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幾回魂夢與君同(4)
許國與燕國西南邊接壤,而遙輦國則與其東面接壤,根據雙方約定,許**隊從南路進攻,遙輦**隊從東路進攻。裴少卿以師父為征燕大元帥,兵分三路攻燕。中路十萬生力軍由師父率領,從慶州府攻進,經西平府直取燕國的帝都——興慶府。
或許在百姓看來,大皇子還朝,皇上封其為睿王並加以重用,足見兄弟情深。可只有那夜在場的官員知道,睿王逼死王太后,即便皇上懾於先帝遺詔不敢動他,但二人之間必有嫌隙。
王氏垮台後,裴少卿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輕官員出任要職,尤其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乃是他的心腹,這次任命為監軍,其用意不言而喻——名為監督,實為監視。
西路軍從西寧府出發,進攻燕國的西涼府和宣化府。西路統領是今科武狀元,他行事穩妥且工於兵法,裴少卿早就有意收為己用。
而東路軍則由鎮國將軍王始安之子王躍統領,從太原府攻入燕國夏州。
聽聞王國師被斬的那日,王始安父子摔碎傳家玉玦,在北境遙拜帝都,以示忠心不二。若我沒猜錯,裴少卿會不計前嫌,臨危授命於他父子二人,除了試探,更有拉攏之意。
文濤年少時曾在許燕邊境生活多年,對那一帶的地形地貌頗為了解,此番他以軍醫之名隨軍出征,一方面可為嚮導,另一方面也可搗鼓着給敵軍下個毒什麼的。
他與師父約定在許燕邊境的慶州府匯合,我隨他一路北上,十日之後如期到達慶州。戰爭當前,我怕師父分心而影響戰局,是以特意拜託文濤為我易容,並扮成他的葯童。
慶州的夏季本該是晴好乾燥的,此刻卻陰雨連綿。濕潤的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草木芳香,教人驀然生出時空交錯之感,仿若置身與杏花煙雨的江南,一時間忘卻眼前的金戈鐵馬、狼煙烽火。
許**隊駐紮在慶州城外的山谷之中,此處地形隱秘,易守難攻,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待我與文濤抵達軍營,恰巧遇見師父率輕騎趁夜刺探敵軍糧道。此刻更深人靜,西北的天空分外深邃寂寥,望不見一顆星。
軍營外,師父正與一名士兵交談。他身着玄鐵鎧甲,背負長劍,修長挺拔的身形彷彿與夜色溶為一體。遠遠望去,明滅的火把將他清美的臉龐照得輪廓分明,竟是從所未見的剛毅堅定,恍若九天戰神降臨人世。可奇怪的是,他身後的士兵穿的並不是許軍的戰袍,而是扮成燕軍的模樣,連帥旗也換成了燕國的青幟。
多日未見,他又清減了不少。雖說如夢令的毒已然解除,身體也恢復了健康,但他的臉色仍然如從前那般略顯蒼白。
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宮中風起雲湧,朝中波詭雲譎。他以大皇子的身份還朝,定然免不了要承受朝臣的議論、裴少卿的猜忌,免不了要面對重重殺機,我卻沒有在他身邊,替他分擔師父心明眼亮,不知他會不會看出破綻。
我跟在文濤身後走過去,心中難免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卻是抑制不住的思念。
師父交代了幾句,便讓那士兵下去準備,轉而對文濤道:“文先生,你終於來了。”視線落到我身上,道:“這位姑娘是誰?”
文濤笑呵呵道:“她是我新收的葯童,哎喲,你也知道,行軍打仗很無聊嘛,所以我就養只寵物解解悶……”
寵物……
“……王爺放心,她會搗葯會治傷會洗衣會做飯,什麼都會,很可靠的喲!”
這個臭龍陽一張口就胡說八道,什麼搗葯治傷洗衣做飯,我統統不會!
我不禁滿頭黑線,忍住將他狂打一頓的衝動,乾笑道:“民女參見睿王。”
師父盯我一瞬,眸光深靜莫測,教我心頭驀然一緊。好在他並未起疑,很快便對文濤道:“無妨,正好讓她留下幫忙。最近……可有嫣兒的消息?”
文濤攤手,神色坦然道:“暫時還沒有。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了,皇上正派人找呢。”
他“哦”了一聲,臉色驟然黯淡下來,似是喃喃自語道:“希望她平安無事。”
我聽得胸口一震,一時間,慚愧、內疚、心疼……無數種情緒陳雜心底,絞得心如裂錦,很不是滋味。鼻尖微微發酸,淚意洶湧而來。
怕他看出端倪,我只得咬唇低頭。
沉默良久,師父嘆了口氣,道:“今日得到消息,燕軍將會於今夜子時從官道運糧過來。我打算親率三千輕騎出去打探,讓他們都扮成燕軍的模樣,到時詭稱是援軍,能劫下糧草最好,劫不下便一把火燒掉。”
文濤嬌嗔道:“這種損招也只有你能想得去!去吧,路上小心。”
師父抿唇微笑,淡淡道:“兵者,詭道也。”語畢,他一躍上馬,揮手甩動馬鞭,三千輕騎便隨他馳出大營。
我獃獃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孫子曰:“善用兵者,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故軍食可足矣。”
行軍打仗最講究的便是先機和兵勢,智將務求取糧於敵國,消耗敵軍一石糧食,相當於從我國運送二十石。師父若能劫下燕軍糧草為我軍所用,則必能狠挫敵軍銳氣,使我軍士氣大振,此戰可佔盡先機。可即便如此,他也用不着以身犯險,親自出擊吧。
我眺望他們離開的方向,唯見蒼茫起伏的群山,心中不禁湧起幾許憂思。
文濤一眼便看破我的心思,寬慰道:“放心,不會有事的,少桓的本事可大着呢,我還沒見過誰能贏他。”
我說:“我一直不知道他會武功。”
“那當然了,沈洛的功夫很高吧?都是少桓教的。學生尚且如此厲害,更何況是老師。我們還是洗洗睡吧,醒來便有好消息的。”
我只得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果不其然,那天夜裏,燕軍統領麻痹大意,輕而易舉地被佯裝成援軍的許軍騙走了糧草,等到反應過來卻為時已晚。燕國王得知消息,非但沒有立刻撥糧補給,反而攜寵妃外出遊獵,只顧自己尋歡作樂。糧草的補給跟不上,燕軍軍心渙散,很快便自亂了陣腳
首次出擊即大獲全勝,許軍全軍上下士氣大震。師父乘勝追擊,一鼓作氣連克五城,在損失極小的情況下殲敵三萬,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便打到了燕國的西平府。
十萬大軍兵臨城下,西平刺史獨孤山見勢不妙,暗中派人送來密信,表示願意開城投降,得師父欣然應允。於是,我們就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地拿下了燕國重鎮西平府。
這段時間,師父忙於戰事,時常通宵達旦地與幾位副將和監軍商討對敵之策,主帳守衛森嚴,便是文濤也不得隨意靠近。那夜之後,我很少見到他,即便有機會看見,也只能遙遙地望一眼。直至有一日他攻城凱旋,率軍歸來,全營士兵如眾星拱月般簇擁着他,山呼殿下千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意氣風發的模樣,彷彿是睥睨天下的王者!
從前,他在朝為相,指點江山,朝堂闊論,百姓皆贊他是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良相。
如今,他在營為將,運籌帷幄,金戈鐵馬,全軍上下無人不為他的謀略所折服。
在他的身上,究竟還隱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
文濤很少給我安排工作,偶爾會叫我跟他外出採藥,但更多的時候則是讓我呆在營帳里圍觀他煉毒。葯帳設在營中僻靜之處,幾乎沒人來打擾我們。只有在軍醫忙不過來時,我們倆才會過去幫忙照顧傷員。
西平府距離燕國的都城興慶府不過區區五百里,直搗黃龍指日可待。在吃了一連串敗仗之後,燕國王終於如夢初醒,意識到國之將亡,匆忙將兵權交予大將斛律濤,自己則帶着一眾寵妃連夜逃往漠北躲避戰禍,真真是荒唐之極。
且說這斛律濤乃是一員老將,當年隨拓跋羽抗擊先帝親軍,為人耿直且驍勇善戰,是個頗為棘手的對手。
他接手燕軍后,大力整頓軍容軍貌,重新部署戰略戰策,並發佈征討檄文,直指師父同根相煎,屠殺母族,乃是罪大惡極。師父與其隔空喊話,說燕亡乃是天命,亡與我手,則可得善終;亡於他人之手,必將生靈塗炭。雙方的先鋒部隊在黃河畔激戰多次,我軍都未能佔領上風。
不久之後,雙方再次交鋒於燕國峽口。斛律濤利用峽口的地形優勢,前後夾擊。我方將士死傷過半,不得不退守西平府。不少將士負傷而歸,軍醫們忙得腳不沾地。
我閑來無事正好給他們打下手,雖說我不懂醫術,可上藥包紮端茶遞水之類的雜貨尚且能做。所幸大部分都傷得不算很重,皮肉之傷沒有大礙,最嚴重不過略微縫合幾針。
這是開戰以來第一次戰敗,全軍上下人人面色凝重,軍營里四處瀰漫著肅殺之氣。
師父與幾位副將皆為斛律濤所傷,文濤親自為他們醫治。
忙完一陣,我在主帳外來回溜達,不知師父傷勢如何,心下頗為擔憂。奈何軍紀森嚴,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主帳,我只好這般遠遠觀望。
不多久的功夫,文濤挑簾而出,朝我招了招手。我忙跑過去,壓低聲音問道:“師父傷得嚴重嗎?”
“放心吧,都是一些皮外傷,不礙事。你要是不想讓少桓起疑,就別像個小陀螺似的在外面轉悠。”他將一張紙塞到我手上,擠眉弄眼道:“喏,這是藥方,快去煎好了送進來。”語畢,抿唇嫣然一笑,一臉“你懂的”的神情。
我登時喜出望外,連聲向他道謝,握着藥方飛速向醫帳跑去。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我將煎好的湯藥送進主帳。此刻天色已晚,主帳內燈火通明,師父坐在案前與眾人議事,面上依然是淡淡的,像從前那般無喜無怒。可那雙眼眸中,卻閃爍着我從未見過的光芒,彷彿有一團熊熊火焰在燃燒,又好像是銳利逼人的寒芒。他的胸口纏着一大塊棉布,殷紅的血絲絲縷縷滲透出來,蘊成碗口大的一片。
心中既驚且痛,不由憤怒地瞟了瞟文濤——這也叫皮外傷不礙事嗎!
我小心地將湯藥放到師父面前,難得靠近一次,本想藉此良機再看看他的傷勢。孰料,他忽然抬眸向我望來,氣息微滯,眼底掠過幾許細碎的漣漪。我忙垂眸退下,繼續給其他人奉葯。
監軍李坤是裴少卿一手培養的心腹,從前我與裴少卿議事時,他也經常在場。除了他之外,其餘幾位副將皆有不同程度的傷。主帳內尚有一位身着棕色胡服的中年男子,面生得很,好像不是我朝官員。
只聽那胡服男子道:“在下與斛律濤相識多年,他不過是一介莽夫,最會虛張聲勢,表面上氣勢洶洶,實則謀略不足。他最大的弱點便是剛愎自用,疑心重且忌能人。眼下,斛律濤一人執掌兵權,與副將不睦,他想繼續打下去,副將卻想求和,避免無謂的傷亡。如此政令不一,亂必將由內而生,可見斛律濤並不是堅不可摧的。”
師父服下湯藥,淡淡道:“那依獨孤大人之見,我軍應當如何克敵?”
“今日一戰,王爺故意敗給斛律濤,依他的個性,必會驕傲輕敵。正所謂大意失荊州,現在燕軍前鋒全部聚集,若王爺能一舉擊潰他們的前鋒,則可挫其銳氣。”
一名副將道:“王爺,末將以為,可用聲東擊西之計,先引一路輕騎黃河畔,佯裝要渡河攻擊燕軍後方,如此一來,斛律濤必會分兵應對。之後,我軍主力再迅速進攻峽口,攻其不備,一定可以擊敗燕軍。”
師父思量一瞬,道:“好,就依二位所言,請諸位明早再來商量具體的戰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