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苦心
話分兩頭,林明禮自昨夜聽到那糟透的消息,一夜未能入眠。兼之心中傷感、鬱結久久難消,直至拂曉方才止不住倦怠,沉沉睡下。
吳蘭亭似已麻木,俗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這林府的經當真不敢高聲語,一個個都是瘋子,俱是得了癔症。
怔神間,如雪替她挑選了裙裾,又為她描繪起妝容,梳頭,豎起高髻。
“小姐,往後難道···我們只能困在這高牆深院中了嗎?”如雪俯身對鏡,梳理她兩鬢的秀髮,不由地悻悻一笑,眼底透露出一絲絕望。
林府中,得知醜事的侍女、小廝早已被發賣,聽說已然生死不明。可轉念一想,知曉此等秘辛,又如何能安然苟活,所幸她的身契尚在吳府手中,若她有個萬一,難保吳蘭亭不會做些什麼出格之舉。性命雖已保全,但也喪失了所有自由。
吳蘭亭苦澀地一笑,反手攥住她的柔夷,紅唇輕啟,“如雪,你知道我為何到現在還沒死嗎?”
如雪幾是下意識地接過她的話茬,“為···為何?”
“她呀,是在等我有喜的消息。”
吳蘭亭毒害婆婆和小叔的消息,料想某些人已然知曉,譬如陛下、三皇子、林盡染、太師還有尚書令,其餘人等自然有打算。可這位婆婆韋氏呢,不過是懷揣着一絲幻想,幻想林明德那一夜播下的種子現下能生根發芽。
“可···可小姐,你這些時日一直吃些泡菜、酸果,就···就不怕林尚書請醫師來替小姐診斷嗎?或者···小姐真害喜了,就不曾懷疑是姑爺的?”如雪未有半分羞赧,微微蹙着眉頭,暗暗替自家小姐捏把冷汗。
吳蘭亭含笑輕拍她的素手,隨即站起身來,“她在府中深耕多年,身邊哪能沒些親信,細細查驗被褥或是我與林明禮的貼身衣物,有無同房她心中自然有譜。至於醫師?呵,他們怕是會招來我吳府之人。”
“小姐,那還是低聲些,萬一隔牆有耳。或是被姑爺聽了去。”
吳蘭亭若有所思地斜睨着榻上的林明禮,又驀然調開視線,冷哼道,“這種窩囊廢,除卻躺在榻上昏睡還能作甚?他這胞弟還不知是為何人所殺,我真該跪謝那人才是,以消我心頭之恨。”
說罷,她又施施然落座,捧起桌案上還略有溫熱的粥,小口小口地啜飲。
未多時,門外驟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老爺請大公子和少夫人前去正廳說話。”
吳蘭亭聞言身形一怔,緩緩放下手中的碗勺,輕聲回了一句,“知道了,夫君與我隨後就來。”
直至門外的影子漸漸消失,她才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可林尚書此時喚他二人去作甚?
思忖間,吳蘭亭吩咐如雪去取一些醒神的甘露,又淡然地行至榻邊,俯身推了推林明禮。見他尤未醒來的意思,左右環顧一圈,只見得桌案上的杯盞,舀了銅盆中盥洗的水,高高地傾倒在他的面上。
林明禮先是擠眉弄眼,又忙撇過頭去,略有慍怒,急聲道,“你···你這是作甚!”
“夫君睡得可安穩?方才,你爹遣使管家命我二人去正廳回話。”
林明禮微微怔神,腦海霍然清明些,忙掀開被子,囫圇地抹去臉上與髮絲間的水珠,口中絮叨道,“險些忘了,爹陪陛下守完歲回府,定然要與我見上一面。”
可手上穿衣的動作忽然一頓,隨即問向吳蘭亭,“昨夜,你為何不一起守歲?”
吳蘭亭遲怔片刻,暗道這林府還尚有一絲人情味?可旋即又收斂起思緒,冷哼道,“夫君可喚妾身一同守歲了嗎?”
這聲反問確也實實在在地問倒了林明禮,不免訕訕一笑,“是我失禮了。明年,明年我定會與吳小···夫人···守歲。”
話音到了最後,逐漸弱了下去,興許林明禮還未曾習慣稱呼她為夫人。
吳蘭亭淺淺一笑,並未接話,也未曾將他這番話放在心上,只自顧自地轉過身去,將手中的杯盞重新放回桌案上。
“小姐,醒神的甘露端來了。”
吳蘭亭撇過頭去,微微抬了抬下頜,示意她伺候林明禮喝下。
如雪略有不情願地端過去,但見他發間、臉頰上仍有殘留的水漬,又覷了一眼被褥上的濕潤,大概清楚自家小姐是怎麼喚醒姑爺的了。
待一切收拾妥當,眸中滿是紅血絲的林明禮攜吳蘭亭去前廳拜年。
“明禮(兒媳)向爹爹(公公)問安。”
林靖澄稍稍抬手,“不必拘束,都坐下吧。”
二人落座后,他又喚管家取來一錦盒,置於林明禮夫婦二人面前。
“這是長樂坊誠園的地契和文書。宅院還算是精緻,本該···”可話音至此,林靖澄倏然一頓,眼底閃過些許悵然。
林明禮看在眼中,心中不免腹誹,這座誠園興許就是替明德準備的······
林靖澄微微收斂心神,又續道,“出了正月,你夫婦二人就搬去誠園住吧。若還有什麼需要添置的,儘管和爹開口。只要你二人往後諸事順遂、平安,爹也就放心了。”
“爹···”
林明禮剛欲爭辯,就被他抬手打斷,“守了一夜的歲,累了吧?一會兒回房再睡上幾個時辰,好好歇一歇。”
“爹往年卯時就已回府,今年怎快熬到了辰時?”
這等細節,他還是記得清楚,往年即便是與陛下還有眾臣一齊守歲,也不至辰時才回府,況且務本坊離皇宮又近,耽誤不了什麼時辰,偏生今年遲了近一個時辰。
林靖澄撫了撫額頭,闔上眼眸略微沉吟,卻也未有接過話茬。
大將軍府的那位太夫人年前請靜心庵的摒塵師太至府中小住,誠心禮佛,無可非議。然皇帝陛下自散筵后,稍稍拾掇一番后便徑直尋去,美其名曰是探望太夫人,而有早前呈上帛書拒見的先例,陛下親自走一遭,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心如明鏡一般,太夫人只是其次,真正要見的是長公主。
林靖澄承認自己心存僥倖,稍遲幾步楚帝的輿輦,只為能親眼見上她一面,可終究事與願違···
“蘭亭,你與明禮分府別住以後,還需謹言慎行。明德已死,該出的氣,你們夫婦也該夠了。”林靖澄的話音一頓,徐徐睜開雙眼,儘可能將語音放得柔軟些,“蘭亭,你應知曉,即便此事泄露出去,於我林府而言,並未能損傷分毫,可彼時你又該如何自處?我和你···”
說話間又覷了一眼林明禮,嘆息道,“我和你娘費盡心思,保全蘭亭的名聲,不就是想讓你們夫婦二人安穩度日嘛?沒有什麼是比活着更重要,你是,明禮的娘親也是。”
吳蘭亭咬緊下唇,幾是要滲出血,她這公公所言,何嘗沒有道理?即便是豁出性命,似乎也不能動搖林府的根基半分,歸根到底她這夫君有個了不得的娘親。如今的結局雖有波折與巧合,但終究算是皆大歡喜的局面,又何必在林府內惶惶不可終日呢。
林靖澄端起茶盞,微微抿了一口,淡然道,“何況,你婆婆已將明德之死歸咎於你二人身上,又何故無謂鬥法呢。不若兩相不見,圖個家宅安寧。”
吳蘭亭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林靖澄幾是看穿了她的內心,遂起身行了萬福,柔聲道,“公公所言極是,兒媳定當謹記教誨。”
林明禮振作了精神,這聲婆婆和娘親他還是能分得清楚誰是誰的,於是起身揖禮問詢,“爹,我娘到底是誰?”
“你娘?”林靖澄擱置茶盞的雙手一怔,又若無其事地回答,“你娘往後只能是我林府的夫人,韋英!”
“爹,時至今日為何還要瞞着我?”林明禮咬緊牙根,雙肩幾是隨着胸腔劇烈的起伏不停地聳動,語音不免愈發的忿然,“你們明明都知曉我娘是誰,卻又不肯提起她。難道她就真的如此不堪嗎?”
他站在那裏,手指幾是止不住的顫抖,眼底深處湧起說不出的悲涼。
吳蘭亭心中明了,並非是他的娘親不堪,而是身份絕非尋常,或是皇室宗親,又或是出自連皇帝陛下都忌憚的世家大族。可細細琢磨方才林靖澄所言,他的生母應不該存世,當下卻苟活於世。若是道出她的身份,怕是會給她惹來麻煩,而林靖澄是為了保護她的存在。
想破了這一層,吳蘭亭垂着螓首,猶豫片刻,遂在他身後稍稍扽了扽他的衣袍,低語道,“別問了,公公都是為了你娘親。”
林明禮驀然轉過身去,抓着她的肩膀,厲聲道,“你也知道我娘是誰?”
吳蘭亭吃痛下,撇開他的雙手,蹙眉道,“我若知曉,昨夜何必同你去問?剛剛公公所言,你難道還沒聽明白?你娘的身份註定不能暴露在世人眼前。換言之,你娘的身份如若公之於眾,她···她的一生可能也就意味着走到了盡頭。”
她並不確認是否真如這般猜想,眼神中帶着幾分閃爍,林明禮見狀本能地緩緩轉過身去求問其父。
林靖澄徐徐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吳蘭亭,思忖片刻後方道,“明禮雖痴長你許多,但涉世未深,不比你思慮的周全,往後還得多費些心思。”
說罷,便行色匆匆地離去,只留他夫婦二人怔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