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出魔法的結界
第15章總有一天,我們要走出魔法的結界
真要命,
你的手指就這樣枯萎了。
露珠一樣的眼晴,晒乾在陽光里。
你的頭髮捲曲起來,
又脆,又黃。
你的身體,流出暗綠液體,散發著腐壞的芬芳,你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但依然瑩白,像曾經的你,堆放在夏日的岩石上。
1.小夏真的不見唐柯了,但不代表她不能想他。
她會看他的朋友圈,看他的微博。這會兒上課。這會兒在啃雞腿。扔飛機撞了胳膊,看起來好像很痛呢。論文三天寫了800字,再也敲不動了……
有一次,他們在食堂門口遇見。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半晌說不出話。
還是小夏先開了口。她說:“嘿。”
他說:“嘿。”
她笑了笑。
他也尷尬地笑了笑。
他問:“怎麼退出社團了?”
她答:“嗯。就是想退出了。”
“這可是你的社團。”
“現在……不是我的了吧。”
又是一段引發尷尬症的沉默。
唐柯說:“我……先吃飯去了。”
小夏點了點頭,可又忽然叫住他,說:“唐柯,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
“在山上的那個晚上,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
“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了嗎?”
“你不記得了?”
“我有點兒記不清了。”
唐柯的嘴角,漫過一絲苦笑。
他說:“小夏,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是天意呢?”
小夏緊緊咬住牙齒,抵過一陣陣痛,才說:“是我做錯了什麼?還是那天發生了什麼?”
唐柯搖了搖頭說:“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只能告訴你,我心裏有一點兒陰影。面對你,我會抬不起頭。所以我需要些時間去調整我自己。”
說完,唐柯就轉身走了,高高的背影,有一點兒倉皇。
倪雪晨說:“小夏,你何必費力去追問原因,知道結果就夠了。一個自傲的男生,是無法忍受自己在女生面前抬不起頭的。所以不需要原因也可以猜到結果,他只會離你越來越遠。”
“我不信。”
倪雪晨說:“好,我就看你能騙得了自己多久。”
這一段時間,倪雪晨很忙。倪瀚祥有意推動他在聯合辦校中的作用。讓他參與和名校的談判,介紹中方情況,提出創意和構想。倪雪晨也的確表現出驚人的才幹,把各項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
為此,他和小夏見面的時間也就很少了。只有偶爾和趙文仲見面的時候,才會叫上小夏一起諮詢。
小夏已經不再執念於用催眠去追回丟失的記憶。她只想舒服地躺在沙發上,說說悶壓在心裏的難過與悲傷。
有一次,她問趙文仲:“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太灰暗了?”
趙文仲說:“能說出來就還好。最近幫我留意一點兒雪晨吧。”
“雪晨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就是太好了。完全沒有一點兒負面情緒,也是一種不正常。”
小夏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確是這樣。倪雪晨變得不悲不喜,不冷不躁。他甚至會和她談起唐柯,還會開一點兒玩笑。
寒假,小夏把自己悶在家裏。
靳卓言問她:“怎麼不見你那個男朋友了?吵架了?”
小夏說:“哎呀,你好麻煩,管好你自己的女朋友就好了。”
有了愛情滋潤的靳卓言,完全變了一個人。他變得愛笑,也愛開玩笑。他又開始喝酒了,但分寸把握得很好。當然,這也歸功他的護士女朋友。
只是,他們這樣毫無節制地秀恩愛,讓孤單的小夏寂寞倍增。她看着靳卓言和杜小姐在廚房裏做飯,在飯桌上說笑,在沙發上靠在一起看電影……她就會跌進一片荊棘叢生的密林,每一個毛孔,都刺入尖利的刺。
真疼呢。
2.是立春的那天清晨,城市裏依舊飄着濃重的冬霧。
沒有風,潮冷的空氣,貼在皮膚上,像蛙類濕滑的黏液。
倪雪晨開車來接小夏。
小夏問:“怎麼想起找我?”
倪雪晨說:“我想帶你見見我爺爺。”
提起倪瀚祥,小夏心裏,就會有點兒發怵。因為他對她有着幾近瘋狂的憎惡。她問:“為什麼見他。”
倪雪晨淡淡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倪雪晨帶着小夏去了倪家的大宅。小夏從沒進過倪瀚祥的院落。那片院子尤為開闊,別墅里更是極盡奢華,隨處可見古董字畫,價值連城。
倪瀚祥見到小夏,頓時惱怒地質問倪雪晨:“你帶她來我這裏幹什麼?”
倪雪晨面無表情地說:“把小夏媽媽的遺物還給她。”
“什麼?”
倪瀚祥和小夏一同叫出來。
倪雪晨拿出一份文件說:“這是合作聯校的合約,對方已經確認了。我盡心儘力辦了你的事,最後成不成功,就看你了。”
倪瀚祥挑了挑眉說:“啊,拿到了資本才來威脅我,還挺有耐心的,像是我孫子。”
倪雪晨笑了。他說:“雪晨比起爺爺的耐心還是差點兒呢,一年一個禮物,送到現在。”
倪瀚祥的臉,瞬間沉下來。
倪雪晨說:“雪陽走之前,給我留了些短訊。我最近才找到。他說了小夏媽媽的事,你也就不用再受累,每年送一樣,假裝她還活着。”
倪瀚祥乾咳了兩聲,轉頭對小夏說:“我給你可以,但是我要先說清兩件事,第一,我雖然不喜歡你媽媽,但我沒有害過她。我囑咐過醫院全力搶救,三天三夜沒有停過。私心我也是有的,因為我不希望雪晨他爸爸事業剛開始,就背上條人命。可惜她命薄,我幫不了她。第二,你要明白,這真的是個意外。雪晨的爸爸為了這件事,遠走他鄉,不敢回來。雪陽承受不了自責,10歲就選擇了自殺,而雪晨自閉了整整6年。我們倪家,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以,靳小姐,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小夏說:“倪先生,我沒有追查,也沒想追查。我只想你把媽媽的遺物給我,告訴我她埋在了哪兒?”
倪瀚祥轉過身,推開一幅水墨畫,後面露出一個保險柜。他從裏面拿出一隻紅色的旅行箱,放在小夏面前說:“都在這裏了,拿走吧。你媽媽就埋在我們倪家的墓園,我也算給了她名分。那個沒名字的墓碑,就是她。”
小夏渾身一顫。
倪雪晨冷冷地說:“爺爺,說實話就行了,埋在這兒,是因為比較好守秘密吧。”
那一天,倪雪晨陪着小夏去了倪家的墓園。他們在角落裏,找到了那個無字的墓碑。
夕陽掛在橡樹枝條上,像一滴猩紅的眼淚。
小夏跪在墓碑前,一聲不響。
是因為尋找太久了吧,見到的一刻,竟木然無語,心裏一片肅殺。
倪雪晨說:“其實,我很早就發現爺爺每年5月的一天,會從保險櫃裏挑一件東西放進白色的信封派人送出去。我很好奇,有一年,我跟蹤那個人,於是我就遇見了你。”
小夏慢慢地,想起了那一天,想起那個明麗清悅的清晨。自己像一個孩子,遇見了漫畫裏走出來一般的倪雪晨。只是這一切,好像真的離得很遠了,遠得像是前世與今生的距離。
倪雪晨繼續說:“所以我覺得,雪陽是有意告訴你藏寶圖的畫法。他知道你爸爸是里德的校友,他相信總有一天,我會遇見你。”
倪雪晨從身後抱住小夏,說:“小夏,我答應過雪陽,會照顧你、保護你、心疼你。他愛你,我也會愛你。”
小夏輕輕脫出他的懷抱說:“雪晨,你是你,不是小白。你不必替他照顧我。我與倪家的恩怨,就到此為止吧。”
小夏站起身,拖着媽媽紅色的箱子,離開了。留下倪雪晨,孤獨地跪在墓園裏。
他看着小夏漸漸消失的背影,自語說:“雪陽,你說得對呢。活人的世界才可怕。這裏真的很好,很寧靜,很安全,很美好。”
3.小夏開始漸漸明白,陶顏顏為什麼要她不見唐柯。
原來淡漠不需要永遠,就可以逐退深情。
她彷彿又回到從前一個人的孤獨時光。教室、食堂、圖書館、宿舍,構成了她的日常地圖。唯一不同的,就是現在的她,還有一個人可以用來想念。
每天,小夏都會捧着她紅色的筆記本,翻讀着過往的快樂,於是她的心情,也就跟着快樂起來了。
她好喜歡放煙火的那一天。讀了好多遍,仍然喜歡看。兩個神經病,在院子裏揮舞着兩團白煙,又蹦又跳。她也喜歡讀2號樓里的那一天,她嚇得滿樓亂跑,唐柯卻天神一樣出現在她身後。還有更早的那一天,唐柯拉着她的手,站在盛滿霞光的門前,說:“小夏,以後……那個……你願不願意……”
唉,小夏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聽到後半句呢。
如今,小夏已經不再害怕讀山行那一天了。她坦然接受了想不起來的事實。
當然,也因為紙飛機大賽快到了。
初夏5月,整座城市被陽光披上一層明烈的鎧甲,刺目而炫亮。小夏一個人,搭着地鐵去了萬德購物中心。
在小夏童年的記憶中,這裏一直是最快樂的存在。18層的扶梯,圍成高聳的天井,大塊的淡藍色玻璃,拼接出透明的拱頂。
曾經,在這個拱頂之下,那座巨大的糖果城堡盛滿了她的童年,薑餅城牆,果凍門窗,屋頂是紅白雙色的彩條棒棒糖……可如今它已改成一座舞台,輪番上演着節日活動,明星宣傳。大家都更喜歡新的設計。只有小夏卻感到失落,好像自己的童年,就這樣被強行拆掉,換作一片供陌生人歡樂的舞台。
小夏到達的時候,一些代表隊已經來了,大廳里滿是紛亂的人聲。
小夏在人群里,一眼就找到了唐柯。
他的個子那麼高,頭上戴着怪咖必備的蒸汽朋克飛行帽和風鏡,顯得十分帥氣。他和武加揚嘻嘻哈哈地說著話,橙汁站在他的身邊,格外漂亮。
大廳里的人越來越多了。小夏像一片葉子,悄然沉沒在人流里。
她乘着觀光電梯,一路升到18樓。透明天頂變得格外大,下面熙攘的人群,像深井中的寄生體,繁亂蠕動,汲汲營營。
小夏從她的書包里,拿出厚厚的筆記本。深紅色的封皮有些舊了,卷鬚攀雜的佩斯利暗紋,顯出陳舊的印痕。
小夏小心地翻到被撕去的那一頁,輕聲說:“唐柯,你教我的咒語,我還記得呢。菠蘿和菠蘿蜜,帶我回到過去吧。”
小夏閉起眼,依稀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靳小夏!靳小夏!”
她轉回頭,是陶顏顏。
陶顏顏說:“你不是答應不見他嗎?”
小夏說:“比完賽,我們的約定不就結束了。”
陶顏顏冷笑了一聲說:“好吧,你想自討沒趣,也沒辦法。”
樓下的大廳里,已經開始介紹代表隊了。主持人大聲地說:“這支戴飛行帽的隊伍是……來自里德大學的鷹翼社團!”
小夏剛想問“你們換名字了?”可又一想,是應該換名字了吧。
它已經不是她和他的社團,用什麼名字,也就無所謂了。
這一天,唐柯飛出了最好的成績,拿到了競距組冠軍。
晚上,慶功宴,小夏也去了。作為前社長,卻只有武加揚還關注她。
武加揚問:“小夏,當初幹嗎退社啊。咱們可是元老!”
小夏看了一眼唐柯,沒說話。
武加揚也就明白了。他嘟囔了一句:“你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啊?”
小夏說:“我也想知道呢。”
她端着酒杯,走過去。
其實唐柯早就看見小夏了吧,但他一直裝作沒看見。直到她走到他的身邊,唐柯才轉過身,正視她。
小夏說:“祝賀你。”
唐柯一句話沒說,連喝了三杯。他放下杯子的時候,所有人都安靜了。他說:“對不起,你就當我是渾蛋吧。”
看來,倪雪晨說得沒錯。不需要原因,就已知道結果。
不論是小時候被人欺負、被人無視的唐柯,還是現在有了朋友、拿了冠軍的唐柯,他的心裏,始終保有着一份不馴桀驁。然而就是這份桀驁,註定他永遠無法在小夏面前抬起頭。
不得不說,倪雪晨總能洞悉人性最真實的一面。沒有人能長久地和一個讓自己感到自責的人在一起。他會恐懼那種終日祈求原諒的姿態,負罪感會消磨掉心裏的自負與自信。他根本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虧欠。
他只會覺得累。
他只會想要逃。
小夏說:“我明白了。這杯酒,不算是祝賀,只算是感謝。謝謝你給過我一段快樂的時光。”
小夏喝光杯子裏的啤酒,拉起橙汁走出飯店,把呆愣的唐柯,丟在身後。
夏天的雨,來得真急,毫無徵兆地就下起來。
小夏站在飯店的雨搭下,對橙汁說:“汁汁,還給我吧。唐柯已經不是我的了,你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沒有陶顏顏在身邊的橙汁,便少了一分尖刻。她說:“對不起,小夏,其實那一頁,當時就被顏顏扔了,根本找不到了。”
“你說什麼?”小夏直直地看着橙汁,不敢確定她聽到的話。
“真的,我沒騙你。顏顏那麼說,就是想拖延你。”
小夏的嘴唇微微抖了抖,說:“那你還記得上面寫了什麼嗎?”
“好像是說,你們倆坐在供桌吃東西什麼的。我也記不清了。當時一生氣,撕下來,也沒細看。你好像還說,嘗到了甜的味道。”
“甜的味道?”小夏自言自語,“甜的味道。”
她慢慢轉過身,一個人走了,嘴裏一遍一遍地念着,彷彿在尋找殘留的印跡。
橙汁叫住她說:“小夏,你去哪兒啊?外面下雨呢。”
“下雨了嗎?”小夏怔住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像某種心酸的液體。她轉頭說,“我……回去了。”
橙汁站在雨搭里喊:“小夏,其實你離開唐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的。”
小夏露出一個淺淺笑容說:“汁汁,我一直把你當朋友啊,從來沒變過。”
4.甜是什麼味道呢?
小夏只在8歲前嘗過,現在她真的有點兒不記得了。
她買了許多糖回來,擺在桌子上。有巧克力糖、水果糖、太妃糖、棒棒糖,甚至還有一包白砂糖。
她一顆一顆地吃,一勺一勺地吃。她吃得唇舌麻木,嗓子痛得說不出話。可是她仍然吃不出一絲的甜。
她把一桌子的糖和糖紙推在地上,伏在桌面上不說話。
她有一點兒生自己的氣,有一點兒恨自己了。
大三那一年,唐柯因為拿了紙飛機大獎,開始在學校里有了名氣。系裏有去加拿大做交換生的項目。主任問他大四的時候,有沒有興趣試一試。
一直玩世不恭、不務正業的唐柯,居然,就有了興趣。
有時就這樣,點滴認可就會提升人們嚮往成功的慾望,特別是在男孩兒向男人轉化的一刻。
里德的名校計劃,終於落實了,但倪雪晨卻越來越少露面。有一天,小夏接到了倪瀚祥的電話。他說:“你知不知道雪晨去哪兒了?”
小夏說:“不知道啊。”
“過來幫個忙吧。”
小夏有點兒擔心,掛了電話,就去了倪家。
倪家已經亂成了一團。倪雪晨失蹤,已經找了一天一夜,不見蹤影。
倪瀚祥坐在沙發上,眼圈深陷。他看起來老了許多,有點兒像個真正的老人了。
小夏問:“雪晨找到了嗎?”
倪瀚祥搖了搖頭。
“他有沒有留下什麼口信?”
倪瀚祥把面前的一封信扔給她。
信上寫着:“小夏,如果我沒遇你,我可能不會知道什麼是孤獨。如果你沒遇見他,你可能不會知道什麼是寂寞。人不怕一無所有,最怕擁有過,再一一失去。”
到底是倪雪晨,每一句話都說到小夏心裏去。
倪瀚祥瞥了一眼小夏說:“上次你走了之後,他的病情就複發了,趙醫生他也不見。我們倪家造了什麼孽,兩代人都毀在你們母女身上。”
小夏說:“你錯了,是我們所有人,都毀在你手上。”
倪瀚祥霍地站起來,說:“你算什麼東西,敢說我錯!”
可小夏發現自己,竟然不怕他了。
她說:“就算我不說,你真的就不知道自己錯了嗎?你都這麼老了,難道要把剩下的時光,都用來自欺欺人嗎?”
“你……”倪瀚祥暴怒地指着小夏,卻說不出話。
小夏卻依舊從容不迫地說:“知道嗎?是你害了你的孩子們。他們不能愛,無法愛。雪陽托雪晨照顧我,雪晨就覺得這是愛了。你覺得是可笑,還是可憐?他那麼優秀,那麼多的女孩子愛慕他,可他連怎麼愛都不會。他是可憐,還是可悲?倪先生,別再騙自己了,你的人生就剩下這麼點兒時間,全部用來懺悔反省可能都不夠!”
“你給我滾!”
“是你叫我來的,怎麼又讓我滾了呢。你不想知道雪晨去哪兒了嗎?”
“你知道?”
“後山的墓園,有沒有找過?”
“雪晨從小就怕那裏,不會去的。”
“我們去看看吧。”
小夏陪着倪瀚祥走到墓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空鋪滿蒙克《吶喊》的血色。
倪雪晨真的就在那裏,一個人站在埋着秘密的橡樹下。
他穿着一身黑衣,剃光了自己的頭髮。瘦削的面孔塗滿紙白,黑洞的眼睛,放着戰慄的光。
倪瀚祥憤然說:“你這是把自己搞成什麼鬼樣子!”
倪雪晨卻捂着臉頰,發出尖銳凄厲的叫聲。
那叫聲,刺進耳膜,穿進山林,驚起無數暗黑飛鳥,躲散進空中。
倪瀚祥捂着心臟,倒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用人驚慌地找出藥丸,塞進他嘴裏。
倪雪晨卻無動於衷地看着他。
小夏走到倪雪晨身邊,問:“你還好吧?雪晨。”
倪雪晨笑了,只是襯着慘白妝容,顯得格外詭異。
他說:“雪陽說得對,畫成別人的樣子,我就不是我,可以自由自在了。”
那是倪雪晨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他再也沒有開過口。
5.臨近大四,許多人都開始為實習奔忙。陶顏顏帶着橙汁進了梁齊思家的公司,搬出了宿舍。武加揚去了東南大廠。
於是小夏的生活變得安靜而自由。
每天除了上課,小夏都把自己關在宿舍。
她會讀一些書,沒有特別的選擇,只是隨意地讀。有時候她也會聽電台的一些歌,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不喜歡。她重新變得透明起來,像從前那樣,但也不完全像。
雪晨不是說過嗎?人不怕一無所有,最怕擁有過,再一一失去。
小夏的心裏住進過一個人,他走了,心就變成一座巨大的、荒蕪的城堡,每一個填充過快樂的房間,都落滿了灰塵。
晚上,小夏照例會把她的筆記本拿出來讀一讀。但是,沒有什麼新的內容可以寫了。現在的唐柯,可真拼,除了惡補專業課,還要補英文。所以他也就沒時間更新微博和朋友圈了。有關他的消息,也只能聽說。
聽說他現在是“蘑菇社”,不,是“鷹翼社”的社長了。社團活動,辦得有聲有色。不得不說,現在的唐柯,有了跳脫的精英范兒。他剪短了頭髮,穿細格子的襯衫,會用明亮的花襪子搭配復古黑皮鞋。全新的橙汁和他站在一起,真是完美配搭。
有時候,小夏遠遠地看見,會覺得,這個人可能不是曾經喜歡的那個人了。
“那個人”只存在於她的筆記本里和手機里。小夏快要忘記他樣子的時候,就會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看一看。照片里的唐柯,罩着鬆鬆垮垮的T恤,一百年不剪的長頭髮,充滿怪咖氣。
那才是小夏的唐柯啊,會說“Hey,Hey,Hey”和“我去”的唐柯。
12月的時候,靳卓言和小夏商量起結婚的事。他問:“小夏,你介不介意我再婚?”
小夏說:“我當然不介意。”
靳卓言揉了揉她的頭髮說:“謝謝你啊。”
“幹嗎,結個婚還要謝謝我。”
靳卓言哈哈笑了。
小夏真愛聽爸爸的笑聲。她抱住靳卓言,說:“爸,你結婚我怎麼會反對呢。到時候沒有我,也有人照顧你了。”
靳卓言說:“傻瓜,又說這樣的話。以後爸爸不用你照顧,爸爸要照顧你啊。”
後來,就是2月了,情人節。靳卓言和他的杜護士去過二人世界。可是他朋友把鑰匙鎖在了辦公室。靳卓言只好讓小夏幫忙送一下。
小夏回來的路上,遇見了許攸寧。許攸寧還是那樣漂亮,現在,她在一家英企實習,身邊站着一位手捧大把玫瑰的帥哥。
許攸寧和帥哥說:“你回去吧。這是我同學,我想和她說說話。”
小夏沒想過有一天會和許攸寧坐在一起喝咖啡。就在路邊的小咖啡館,兩個人坐在臨窗的桌子旁,看路人來來往往。小夏在咖啡里加了5塊方糖,慢慢攪動着。
許攸寧說:“你能吃味道了?”
小夏搖了搖頭。
“那你放那麼多糖?”
“說不定能吃出來呢。”
許攸寧嘆了口氣說:“唉,你怎麼還像個小孩子。和高中的時候一樣。”
是啊,身邊的同學,都已日漸成熟起來。只有小夏停留在自己的時間裏。她說:“怎麼不管男朋友,找我喝咖啡。”
許攸寧說:“其實,我一直都沒機會謝謝你。”
“謝謝我?”
許攸寧點了點頭說:“當初是你提醒了我。我這麼優秀,為什麼要天天圍着男生轉?其實,沒有雪晨,我不是一樣很好。”
小夏還真有些記不清那天說過什麼了。她問:“是我說的嗎?”
許攸寧咯咯笑了,說:“當然是你了。”
小夏從糖罐子裏拿出一塊方糖,放在嘴裏慢慢地咂,試着回想着那一天。
許攸寧微微皺了皺眉說:“你還好吧,小夏?”
“我很好啊。”小夏笑着說。
“你要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可以找我說。”
小夏笑得更燦爛了:“好啊。我們以後都是好朋友了。”
許攸寧是唯一察覺小夏越來越愛吃糖的人吧,以及小夏臉上被糖包裹的過於燦爛的笑容。只是,被一個欺負過她的人看穿了笑容里的悲傷,卻不被曾經的朋友所知曉,小夏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諷刺。
其實,小夏愛吃糖已經很久了。
她雖然分辨不出甜味,卻悄悄填補着心裏缺失的味道。
那一天,她回到家。爸爸仍沒回來。房子靜得可怕。
再過幾個月,就要搬來新的女主人了,這裏也要不屬於她了吧。
小夏回了房間,從床下找出她的藏寶箱。
從前她覺得這個粉色的箱子巨大無比,原來,也就小小的一隻。
她是有多久沒打開過了呢。
那隻白色印着小丑的紙杯仍在,還有爸爸送給她的鉛筆盒,一封一封白色的信封,整齊地排列着,但她不想打開了。她只想看看那架從垃圾堆里找回來的紙飛機,和那頂帶着男生臭味的棒球帽。
她拿起帽子,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她以為會永遠粘在上面的味道,已經變得極淡了。就像她與他之間細若遊絲的牽連。
其實,唐柯就在這座城市中吧。可她的心中,卻藏着相隔千山萬水的想念。
小夏把棒球帽戴在頭上,對着鏡子笑了笑。
此時,不是應該收到一些刻薄的評語嗎?她恍然發覺,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帽子了。
那隻從小生長在她幻想里的大狸貓,竟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她世界。小夏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像失去了魔法的精靈,在凡間變作一粒再不被人想起的塵埃。
6.4月初春,爸爸辦了一個簡單婚禮,帶着他的杜護士去旅行。小夏在機場送別的時候,遇見了唐柯和橙汁。
橙汁看見小夏,緊緊挽住了唐柯的胳膊,警惕地問:“你怎麼來了?”
小夏說:“送我爸上飛機。你們……”
唐柯說:“哦,我去北京辦簽證,橙汁來送我。”
“你要走了?”
“嗯,做交換生,你知道的吧。”
小夏點了點頭。
她的臉上帶着笑容,心臟卻被狠狠楸了一下。
他們竟然可以這樣正常地問候,平淡地交談,無人躲閃,無人畏懼。她和他之間,是真的什麼也沒有了吧。
唐柯甩開橙汁的手,張開手臂說:“再見了,小夏。”
小夏怔了一下,忽然抱住了他。
這個懷抱,她想念得實在太久了。
她閉起眼,把臉靠在他的胸前。喧囂的機場驟然失去了聲音,時間變得極緩,極慢。陽光的顆粒畫出七彩的光圈,空氣里微小的灰塵,飄蕩浮遊,碰撞離散。
她彷彿凝滯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聽到橙汁的聲音:“Hey,該換登機牌了。”
小夏睜開眼,輕聲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一定要看住我,千萬別再把我弄丟了。”
唐柯全身一震,小夏就推開他,轉身走了。
她沒說再見,也沒敢回頭。因為眼淚來得太快,太洶湧。
橙汁推了下唐柯說:“喂,快點兒啊。小夏都走了,你還看什麼呢?”
唐柯拿起行李箱說:“橙汁,你一定要明白,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會再有其他。”
“為什麼?”橙汁擋在他身前,不肯放棄地說,“我改變了這麼多,難道你看不到嗎?我現在哪裏還不像女生?你說!你是要報復我對不對?你恨我以前欺負你。所以你要報復我!”
唐柯輕聲說:“我已經傷害了小夏,不想再傷害你。”
橙汁望着他,終是鬆開了手。她說:“我已經被傷害得體無完膚了,知道嗎?你個渾蛋!”
5月,靳卓言蜜月歸來,家裏忽然就變得有生氣起來。杜護士很體貼,對靳卓言很好,對小夏也好。可是小夏始終覺得,家裏變了味道,像一間24小時的客房,沒有了自己的痕迹。
唐柯的簽證辦得很順利,已經開始準備出發了。他想早點兒過去,熟悉情況。媽媽破天荒地放棄了打麻將,幫他整理行李。她說:“唐柯啊,到了那邊,別太苛刻自己。媽媽有錢,供得起你。”
唐柯一瞬就怒了,說:“你以後不要說有錢,我不愛聽。”
媽媽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是因為兒子長大了吧。自從唐柯掀了桌子之後,媽媽開始有點兒怕他了。
不久,就是小夏的生日。爸爸和杜護士悄悄幫她準備了禮物。可她卻在前一天,背着碩大的背包離開了家。
她去了某一年迷路誤入的山崖。
那裏依然生長着茂密的灌木,依然可以看見海。
她在一塊岩石上坐下來,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陪了她許多年的筆記本。
深紅色的封皮,越來越舊了,於是那些記憶,也有了泛黃的色澤。
她伏在岩石上寫:“唐柯,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說Hey,Hey,Hey和我去的。好想聽一聽呢。”
3個小時后,她寫:“還記得我說過嗎?如果有一天我習慣了你送我,我就真的找不到家了。”
7個小時后,她寫:“唐柯,看來在某些事上,我記得比你更清楚。而你比我更健忘。”
9個小時后,唐柯飛往香港,轉機多倫多。
24個小時后,靳卓言發現小夏失蹤,報了警。
26個小時后,晚報記者做了報道。微博上轉了尋人啟示。有市民提供線索,說看見一個背着大包的女孩兒進山了。
32個小時后,搜救隊找到了那處面海的山崖,卻沒有小夏。
沒人知道小夏到底在山上等了多久。也沒人知道,她最終去了哪裏。總之她等得太久,不想再等了。
靳卓言趕來的時候,看見了一塊粉色的兒童手錶和一個撕得只剩下最後一頁的筆記本。漫山遍野的紙片,在海風裏碎如細雪,飄散無形。
靳卓言翻開那本只有一頁的日記,上面寫着:“嘿,唐柯,還好我沒在8歲之前認識你。還好,我有機會,忘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