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上的無奈豈止一二
江崎離開北野城那日,桔梗在花醉屋二樓的陽台上站了很久。面朝著露水街街口的方向,目光卻不知道落在哪裏。
花醉屋位於露水街中央,這條街道那麼長,在二樓的陽台上是望不見街口的光景的。
桔梗低眉順眼的樣子令梨香覺得十分不爽。
“那個藥材商的繼承人,是你的哥哥吧?”梨香忍不住出聲問道,“那麼難得才有機緣和家人重逢,你為什麼一直不出現與他相認?”
如果秀德來到露水街,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梨香一定會不顧一切撲到他懷裏哭訴她這段時間的悲慘遭遇。啊啊,順便叫他派人夷平這條低.賤的花柳街。
江崎和桔梗是孖生兄妹這件事,縱然兩位當事人都沒有承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猶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五官,世界再大,也不會有兩個毫無關係的人相像至此。
就算對家和親人的記憶所剩無幾,桔梗仍然記得她的故鄉是長年無冬的上松城,有個常常和她玩捉迷藏的孖生哥哥。
光是憑這兩點,已經足以讓她確定江崎就是她多年不見的兄長。
然而這些日子江崎天天光臨花醉屋,桔梗卻一直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有一次在茶室外徘徊了許久許久,最終還是嘆嘆氣走了回去。
梨香非常不能理解她臉上的懦弱和退縮。
桔梗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髮絲,轉身步入屋內:“因為我啊,早就認命了。”
梨香皺起眉頭,譏笑道:“認命?上天多麼艱難才安排你與失散十幾年的家人重逢,你卻連見面的膽量都沒有,這算認什麼命?”
桔梗停步回頭看她:“你現在還明白不了啊,鈴蘭。等數年之後,你以一名妓.女的身份去得知到來的嫖客很可能是久未相見的家人,就會明白我的心情了。”
梨香怔了怔,回過神來時桔梗已經不在跟前了。
百合子從旁邊的儲物間裏輕步走出來,和梨香一樣倚着陽台的木欄杆吹冷風。
午後的露水街還處於一派寧靜之中,甚至可以聽聞不知從哪間游女屋裏傳出的媽媽桑呵斥妓.女的罵聲。
無論菊子如何好話說盡,佳乃在梨香心目中已定型為「討厭的老太婆」,但梨香的確從未見過她斥罵別人,連稍稍提聲講話的時候都沒有,永遠是一副好整以暇、喜怒不形於色的神情。
相比之下,年紀與佳乃相差無幾的志治美就鮮少有氣定神閑的時候了。對寵物的過分熱情和對小女兒的過分偏愛,使她一遇上和這兩者有關的事情便大驚小怪、小題大做,恃着自己尊貴的身份做出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但梨香就是依賴並深愛着這樣的母親。
與秀德將別人視為父親的最佳人選不同,梨香從來不能想像大名和志治美之外的人作為自己的雙親。
“那個家,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好一會梨香才反應過來百合子說的是桔梗。
梨香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樓下的街道上,桔梗提着剩飯剩菜去喂牆角的流浪貓。
“江崎說了吧,他的雙胞胎妹妹已經死了。”百合子的目光從桔梗身上轉到對面的七彩玻璃屋瓦上。
這麼多年來音訊全無,江崎一家已經當她是不幸遇難了。
如果她還活着,以一個賣笑承歡的妓.女的身份活着,對於上松城頗有名望的大藥材商江崎家來說,還不如當她早就死了呢。
他們一定害怕傳出「江崎家的千金小姐曾被拐賣到露水街做妓.女」這樣莫大的醜聞而淪落為全城笑柄。
“家族的臉面擺在那裏,是不會有任何人承認她的。”百合子幽幽地說。
不知要花費多少運氣才能遇上多年不見的家人,這一錯過,可能餘生也不一定有機會再相見,縱然是這樣,卻任由彼此擦身而過——梨香遠遠無法理解這種扭曲的、逆來順受的妥協。
秀德會不會為了大名府的聲譽而捨棄妹妹?——不會,梨香知道她的兄長絕不會把任何東西置於家人之上。
哪怕她是五大國中風評最不好的公主,哪怕她任性地拒絕成長為他所期待的模樣,秀德常常不滿她這樣那樣的行為,但從來沒覺得有這麼一個妹妹是多麼丟臉的事情。
不止是秀德,還有大名和志治美,什麼狗屁聲譽名望比不上梨香一根頭髮。
火之國公主梨香,最值得驕傲的並非是她的出生,而是她擁有真心深愛着彼此的父母兄長,儘管口頭上誰也不肯承認。——也許梨香現在還不能有此覺悟,但她憑直覺地堅信着無論發生什麼事,父母兄長絕不會將她置之不顧。
“桔梗她……這不是很可憐嗎?”梨香嘟噥着。
“可憐?”百合子像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話,笑得眼淚都要飆出來了,唇角的嘲諷猶如白色牆壁上抹不掉的蚊子血般,“會在這裏的,誰不是可憐人?”然後直勾勾地盯着梨香的臉,嘲諷的笑意越來越濃:“你不也是可憐人之一嘛,鈴蘭。”
梨香迎上她的視線,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我和你們這些自暴自棄的女人不同,我是一定會離開這裏的!”
寒風也不及她氣勢凜冽。
百合子一時怔了怔。
想離開露水街的女人她見得多了,大多抱着搏一搏、賭一把的心態——逃得出去是僥倖,逃不出去也是情理之中。從來無一人能成功,大家也就習慣了露水街是個堅不可摧的囚籠。
然而梨香並不像那些女人般孤注一擲、成敗由天,不管被佳乃和百合子如何打壓潑冷水,自始至終她都堅信自己能夠離開這裏——雖然不知她的這股篤定從何而來。
少女臉上飛揚的神采與這條暮氣沉沉的街道格格不入。
百合子的眼神不可察覺地變了變,竟難得地沒有說出一句冷言冷語。
***
北野城毗鄰鐵之國,露水街時常有武士光顧。又因這條火之國第一花柳街艷名遠播,路過的各國忍者也有不少為尋歡作樂而留宿。
畢竟說到底,武士也好忍者也好,但凡男人,右手再怎麼好使也比不過溫香軟玉在懷。
梨香在木葉村兩個月,從不知低調為何物,加上她與第一技師卡卡西之間“撲朔迷離”的“感情糾葛”,故此絕大部分木葉忍者都認識她。
可惜梨香在露水街沒有見過木葉的忍者。
十二月,北野城內的湖泊全都結了冰。從未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度過冬天,梨香一步也不敢離開二十四小時開着暖爐的花醉屋。
“一出去就立即會變成人形冰棍了吧。”梨香窩在暖爐桌下,說話的時候臉上的懼色輕而易見。
菊子笑了笑:“以後習慣了就好啦。”
晌午的陽光從玻璃窗戶透進來,稀稀薄薄的,感覺不到一點暖和的溫度。
梨香隨手把抱枕塞到腦後,打算睡個舒服的午覺,聽見菊子的話,一邊閉上眼睛一邊說:“我在這裏可沒什麼「以後」。”
菊子愣了下后看向她,只見少女的膚色如白瓷,睡姿優雅,只是眉心連睡着時也仍舊是蹙着的。
“從來沒有逃跑的女孩子能成功離開露水街啊,鈴蘭。”菊子有點難過地低聲嘀咕着。
梨香的呼吸綿長而平穩。
當晚入夜,花醉屋只有三五個客人,桔梗和百合子在茶室里陪着他們,梨香本應一早在旁伺候,因下午睡得太久,現在才磨磨蹭蹭地過來。
佳乃在門外叮囑她:“這幾個客人都是忍者,隨隨便便一個忍術就可以將整條露水街化為烏有,你可不要又惹禍了。”
梨香每次聽聞有忍者到來便不由得生出一股強烈的希望,探頭從門縫間望進去,卻發現那幾個男人額前的護額陌生得她根本認不出是哪個忍村的。
——不是木葉的忍者。
梨香無比失望地像棵蔫掉的向日葵。
佳乃淡淡掃她一眼:“你在期待什麼。”
梨香信口胡謅:“還以為是什麼有名的忍者呢。”轉念一想,又問道:“這幾個不知名忍村的忍者居然有錢請得起桔梗和百合子?”
作為花醉屋的兩大支柱,桔梗和百合子可謂身價不菲,向來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貴,小忍村的窮忍者不在此列。
佳乃朝茶室內瞥了眼,緩緩吐出一口白煙,梨香厭惡地側側腦袋抬手揮散二手煙。
“這幾個是湯之國的忍者,據說被那個海運公司的社長卡多*雇傭為手下,大發了一筆橫財啊。”
“卡多?”
“啊,世界上屈指可數的大富豪呢。”
……不認識。和她沒關係。救不了她。
梨香撇撇嘴——那些愚蠢的侍衛和忍者,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她啊!
“進去吧,還愣着幹嘛?”
佳乃的聲音又一次將梨香拉回現實。
梨香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拉開紙門,恰好聽見茶室里一名忍者高聲笑嚷道:
“……說起這個,今年最值錢的忍者當然是COPY忍者旗木卡卡西啊,火之國的公主不是說要用整座北野城和木葉交換那個男人嘛哈哈哈哈!”
梨香還沒從門框上收回的手幾乎要把紙門攥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