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北野城露水街花醉屋
被女孩子稱呼為「媽媽桑」的女人叫佳乃,雖歲數不小了,但身形窈窕如少女,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面上神情盡顯嫵媚輕佻。她走到床邊仔細打量梨香,點點頭髮出一聲輕笑:“你記得自己是誰嗎?”
梨香丟給她一個白眼,掙扎着從床上坐起來,也許是醒來有一會了,力氣恢復過來,手腳終於可以動彈。
佳乃站在床前不動,看樣子是要和梨香說好一會話。女孩子見狀,利落地搬來椅子放在佳乃身後,佳乃順勢坐下來,抽了口煙繼續說:“昏睡了一個多月,能夠完好無缺地醒過來也算是大幸了。”又端詳起梨香的臉,笑道:“這雙眼睛果然是整張臉最出彩之處,不枉我花了那麼大價錢將你買回來。”
梨香完全不知道她在講什麼。
“你這相貌,閉起眼睛的時候只能說不輸花魁,一睜開,神采就全然不同了。我一定會將你調.教成露水街最出色的花魁。”
梨香終於得以開口說出這一個多月來的第一句話:“不管你是誰,立刻送我回大名府!”由於許久不曾開口說話,嗓音嘶啞難聽。梨香皺起眉頭,清了清嗓子。
佳乃笑得花枝亂顫。
梨香不悅地瞪她:“你笑什麼?”
“你似乎還沒弄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佳乃笑夠了才搭理梨香一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秀氣的眉幾乎要擰成一團,而後慢悠悠接著說道:“還‘回’大名府?你以為自己是公主嗎?”
儘管無人知曉無人相信,梨香確是貨真價實的火之國公主。
在一旁侍候佳乃的女孩子也不禁掩嘴竊笑。
梨香傲慢地揚起下巴:“我父上的確是火之國大名。”
房門虛掩着,又有人推門進來。來人是兩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身形衣着與佳乃相仿,但頭飾比她繁瑣精美得多。一聽見梨香的話就“噗哧”笑了出來,二人中名叫百合子的女子揶揄地說道:“如果你真是公主梨香,這北野城可不就是你的封地嘛。”
梨香當然知道北野城屬於她的封地之內,不由一驚:“這裏是北野?”縱然從未到過北野,她也聽聞過那邊境小城離大名府相當遙遠。
“北野城露水街。”與百合子一同進來的桔梗說。
說完,兩人走到佳乃身旁垂手佇立,目光一點兒也不掩飾地細細打量起梨香來。
房內窗戶大開,窗外景色如畫,才十月初,紅葉已艷如火,甚至能遙遙望見鄰國鐵之國山頂上的皚皚白雪。
梨香又驚又怒,她孤身一人在一個人生地不熟之處,遠離父母兄長的庇護,不可能不害怕。但少女性格中的「倔強」這一因素不知襲自誰,越是忐忑不安越是挺直腰板,佯作鎮定地冷聲道:“立刻送我回大名府,我讓父上對你們既往不咎!”
百合子嗤笑道:“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
佳乃翹着二郎腿,緩緩吐出一口白煙,饒有興緻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挑眉應道:“梨香。”
“難怪說自己是公主。”桔梗踱步到床邊坐在梨香身旁,抬手輕輕撥開少女額前的劉海一寸一寸審視她白凈的臉蛋,“當年大名給幼女取名梨香,「梨香」這個名字在民間曾風靡一時,全國上下叫梨香的女孩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可並非人人都有做公主的好命。”
梨香討厭被陌生人觸碰臉頰,厭惡地往後挪了挪別過頭並揮開她的手。
桔梗不以為意,轉頭對佳乃笑道:“媽媽桑,你看這孩子的皮膚就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又滑又嫩,想必也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呢。”
百合子最看不過仗着出身好就自以為高人一等的富家千金,冷笑道:“露水街最不論的就是出身,曾是貧家女也好富家女也罷,招攬不到客人的就是廢物。”
作為「男人的天堂」,露水街最看重的自然是相貌、才藝,以及取悅男人的手段。
門外有女子的聲音慌慌張張叫着“媽媽桑”,桔梗俯身在佳乃耳邊說:“這個時候,應該是二階堂大人來了。”
二階堂是北野城有名的富豪,據說其兄長在都城貴為大名家臣,有權有勢有錢,在露水街常常一擲千金,但脾氣古怪,相當不好伺候。
佳乃點點頭,卻仍然不慌不忙地對梨香說:“從現在開始,你就叫鈴蘭吧。”
梨香冷眼看她:“我叫梨香。”
佳乃輕笑一聲,終於起身帶着桔梗和百合子朝門口走去,將要走出房間時突然停步回頭說道:“這幾天你就暫且由菊子照顧直到身體完全恢復吧,之後我會教給你立足於露水街的本錢。”說著,又展顏一笑,比往日的梨香更加氣勢逼人地丟下這麼兩句話——
“也許你以前是家裏的公主,但是在這裏,我就是女王。你最好記住了,鈴蘭。”
……鈴蘭你妹!
梨香對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齒。
菊子重新端起盅碗走到梨香面前:“鈴蘭,你餓不餓?我煮的粥連媽媽桑都說好吃的哦。”
“我叫梨香。”
梨香的語氣並不好,菊子扁扁嘴,可憐兮兮的樣子有點像雛田:“鈴蘭,你看媽媽桑對你真好,還說要將你調.教成花魁呢!”
大名府管教森嚴,無論是大臣還是侍衛下仆,一言一行都需謹慎講究。尊貴如公主,是不應該知道「花魁」的深層含義的。但是梨香知道——即使身為妓.女的最高等級,才貌雙全八面玲瓏,要做的事情無非也和低等妓.女一樣——取悅客人,無論是用語言還是用身體。
梨香對這些桃色知識的獲得,實在不能不歸功於那些被沒收了的《親熱天堂》。這樣算起來,無心插柳的第一技師當然也功不可沒。
菊子一邊舀出溫熱的粥,一邊喋喋地說著「不想成為花魁的妓.女不是好妓.女」吧啦吧啦的。
而在從梨香暫住的房間通往接待二階堂的茶室那兜兜轉轉的走道上,桔梗問佳乃:“媽媽桑真的要把那孩子當花魁來培養嗎?”
百合子笑得異常幸災樂禍:“你是怕那孩子將來會搶盡你的風頭吧,桔梗。連一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頭都能令你不安,你這個花醉屋的花魁真是越來越窩囊了。”
桔梗不理會她的嘲諷,面上聲色未露,只理理鬢髮說:“那孩子看上去該有十五六歲了吧,現在才開始以花魁的標準來調.教,未免太遲了。”
花醉屋是露水街數一數二的游女屋,歷任花魁均是從被賣到游廓中的十歲以下的女孩子裏,挑選出面容秀美、有資質的,從小嚴格調.教,使其習得文學、書道、棋道、茶道、花道、香道、三味線等技藝,最重要的當然還得精通媚功手段。
梨香縱然姿容絕色,但如若琴棋書詩茶花香一竅不通,那離花魁無疑還有相當漫長的距離。而以她的年齡來講,從頭開始教導的確是有點晚了。
佳乃似乎並不擔心這一點:“像你所說,鈴蘭十有八.九出身富貴人家,那些名門閨秀的技藝必定從小有人教導她。至於討好男人的伎倆……在露水街待上一段時間,還能學不會么。”
桔梗思忖片刻,姜果然是老的辣,還是佳乃想得周到,卻又擔憂起另一件事情:“媽媽桑,如果鈴蘭真是富家小姐,萬一到時她家人找上門那可怎麼辦?”
佳乃睨她一眼,唇角一勾:“你也曾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這麼多年了,可有人來找過你?”
百合子面露譏笑。
桔梗低頭斂眸,唇邊綻出的笑意彷彿不帶任何感情:“媽媽桑說得對,是我多心了。”
桔梗被賣到露水街的時候,年紀只有梨香的一半。如今十幾年過去,家和親人已經成為遙遠而蒼白的記憶,她甚至連自己曾經叫什麼都不記得了。從來沒有親人來找過她,她也邁不出露水街一步。
當年所有的驕傲和矜持都被聲色荒糜的生活磨損得一絲不剩,時至今日,除了在男人身前承歡作樂她還會做什麼呢?
人有時真的不能不認命。就像她,無論以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現在都只能是露水街花醉屋的花魁桔梗。
那個新來的女孩子,大概也會淪落為第二個桔梗吧。——桔梗在堆起歡笑迎接二階堂的前一秒,心中劃過這樣一句話。
這一夜,露水街一如往日笙歌艷舞至天明,花醉屋也依然恩客如織。太陽在天際慢慢升起之時,眾人打着呵欠各自回房休息,菊子的聲音驀地打破了花醉屋短暫的寧靜——
“媽媽桑!鈴蘭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