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客將至

第8章 有客將至

阿璀揚了揚頭,毫不客氣地收下了自家祖父的稱讚。

關渡倒也喜歡她這般小女兒神色,笑着指指東邊屋子:“那邊你原先住的小房間,被我辟做了一個小書房用來存放書卷,靠牆的書柜子你打開,下邊有個樟木的箱子便是,你自去翻翻吧。”

“多謝祖父。”關璀喜滋滋地應了,也不急着便去找,這一閑下來才突想起他二人午間太過沉迷農桑之事的研論,連午膳都沒想起來用。

四顧找尋一眼,問,“會景不在?”

“因缺些紙筆日用,他午後便下山採買去了。”關渡看看天色,“約莫會回來晚些吧。”

“那我親自為祖父煮湯調羹。”關璀一笑,起身欲去廚間。

關渡聽她說要去做飯,甚是一僵,忙攔住她,“會景午間留了些蒸餅與肉羹的,你生了火熱一熱便罷了。”

“好,祖父稍等。”關璀笑道。

看着關璀出門的背影,關渡一瞬間思緒甚遠,良久之後唯餘一聲嘆息。而摸到方才擱在案上的關璀的手稿時,不由得又心生勸慰,讚許一笑。

復又起身將那厚厚的一疊手稿歸檔,妥善地收在後面書架上的一個匣子裏。

關渡於農桑之事也頗費了些心力去研究,除去計劃着整理一本農桑紀要外,最大的目的是希望以自己的研究發現,來幫助靠天吃飯的百姓增產。此時造福百姓之事,但卻並不容易,非經年嘔心瀝血不可,除卻書山籍海,更多的是得親自實地探訪才可,阿璀如此年紀能承繼自己此番心志實是難得了,也足以讓自己欣慰了。

次日一早,關璀起來后便窩在床榻旁的小窗子邊看昨夜翻出來的她阿耶的手稿,會景見她總不出來,便送了熱氣騰騰的早飯進來。

會景如今也不過十八歲年紀,原本是江漢人,當年飢荒他家舉家逃難,而他被父兄賣給了關家為奴。

當年她隨她祖父遊歷時,恰遇着會景父兄賣他,當時他坐在草垛子裏,瘦弱得很,看起來約莫是好久未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關璀當時瞧到他,也不知為何,只覺得彷彿與腦中某個自己記不清晰的影子十分相似。

也許因着這點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許是憐惜同情這家的艱難,便央祖父給了些銀錢留下了他。

而後來,關渡覺得這小子也還算有些天賦,便也常教導他一二,也算有些師徒之實了。

直到會景將早飯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關璀這才抬起頭來,問道,“祖父在做何?”

“先生在書房整理書稿。”會景笑答,“您吃完早飯,先生說想與您說幾句話。”

關璀點頭,待用過早飯,她祖父仍舊在書房整理書稿。

關璀抱着裝着她父親手稿的箱子走過來,在關渡對面坐下,笑道,“我最愛祖父這處書房,雖不算大,藏書也比不得在閬中多,但極是簡素舒適。我每次到祖父這裏,便覺得甚是放鬆。”

“無雜事勞神,唯心安才得如此心境。”關渡一邊道,一邊將整理好的書稿又重新整齊地歸置到書櫃架子上,“讀書,高卧,耕種,品香,彈琴,作文……人生最難得便是閑散而隨心。”

“祖父說的是,我但望着能如祖父一般,一生治文習學遊歷躬行,便已不枉死里掙扎又活了一遭。”關璀感嘆道。

“你這話……”關渡細瞧關璀神色,敏銳地發覺了什麼,便問,“閬中那邊可是發生了什麼讓你不悅的事情?”

關璀略有些猶豫,並不欲祖父為自己煩惱,橫豎那些人也奈何不得自己什麼,所以本打算遮掩過去的,卻又見祖父道,“我知大約還是原先族中折騰出來的事情吧,不然你也不會端午剛回閬中,這剛過中秋便又跑出來。有何事說來祖父聽聽,既然涉及那邊,自然也該祖父出面解決。”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倒也無需祖父出面,我只是對那邊厚顏無恥的無賴樣,着實有些噁心罷了。”關璀也不遮掩了,對之前閬中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節前那邊舔着臉打着走訪親戚的名號打發了三撥人來了府里,但其實卻是為著我來的。”

關璀哂笑,“四房堂叔公替他家孫子來府上提親,五房的堂伯替他侄子來提親,還有七房是替他家小兒子來的。我倒是不知,我這病體殘疾的,怎麼就突然入了他們眼的。”

關璀幾句話說了事情的情況,至於登門的那些人說的那些陰陽怪氣的難聽話和貶低之語,她也沒說給關渡聽。

“自是有利可圖!”關渡聽得阿璀說來,也着實有些氣惱,他愛重異常,欲傳之以衣缽的孫女,竟然被這些人如此輕賤貶低?

關璀所說的上門提親的這幾個,四房的那個是個鰥夫,已有兩個兒子,一向酗酒嗜賭,先頭的妻子是因為規勸他,卻被毒打,一氣之下投繯自盡的;五房的那個,父母早亡自小寄養在五房的,常受苛待卻不知反抗;七房的那個,如今三十多了,幼時燒壞了腦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便是有利可圖,竟然還用這些歪瓜裂棗來敷衍,便不是刻意貶低,也實在是夠厚顏無恥的了,也難怪連一向修養心性的關渡也有些惱火了。

“終是我當年還是心慈了些……看來這事還是得我最終再做個了結……”關渡道,“往後我不在,他們若是再登門,你直接將人請出去,也莫需委屈自己給他們留什麼情面了。”

“我自不會委屈了自己的,既讓我不痛快了,我自也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瞧,況且還有阿娘在呢。”關璀笑道,“他們上門幾次,都被阿娘叫人打了出去,後來阿娘不勝其擾便乾脆避去莊子上閉門讀書了。而我便來尋祖父了,對外只讓人假稱阿娘與我去了濼邑外祖母那邊。想來後面他們見不到人也該回去了。”

“此事你做的很好,以德報怨之事,有時候確不能為,當年我還是多為親緣關係牽絆了。”關渡將手邊書稿整理好,也不繼續整理上邊的了,為了方便與關璀說話,便撩袍在她對面坐了,繼續道,“不過說來你也十六了,也該給你相看相看人家了,你母親可有留意?”

“祖父便這般不願留我?”關璀笑道,“家宅後院,不過小小一方天地。祖父教我學問道理,指引我思考,帶我領會過書山籍海,帶我遊覽過世間廣博,帶我用雙腳丈量過人間山川江河,帶我以思想縱橫過史冊上下千年,也帶我用雙眼看過這個曾經山河破碎而今百廢待興的家國天下……我既有了思想,也漸漸長出了可以飛翔的翅膀,祖父如今為何又想着用小小的一方天地困住我呢?”

“那你想如何?”關渡笑問。

“讀未讀完的書,走未走過的路,賞未賞過的景,看未看過的人世間。”關璀語聲淺慢,隱約帶着笑意,卻有種鄭重,她道,“這才該是我的一生。”

“但終是世情如此,你如何避開?”

“何必避開?”關璀眼中笑意不散,卻有灼灼光芒,“直接打破豈不更好?”

“如何打破?”

“只需要一把斧頭和一隻執斧的手。”關璀道,“要是我們那位皇帝陛下舉起了那隻手,那麼,我倒是願意做他手裏的那把斧頭。”

“至於該如何讓陛下舉起那隻手……”關璀笑得更加明麗,“我還在斟酌要不要走出那一步,前朝舊俗糟粕桎梏着天下女子甚多,以至於到最後就連她們自己都覺得自己一生所受的壓迫理所當然,而我若執意從外打破,大約也是適得其反。”

“如你所說,這便是世情。”關渡道,“破思想之桎梏才是根源,那麼你莫非還想做教化天下女子之事?”

“教化天下,這是皇帝陛下該做的事情,我湊什麼熱鬧。”關璀嗤笑,“只是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百廢待興之時,咱們新朝的皇帝陛下想必焦頭爛額之處不比當初征戰時要少,大約也顧及不到此處。”

“說到最後,你這不是兜了一個大圈還回到了最初的問題。”關渡瞧着她,又道。

“問題只在我願與不願之間,我便不能意氣昂揚地將世情踩在腳下么?‘打破’,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無足夠的說服我的理由,我既不在其位置,也不該越俎代庖;而‘避開’莫非得讓我尋個山野深林,或尋個未開化的不毛之地,永遠避世而居?”關璀言辭間有些與她往日性情不大相符的不羈,她狡黠一笑,又道,“既然繞回了最初的問題,那方才的問題,祖父您再問我一遍。”

“世情如此,你如何避開?”關渡一笑,極是配合她了。

“那便不避了。”關璀語氣算不上鄭重,細聽來似乎還有些玩笑意思在裏面,“那便請祖父替我尋一個志同道合的男子吧,如祖父一般,如外祖父一般,如父親一般的。可同游天下踏遍山川,可同覽史書共證典籍,亦可各有所專互為良師,往來辯駁可為益友。”

關渡瞭然,關璀所說也許已無關自己所說的世情了,但細想來,這是最簡單也最難得的事情了。

“這……或許不是輕易能尋到的了。”

“那便請祖父賜我一雙慧眼吧。”關璀笑,“不可強求,只待來日。”

外面風聲簌簌,不是風聲,是樹聲,間錯着山泉流水聲和高亢清越的鶴唳之聲,而屋內卻有幾分閑適的靜默。

關渡看向窗外略顯晦暗的天空,今日天氣不甚明朗,見不到太陽,雲霧飄渺,山嵐層疊,到此刻都還未散去。

“祖父在瞧什麼?”關璀將旁邊琴案上的琴推過去,“勞煩祖父替我調下弦。”

關渡接過去,撥了撥弦,“未瞧什麼,只是在等一個人罷了。”

“祖父有客人將至?”關璀瞧自家祖父神情,便知他口中所說的這位“客人”,大約不是他心裏的佳客了,卻還是笑問一句,“可需我山下相迎?”

“不必,一位不速來客罷了。”關渡幾下將弦調好,也略奏了一小段,才又推給關璀,“好了,你試試。”

關璀摸來布巾擦了擦手,試了兩下,笑道,“我雖聽不見,但祖父這琴彈起來很是順手。我先頭自己製作的那床琴,祖父可還記得?原先調試的時候到還好,但做成上弦之後不知道何故竟有些抗指,枉我還一步步沿着古法精心製作,前後花了三年時間,到最後只得留在家裏落灰了。”

“你那琴,工藝製作上倒是沒什麼大差,就是木料略差了點。大約也存放不當,最後有些變形罷了。”關渡道,“這琴,你若喜歡,帶了走便是。”

“祖父之賜,阿璀敬受。”關璀笑容明媚,眼中光彩奪目。

此時的她,已非七年前的她了。

關渡看着她的笑容只覺得心安,他早年喪妻,並未續娶,若他真如世人眼中所見的梅妻鶴子的孤清隱士,那阿璀便是他如今的紅塵溫暖了。

“祖父。”關璀突然喚住了關渡,目光看向通向遠處的小路盡頭的幾竿竹子和一棵歪斜的老梅,那裏是到此間小院的入口,她一字字道,“亂世之中,名士層出,是時局所成就。但祖父於亂世而避,於治世而出,看起來並不是個好選擇。”

關璀如此突然的猜度之言,顯然讓關渡有些意外了,他顯然是沒有想到不過十六歲且身有殘疾,對外界感知須得旁人傳達的關璀,竟能有如此敏銳的直覺和通透的目光。

“先生。”

關渡失神的片刻,待欲開口想要說什麼的時候,會景突然叩了叩門進來。

“有客來訪。”

關璀雖未曾聽到會景說的什麼,卻已然明了,她一笑,自抱了琴起來,“祖父且待客,我去屋后坐坐。”

又對會景指指旁邊的木箱子,“勞煩一會兒引客人進來后,幫我把這個送來,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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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失蹤多年的兄長造反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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