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
2023年8月,江安省委黨校,職工餐廳包廂。
“陳校,這可是在你的地盤啊,你不喝,說不過去吧?”發話的人坐在主賓位,身着白襯衫,他拿起分酒器,把旁邊主陪位上的酒杯斟滿,“先搞個開幕式噻。”
酒桌上的眾人哈哈大笑。陳東萊無奈,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旁邊的白襯衫名叫周不醒,是江安省會匯川市的副市長、公安局長,也是自己多年的好友,這點面子肯定要賣。
和權勢滔天,洒脫豪邁的好友相比,一旁陳東萊顯得拘謹而內斂。他已經55歲了,在省委黨校常務副校長的位置上虛度多年。
如果不是因為在座眾人都要參加廳級幹部培訓班,憑他的影響力和面子,這個局肯定攢不起來。
“明天上午是開班式,我怕喝多了起不來。”陳東萊放下酒杯,“最近管得嚴,大家嘴巴也嚴一點。食堂這個點肯定不能開火做飯了,我剛剛給平安書記說,讓他到外面打包點東西。”
不用陳東萊提醒,在座所有人都知道,晚上乾的事情肯定違反了八項規定。但是人都到齊了,卻不能聚一聚,總歸是說不過去。
話音未落,房門被人推開。
“讓秘書買了點土菜,剛好用來下酒。”門口的中年男子呵呵笑道。“東萊,又是一年沒見。”
“平安!”陳東萊驟然起身。坪壩州委書記邢平安是他的老搭檔,二人曾經一起共事五年之久。陳東萊擔任常務副州長時,邢平安沒少為他站台。
在座眾人大都只是他的酒肉朋友,只有周不醒和邢平安算是他的生死兄弟。“坐!”陳東萊把老搭檔按在左邊的座位上。
“酒也有了,菜也有了。”周不醒把自己的白襯衫脫掉,舉起酒杯環顧四周,“首先感謝東萊攢的局,讓我們有這個機會在這裏相聚一堂……”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陳東萊估摸了一下,四個鋼化玻璃杯。“應該喝了有六兩。”他暗道。於是對旁邊的周不醒說:“我搞了快一斤,有點不行了。”
“一斤個鎚子!”周不醒哈哈大笑,“三兩最多了!”
酒桌上的眾人紛紛起鬨,坐在陳東萊正對面的男子站起身,對眾人說道:“我聽我爸說,東萊校長在永安縣工作的時候,一頓飯可以喝兩斤!”
“東萊當時就是因為會喝酒,被藏鋒書記選去當秘書了。”邢平安透露了一個秘密,引得眾人驚嘆。
“別聽平安胡扯,我那陣子可不止會喝酒,寫文章也很厲害。”陳東萊笑罵。
藏鋒書記……
他的思緒逐漸飄遠。王藏鋒可以稱之為自己的恩主而不為過。不僅把自己從一個鳥不拉屎的鄉鎮副鄉長提拔成縣委辦的副主任,還把自己從縣城帶到省城,甚至一路帶到京師。
“東萊從副科級,到副廳級,藏鋒書記都出了大力。”邢平安有些喝多了,向眾人吐露秘辛。“當年是不到四十的副廳,零七零八年,我那時候還在峽口縣當書記。”
陳東萊拿起玻璃杯,抿了一小口,他只覺得剛剛的烈酒彷彿化成了苦水。
他年紀輕輕就在仕途上取得了矚目的成就,但人到中年,卻卡在隱形的門檻上,兜兜轉轉十多年卻不得寸進。許多人後來居上,讓他的驕傲化為泡影。
為了響應全面脫貧號召,也為了解決自己的正廳級,他自願前往江安省兩個條件最困難的自治州工作,一紮根就是十多年,結果卻只是反覆在兩個自治州來回調動。
坪壩州和水秀州都不通高鐵,妻子和孩子只是想來見自己一面,都要坐五六個小時的普速列車。
等到自己為坪壩州反覆向國鐵集團和交通運輸部爭取的高鐵通車時,女兒都已經大學畢業了……
想到這些年不成比例的付出與回報,對家庭的忽視,父母的故去,陳東萊兩眼一酸,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別喝了,東萊。”周不醒勸了勸。“我怕你真喝了一斤。”周不醒見陳東萊醉眼朦朧,對旁邊的邢平安說,“平安書記,一會兒要負責把他送回去。”
“我一會兒給他秘書打電話,讓他今晚陪着,明天早上要上一點硬手段把他弄醒。”邢平安擔憂地說。明天早上是培訓班的開班會,東萊是常務副校長,肯定是不能缺席的。“而且田書記也要參加。”
周不醒知道邢平安口中的田書記。他是剛剛從省委組織部長升任省委副書記的田茂德。
“田書記太針對東萊了。”周不醒嘆了口氣。“當了五年組織部長,卡了東萊五年。”
“現在又是東萊的領導。”邢平安也嘆了口氣。“他還兼着省委黨校的校長。”
二人相顧無言,半晌,又舉杯碰了一碰。
“我送東萊回去,平安書記先去睡吧。”周不醒把陳東萊背在身上,秘書小張跟在後面,托着陳東萊的屁股。
“小心一點,別磕碰到了。”邢平安提醒二人,“小張,你定個鬧鐘,早上八點半之前一定要把陳東萊給我弄醒。醒不來就用水潑,八點五十五分之前我要看到他出現在黨校禮堂。”
“放心吧邢書記,保證完成任務。”小張語氣自信。
……
“輕輕放輕輕放”,周不醒提醒小張,“別把他整散架了。”二人合力把陳東萊扔到床上。
“記住邢書記的囑咐,”周不醒再次叮囑小張,“別睡太死,晚上看着點。”
“放心吧周局。”
……
陳東萊只覺得自己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在夢裏,他平步青雲,一步一個腳印從基層做起,從縣委書記爬到市委書記,最終當上了省領導。他不僅幫坪壩州通了高鐵,還幫水秀州修建了機場……
“嘶”,劇烈的疼痛讓陳東萊從醉夢中醒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腹部彷彿有千萬根針在扎。他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呼吸急促,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喊“小張,小張……”
他艱難地挪動身軀,疼痛使他的額頭上密佈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翻過身來,只見秘書小張在旁邊的沙發呼呼大睡,房間裏竟再無一人。
“狗攮的人生。”陳東萊的腦海中浮現出最後一個念頭,隨即雙眼一閉,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