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木偶
天空萬里無雲,院中錯落有致的架子上又換了一批新的藥草,懶洋洋地曬着陽光浴。
在房子右側,有一顆巨大的撒金碧桃樹,一樹多色,可同時綻放紅、粉,甚至紅粉相間的花朵,而且每年的花色均不相同。
此時正值花期,百花齊放在枝頭,今年是以白色花朵為主,淡粉色隨性地點綴其中,仔細看可以發現有些粉色的花瓣中暈染着幾抹緋紅,這是罕見的粉花生紅瓣。
“你看,窗外那顆撒金碧桃,每年它的花期,歆歆會十分歡喜。”
唐樾琛順着文煙的目光望去,窗戶只能觀到撒金碧桃的一隅,花苞相互依偎,壓滿枝條,嫩綠的葉子也不甘落下風,在花朵中橫插一腳,更有甚者獨樹一幟,單獨分枝而出。
唐樾琛混沌雜亂的腦子完全無法思考,此時此刻卻憑空出現一個念頭。
【她喜歡,回去種一顆在星月灣。】
文煙的目光重新落在唐樾琛身上,籠罩着他的那團頹廢與悲戚沒有再繼續蔓延,眼底隱約浮躍着細碎的流光。
她垂眸思忖,像是陷入某種回憶中,緩緩開始講述那經年往事。
“我們與歆歆也是在一顆撒金碧桃下結緣,當時她才三歲。”
“小小一個人兒穿着白裙子站在樹下,臉色竟比那枝頭的白色花瓣還要透上幾分,生機勃勃的花群下正是死氣沉沉的歆歆。”
“她孤身一人,離家出走,不是來賞花,而是尋死,那顆撒金碧桃前正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
唐樾琛面露驚詫,下意識地偷偷攥緊胸前的項鏈,將吊墜和那枚戒指統統緊握在手心,眉眼染上濃濃的擔憂。
“很震驚對不對?她還那麼小,可歆歆她不是尋常人,她智商超群,自然早慧過人,體質特殊的她能活到三歲已是她父母尋遍名醫后的最好結果。”
“知道前因後果的歆歆並不想再繼續接受治療,生病讓她無法出門,甚至無法離開房間,終日與病痛為伴,猶如苟延殘喘的籠中雀。”
“大概人是無法完美無缺的,歆歆她聰慧絕世,可在情感上天生閉塞,在別的小朋友喜歡黏在父母身邊撒嬌耍賴時,她對自己的父母永遠是淡淡的,好似那天上仙,按照流程下凡歷劫后便能重回仙班,因此並不眷戀着世間的一切,也無法對任何人產生情感連結。”
“雖然無法擁有共鳴,但她不願再垂死掙扎,也不忍父母日以繼夜以淚洗面,為她殘軀敗體繼續做無用功,她第一次出門,就是走到那顆撒金碧桃下,眼中寫滿坦然的死意。”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邁出那一步,當場病發了,有時候生死是半點也不由人的。”
“幸而人生又經常峰迴路轉,她遇到了我們,她師父喻清出手暫時救了她,這時她心急如焚的父母恰好找來,喻清覺得歆歆與他十分投緣,即使知道她的病症棘手難治,治癒的可能性極低,但還是在歆歆蘇醒后開口她願不願意跟他走,自己有辦法治好她。”
“我還記得歆歆的媽媽是個美人,年紀不大卻鬢染風霜,歆歆久久沒有說話,但她媽媽二話不說直接給喻清下跪,求他救自己孩子一命,無論是任何代價,只要是他們蘇家給得起,哪怕家財散盡,也在所不辭。”
“在孩子面前這樣到底是不好,喻清扶起離開房間借步說話,坦言道目前為止他只能暫緩歆歆的痛苦,至於以後還得看機遇,而且一旦他帶走歆歆,他們作為父母將直接缺席孩子整個成長過程,蘇母只思忖片刻,便義無反顧地點頭答應,在她心中沒有什麼比她孩子的性命更重要。”
手心的物品深埋到肌膚中,尖銳的疼痛使唐樾琛保持着清醒,一開始的好奇早已化為無盡的心疼,心口的酸澀悶脹蔓延至整個胸腔。
難怪唐家和蘇家作為世交,他小時候從未有機會見到蘇挽歆,明明她還如此年幼,為何老天要這般殘忍地下狠手?
“你知道嗎,當時歆歆完全沒有想活下去的動力,這比頑疾更為可怖,所以我們和她父母一起隱瞞了真相,我們和歆歆說喻清可以治好她,前提是當他的徒弟,直至痊癒才能回到父母身邊,即使這是個美好的謊言,而歆歆也並沒有買賬,後來是她媽媽哭着蹲在她床邊,苦口婆心地勸說了好久,她才獃獃地點頭答應了。”
“因為我和喻清的特殊身份,歆歆的童年沒有玩具,沒有夥伴,沒有零食,沒有遊戲,沒有家,沒有學校,沒有遊樂園,她跟着我們四處漂泊,所在之處皆是人跡罕至,好在她漸漸找到感興趣的東西,她開始跟着喻清學醫,學武術,學各種技能,也有活下去的慾望,只是依舊少得可憐。”
“在情感上雖說不再閉塞,但也遲鈍停滯,直至遇到了你,她好似頓時茅塞頓開,竟然直接開竅了。”
話音戛然而止,唐樾琛滾了滾喉結,壓下喉間的乾涸酸苦,艱難地張嘴,卻又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我...”
文煙抬眸與唐樾琛四目相對間,看清他眼底的掙扎與沉痛,輕輕地嘆了口氣,她遠離世事這些年,他們兩人過得也並不如意吧。
“雖說不知道你們之間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但當年你離開后,歆歆找到了活下去的主心骨,她的人生好像突然找到一盞引路燈,正帶領她漸漸走出那黑暗又冰冷的世界,她學會慢慢與其他人建立情感連結,會發自內心的笑,偶爾身體上的病痛實在難忍時,她還會流幾滴眼淚。”
“這就像木偶,突然有了心。”
文煙站起身,順勢將視線往下移了些,在唐樾琛的手上停留一瞬便收回目光,轉身出去給他端葯,臨走時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卻重重的砸進他的心裏。
“別忘了,她還在等你回家。”
渾渾噩噩的唐樾琛虎軀一震,失去控制的力度導致戒指扎破他的手掌心,洇出絲絲殷紅,喚回他喪失許久的理智與清明。
過往種種,他縱有千錯萬錯,可真正審判之人是蘇挽歆,並非他自己。
無論如何,他要回到她身邊,當面向她負荊請罪,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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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允舒和沈硯川到達星月灣時,蘇挽歆已經給陳老處理完毒血走下樓,雖然陳老還沒有蘇醒,但已無性命之憂。
自從車子駛入星月灣,謝允舒整個人狀態非常不對,車子還沒完全停穩,她已經掙開沈硯川的懷抱,失控地伸手去拉車門鎖扣,幸好現在的汽車門是自動鎖,她沒有成功。
沈硯川被謝允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背脊發涼,冒出一片冷汗,他趕緊拉回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禁錮在懷裏,生怕她再做出什麼危險的行為。
他心裏一陣后怕,不敢讓謝允舒離開自己的懷抱,索性直接將她抱下車,往別墅門走去。
現在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半,天空中的月亮也開始偷偷打盹,銀輝黯淡不少。
李叔的歲數擺在那,雖有心,但蘇挽歆還是讓他回去休息,讓祈二站在門口等候沈硯川他們。
沈硯川沒有來過星月灣,一踏入這幢別墅,與每個來這裏做客的人一樣,心底騰起陣陣驚訝。
這裏十分溫馨,佈局與裝飾可見其主人的用心程度。
沈硯川想起之前翻閱過蘇挽歆和唐樾琛兩人的微博,兩人你來我往,妥妥地秀恩愛。
唐樾琛最新的一條微博是“愛”,而蘇挽歆後於他發的微博則是“唯愛”,兩人的配圖皆是在自己鏡頭下的對方,照片沒有講究技巧,完全依靠一雙會發現美好的眼睛,還有一顆熱愛隨時記錄的心。
曾幾何時,沈硯川也曾懷疑過他們兩人的感情,畢竟豪門裏的故事多為虛偽腌臢,作秀不過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但在他身臨其境時,這裏的一景一物,皆讓他感到雙頰火辣辣,他為自己之前的小人之見而感到好笑。
在祈二引沈硯川走到客廳時,蘇挽歆剛走到沙發前準備坐下。
蘇挽歆的身影闖進謝允舒的視線,空洞的眼神瞬間掀起驚濤駭浪,她開始手腳並用地掙扎,企圖逃離沈硯川的禁錮。
她撲騰的動作無可避免會擊打到沈硯川,他一點也沒在意,反而是率先環顧四周,確認沒什麼物品會讓她在做出過激行為時傷害自己后,才蹲下身將她緩慢放下。
謝允舒雙腳沾地,還沒給自己身體適應的時間拔腿就走,不出意外地踉蹌了兩步,嚇得她身後的沈硯川急忙站起身,手臂大長往前一步形成保護圈,以防她往後跌倒。
而在她身前的蘇挽歆也看出她不對勁,立即邁開腿往前幾步,和沈硯川一樣大張雙臂,呈現保護的姿態。
謝允舒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橫衝直撞地撲向蘇挽歆,雙手緊緊攥住她的手臂,幾乎半個身子的力量全部壓在上面,臉色慘白如紙,卷翹的長睫拚命地煽動,眼神慌張無措地盯緊眼前的人,幾經張合的嘴巴用盡全力,也只是吐出一個輕飄飄的字。
“他...”
蘇挽歆沒有自亂陣腳,她同樣雙手抓住謝允舒的手臂,給她更好的力量支撐,不僅是身體上,更是心理上,她莞爾一笑,笑容溫柔中帶着安撫。
“你放心,有我在。”
聽到蘇挽歆的親口回答,繃緊一路的謝允舒腿一軟差點跌倒在地,幸好蘇挽歆眼疾手快,直接將摟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扶着她的手臂,讓她更好的借力。
一旁的沈硯川也三步做兩步跨到她身邊,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眉眼間覆蓋著厚厚的擔憂與心疼。
兩人的體溫溫暖又令人安心,星月灣的暖氣也不留餘力地在努力工作,片刻后謝允舒慢慢緩過勁。
“我們樓上詳談。”
蘇挽歆攙扶着謝允舒走向電梯,而沈硯川也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緊跟其後。
書房內,燈火通明,茶几上是新鮮出爐的薑茶,熱氣騰騰。
蘇挽歆拿起一杯薑茶塞進謝允舒的手心,讓她暖暖手的同時喝幾口驅寒。
臨近年關,正值A市的深冬,凌晨的氣溫更是跌至谷底,就算是驅車前來,寒氣也無孔不入。
沈硯川坐在謝允舒身邊,坐後半個身位,讓她的肩膀可以倚靠在他身體,也不在意有外人在,低着頭語氣輕哄着她喝薑茶。
這一切落入坐在他們正對面的蘇挽歆眼中,她心中稍微可以安心些,有沈硯川在身邊,即使自己現今無法抽開身,也可以有人可以替舒姐分擔不少。
她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熱茶,其中一杯推到沈硯川面前。
不過,有些事情還得聽當事人的親口承認。
“沈少爺,你愛舒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