您說其他的理由還說得過去,說從業時間存疑這也太荒謬了吧!”
王老額頭上也冒出了虛汗,心裏那叫一個無語,但今早醫務科劉科長就是這麼說的啊,當時他還反駁了幾句呢,可人家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領導,反駁又有什麼用呢,看着這些機關老爺高高在上,氣勢凌人的樣子他當時就是氣不打一處的來,哼一聲就把劉科長撂在一邊,轉身走了。現在他倒是有些後悔了,咋不就再仔細問問,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聘不聘還不就人家一句話,於是王老故作鎮定地說道:“荒不荒謬的咱兒暫且不說,周揚啊,咱們們共事也快二十年了吧?我也不是說你,你專業能力尤其是手術一點問題都沒有,可你不能就埋着頭不看路吧?你看你,家庭家庭你不顧,職務職務你得不到提升,我知道你很愛醫學這個專業,但專業再好,不懂得規劃和爭取就幹不成事業啊!”王老也動了真情,有些語重心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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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不吭聲了,房間裏突然陷入了沉寂,能聽到門外遠處的護士站偶爾傳來幾聲嚷嚷,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喧鬧了。
王老心情卻也有些煩躁,自己何嘗又不是家庭、事業的失敗者呢,已經臨近退休的年齡了還只是個病區主任,說也是個主任吧,其實只有苦勞沒有功勞,有責任沒有權利,手下有些能力的都各懷心思,沒有能力的又擔不起大任,只有這周揚手術沒得說還踏實肯干,任勞任怨,心中又沒有什麼小九九,以前沒怎麼注意,現在一細想,還真是有些英雄相惜的感覺。自己的家庭,雖說也是個小康水平吧,夫妻也和睦,但唯一的兒子卻是個誰也不服管,整天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主兒。
王老緩緩站起來轉身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良久才又轉過身來凝視周揚,只見周揚卻已經若無其事地打量起自己剛弄到的一具胸腔解剖模型,嘴裏還不時發出嘖嘖讚歎聲。王老是又氣又好笑,本來已到嘴邊諄諄之言一下被堵了回去,嘴角只留下一抹苦澀,咬牙切齒說道:“你呀你呀,你怎麼就不…”
看着周揚一臉無辜的樣,氣得竟說不出話來,嘴張了半天,最後吐出一個字:“滾!”
周揚看着氣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王老自知理虧,想到這兒是待不下去了,立即起身,連忙一邊欠身賠禮,一邊繼續裝無辜,迅速退出主任辦公室。
出了一區主任辦公室,周揚自然又是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你們愛咋的咋的,只要我能上手術,管它東西南北風。步履依舊,行如輕風。
忽然前邊有人喊“周老師,周老師急診手術,主任叫你上,一會兒主任也上!”聽到聲音是從護士站傳來的,周揚便知道剛才護士站嘈雜的聲音里夾雜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是怎麼回事了,又一聽是急診手術,本來還有些不置可否的心思斷然被斬斷,那股本能強烈的責任感和興奮勁兒油然升騰,顧不得多想就走出病區大門,往手術室方向走。江璐與他擦肩而過,在身後吹鼻子瞪眼使勁跺腳也沒理會。
進了手術室,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洗手衣,立馬洗手、消毒、穿手術衣。台上帶組的副高張軍和兩個年輕主治醫已經開始手術了,病人是個重度胸廓擠壓傷,病情十分複雜,需要多科室協作手術。周揚進手術室前已經快速瀏覽了病人的病例資料及術前討論記錄,對病人病情自然已經瞭然於心,但當看到各種儀器數據,再看看台上病人開胸探查結果,頓時感覺凶多吉少。肋骨多處骨折,多個臟器都已經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吸引器“嘩啦啦”不停往外吸着血水,吸管和廢液瓶里已經一片殷紅,呼吸機“呼”聲中不斷夾雜着各種儀器警報。雖然手術開始沒多久,麻醉師和張軍額頭上已經沁出汗珠。兩個年輕主治醫更是從沒見過這種場面,早就慌得一批。器械和巡迴護士也神色凝重地盯着台上,張軍見周揚進來,頭也沒抬“老周,快,你來一助!心肺都穿了,馬上就可以上體外了!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了!見到王主任沒?不是和你一塊來嗎!”
張軍比周揚晚兩、三屆呢,雖然應付這種場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今天也有些慌了神,關鍵是據說還有上面領導關照,壓力山大呀!但人家畢竟副高帶組也已經有好些年了,雖然和周揚相比,手術技術各有千秋,語氣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張軍對病人病情和手術進程的把握還是非常老道的,本來這台手術一開始就應該和剛分出去的心外一起的,但是張軍也知道王老和心外那幫子人兒的淵源,即便職業生涯風雨難測,自己作為王老的得意幹將,也只能聽憑王老安排,唯王老馬首是瞻了。
周揚一聽張軍,自然也估摸到今天這塊骨頭是真有些難啃了,也不廢話,上前一步,補上台前先前一助手讓出的位置,不假思索地接過器械一陣緊張有序的忙活。
肺臟清創、修補都很快,周揚到之前張軍都已經開始做了,雖然現在胸外的手術已經很少有開胸的,但對於張軍來說也是輕車熟路。很快肺部手術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才是最難、最棘手的心臟修補術,變數也最多,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導致病人再也回不來了,而且還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能快速完成,否則也是白忙活。尤其心臟停跳后,那就得爭分奪秒,與死神賽跑。
突然麻醉師喊道:“血壓50/30mmHg,又掉了,又掉了!”
張軍立即罵道:“誰碰了動脈?誰碰了動脈!”
兩個年輕主治醫雖然根本沒碰過動脈,但已經嚇得連忙搶着澄清自己,他們看張軍像只憤怒的公獅,都懼怕遷怒於自己,忙回:“沒碰!”
張軍聽聞兩個助手戰戰巍巍的回答,情緒稍定和周揚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地持針器,用浸過生理鹽水的紗布按住心肺撕裂口,抬起頭舉目,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儀器里的數據,病人左右兩側分別掛着猩紅色的血袋和各色藥水,目光灼熱,心急如焚。
焦急等待十來分鐘后,血壓緩升,他們又繼續左右開弓,手術繼續。這時病區主任王老也穿好手術衣進來了,張軍雙手前置,向後退了一步,把主刀位置給王老讓出來,而他自己又和周揚調換了位置,手術開始進入心臟修補環節。
周揚現在是二助,他側頭看了看王老,又和對面的張軍對視了一下。按照正常程序,心臟的手術該由心外來完成,但王老、張軍和周揚都是胸心沒有分科前的老人兒,這樣的手術也做得多,既然王老和張軍都沒有請胸外的意思,周揚自然也不方便再說什麼。
開始降溫,心臟停跳,體外循環已經開始,所有儀器都墮入死寂,只看到各種顯示屏上的醒目閃爍的零。
周揚感覺自己突然進入了一個真空的,傳不出任何聲音的空靈之境。只有人影的斑駁和幽室的僻靜。在這個光影婆娑的境地,周揚看到了每個人周身似有似無,或明或暗的熒光,這些深淺不一,顏色迥異的熒光雖然並沒有自己的那樣靈動,但分明能感覺到有的執着篤定,有的聰慧靈秀,有的陰鬱克制,有的張揚跋扈,有的貪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