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金枝委地無人拾(2)
三日後,我與沈洛啟程前往江南。
為保我的安全,此行只有裴少卿一人知曉,對外只稱我抱病在家休養。其實我本沒打算親自去江南,但前些天,派去督辦案件的官員傳信回來,說是巡撫衙門內發生了失竊案,竟有三本整理好的地籍和地契不翼而飛。
依照我朝律例,凡買賣土地,皆要經得官府同意,所簽地契一式三份,除買賣雙方之外,另有一份交予官府備案。而地籍則是我朝土地管理的主要措施之一,記錄著土地的權屬、面積、質量和利用現狀等內容,是十分重要的資料。若是想要指控王氏兼并土地、私竊賦稅,整理好的地籍和地契便是不可或缺的證據。
之前,我曾再三叮囑李斐,一定要派高手十二個時辰看守地籍和地契,怕的就是王氏先下手為強。不曾料想,百密終有一疏,還是讓他們的人鑽了空子。有本事從巡撫衙門偷走地籍的人,顯然不是尋常百姓。若我猜得沒錯,江南那群地方官員之中必然有人是王氏的人。老狐狸擔心東窗事發,所以命人毀屍滅跡,偷走地籍,想要以此脫罪。
我與沈洛騎快馬奔赴江南,日夜兼程,兩日便到了臨安城。
巡撫衙門。
對於我的突然到來,李斐並未表現出驚訝,仍然十分上道地表示要安排我住進上次的別院,並設宴為我接風洗塵。
我端起茶杯小嘬一口,搖頭道:“本相為督辦私竊土地之案而來,只呆三日便要回京向皇上復命,李大人無須費心。這幾日,本相就住在巡撫衙門,也方便辦案。聽聞近幾日,江南七府的官員齊集臨安城,請李大人安排他們明日來巡撫衙門一趟,本相要見見他們。”
李斐立即命人為我和沈洛安排廂房,想了想,又道:“扶相,帝都來的那幾位大人,需不需要下官將他們一併請來?”
我說:“讓他們今晚來一趟。”
他點頭道是。
“李大人,地籍失竊案可有眉目了?”
李斐抖了抖,一臉愧疚地垂下惱道,瓮聲瓮氣道:“下官無能,暫時還沒有任何進展……不過,下官已派人加緊查案,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線索。”
李斐此人辦事得力,在任的這幾年,將江南打理得井井有條。但他偏愛黃白之物,且升遷又如此之快,我曾懷疑他與王氏私相授受。
我一面飲茶,一面不動聲色觀察他,見他雖有些惶恐,卻不像是心中有鬼的模樣,不禁有些疑惑。
放下茶杯,我微微一笑,和顏悅色道:“皇上對此案重視有加,臨行前,曾再三叮囑本相,一定要將失竊的地籍和地契一本不落的尋回來。李大人不用擔心,此案由本相親自來查。勞煩李大人將整理好的地籍拿來,本相要一一查閱。”
“是,下官這就去。”他抹了抹額間的冷汗,轉身退了下去。
趁他不在,我小聲問沈洛:“你覺得會是他偷了地籍和地契嗎?”
沈洛搖頭,神色頗為凝重,“難說。”
“神不知鬼不覺地竊走地籍,說明此人能隨意出入巡撫衙門,最近江南七府的知府都在臨安,他們七人,再加上李斐,這八個人都有嫌疑。”
沈洛道:“我有一計,究竟是誰,一試便知。”
我頓覺眼前一亮,忙道:“快說來聽聽。”
他附過來,輕聲對我耳語道:“明日他們都會來巡撫衙門,你且留他們在此過夜,並封鎖巡撫衙門,不得讓任何外出。晚上我們放出消息,就說失竊的地籍和地契已經找回,你正在重新核對。那人聽到這個消息,必然會有所異動,屆時便是瓮中捉鱉,他逃不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驚喜道:“此計甚妙!沈洛,沒想到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你呆在錦衣衛委實太屈才了,回帝都之後,我定要上奏皇上,封你三品郎將,讓你帶兵殺敵,建功立業!”
沈洛微微一愣,幽黑的眸中急速掠過一道漣漪,很快便又歸於平靜。沉默良久,他搖頭道:“不要。”
“為什麼不要?”
“不感興趣。”
我撇撇嘴,道:“沒出息。”
他看着我,抿唇淡淡一笑,倒是沒有反駁。
我被他的笑容小小驚到了,不由嘖嘖稱奇道:“原來你也會笑,我以為你這輩子永遠只有一種表情,那就是沒表情。沈洛,你最近可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像你了。”
他的臉色稍稍變了變,似有幾許尷尬、幾許懊悔,當即斂去笑容,別過臉不再說話。
李斐送來地籍,我一面聽他陳述,一面仔細地翻查,果然發現了不少蹊蹺之處。
我指着其中幾頁,對李斐道:“從清平二年到清平四年之間,這個名叫‘賈明’的人一共從一六十八人手中買走良田一千五百畝,按照我朝律例,土地買賣超過五十畝以上便要收錄買賣雙方的官籍,為何此處沒有記錄賈明此人的官籍?”
李斐答道:“買賣土地是由各地知府經手,這批良田位於姑蘇境內,是由周瑾周大人負責辦理。他上交這批地籍時,的確沒有附帶賈明的官籍。下官曾問過周大人,他也說不清楚,只說……也許是整理的時候弄丟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弄丟了?”
李斐面露為難之色,道:“……周大人是這麼說的。”
不對,周瑾是師父一手栽培出來的,做事素來小心謹慎,師父一直非常看好他,他絕不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此事定有蹊蹺。但竊走地籍的人一日未查明,所有人都有嫌疑,周瑾也不例外。
我點頭,淡淡地說:“好,本相知道了,明日再問他吧。”
***
晚飯之後,我拉着沈洛陪我外出散步。西子湖畔,晚風習習,吹散了燥熱的暑意,教人神清氣爽。
不知不覺便走到上次的那條沿湖小道,儘管今日不是煙花燈會,這裏卻依然人來人往,繁華熱鬧。
重歸舊時路,物是人非。
我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心下湧起些許悵惘,漸漸的,越來越強烈,在我的胸腔里激蕩不息,幾乎教我無法呼吸。平日裏,那些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好的情緒,那些思念、哀慟、悲愴……等等數不清的感情,此刻終於蓄勢而發,如同潮水般排山倒海而來。
視線不知不覺變得模糊起來,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生生地逼退淚水。
正當我神思怔忡之際,忽聽有人道:“客官,要不要看看瓷器?”
我轉過頭,見眼前之人甚是眼熟,卻一時記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不待我多想,那人倒先認出了我,驚喜道:“姑娘,原來是您吶,您還記得小人嗎?小人以前賣紈扇的……”
“哦,是你啊掌柜……”我想起來了,他便是上次賣紈扇給我和師父的那個小販,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道:“你怎麼改行賣起瓷器了?”
小販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小人的娘子就要生產了,賣紈扇賺不了幾個錢,所以改賣瓷器,想讓娘子和寶寶過得好一些……”他抱着瓷瓶,長長嘆一口氣,又道:“其實小人家裏以前挺富裕的,後來收成不好,交不上稅,只好把地給賣了。娘子不嫌棄小人沒錢,一直不離不棄,小人一定要更加努力地賣瓷器,握拳!”
我笑道:“掌柜,你這麼努力,日後一定能成為許國第一大瓷商。”
“多謝姑娘,借您吉言吶!”他望了一眼我身旁的沈洛,道:“小人記得上次您是和尊師一起來的,今日怎麼沒見到他?尊師近來還好吧?”
笑容立即僵了在臉上,我勉力維持着,不讓自己垮下臉,艱難道:“他……過世了。”
話音未落,忽覺肩上一暖,原是沈洛伸手攬住我。他向我投來一個寬慰的眼神,目光清和而溫暖,若帶幾分憐意。我扯了扯嘴角,搖頭示意我沒事。
小販驚得捂住嘴,歉疚道:“對不起對不起,是小人失言,提起了姑娘的傷心事……”
“沒事的。”
他將手裏的瓷瓶塞給我,道:“姑娘,這個瓷瓶送給您吧,就當是給您賠罪。”
“這怎麼行?你說多少錢,就當我買下了,否則我不要。”
他怎麼都不肯收錢,非要白送給我。我推給他,他又塞給我,就這般推來推去,塞來塞去……忽然,不知誰一時沒拿穩,鬆了手,瓷瓶“啪”的一聲摔在木桌上,碎片濺起來,割破了我的手腕。鮮血滴落在素白的瓷瓶碎片上,格外觸目驚心。
小販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道:“哎喲,對不起對不起!姑娘,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小人帶您去醫館……”
沈洛面色陡變,迅速掏出絲帕纏在我的手腕上,用力按壓傷口。我掏出一些碎銀子交給小販,道:“不用,不是什麼大事,銀子你收下,這瓷瓶算我買下了。對了,明日上午你來一趟巡撫衙門……哎,你別急啊,我不是要告官,只是有些事要問你。你就說一位姓‘扶’的姑娘叫你來的,記住了嗎?”
他顯然嚇得不輕,只顧訥訥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了。我再三叮囑他一定要來,這才放心離開。
沈洛一手扶住我,一手握住我的傷口,殷紅的血透過他的指縫滲出來。他緊擰了眉尖,嗔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滿不在乎道:“沒關係的,一點小傷。”
“疼不疼?”聲音毫不掩飾關切。
我心下一動,看着他,搖頭道:“不疼。”
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前面有間醫館。”
傷口雖然不深,卻流了不少血。大夫看過之後,上了些止血的藥粉,又開了幾貼葯,委實有些大題小做。
雖然並不嚴重,但因為傷的是右手,只怕最近幾日都不便寫字了。我的手腕被裏三層外三層包得嚴嚴實實也就罷了,還用布條吊在脖子上……教我明日如何見人啊!我無奈地嘆息,早知今日會有血光之災,我就該安分守己地呆在巡撫衙門看地籍和地契,不出來散這倒霉的步了。
回到巡撫衙門,我悶悶不樂地檢查有問題的地籍,沈洛坐在我對面,我報一項,他便替我寫一項。如此兩人合作,直到一更天,才勉強查完。
我將他送走之後,打了個哈欠,坐回案前翻閱他整理的地籍。看着看着,我驀然發現了一絲不對勁——這分明是沈洛的字跡,但細看處,彷彿又有哪裏不太一樣。
我不禁狐疑,這究竟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