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第11章 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第11章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黃昏是剛出爐的蔥油餅。

春天是一塊碧綠青團。

海水是澆了蜂蜜的藍梅果凍。

操場是巨大的可麗餅,塞着他和你。

你是鬆軟的棉花糖,

他是紅酒味兒的碎巧克力。

你一口一口,統統吃掉,

分解消化,

存放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

1.小夏第一次覺得,也許遺忘不是件壞事。你會忘記多少快樂,也會忘記多少悲傷。

倪雪晨記得一切,所以他的悲傷淹沒了快樂。

小夏為他講解了有關藏寶圖的所有暗號,可是他依然找不到倪雪陽的“寶藏”。

因為沒有確切的地理範圍,藏寶圖沒有任何用處。

最近,“蘑菇社”變得熱鬧起來。每次籃球隊訓練結束之後,武加揚和王明號都會留下來和他們一起折飛機。

小夏發現,紙飛機對於她來說,是一份情感的標記,而對於男生,卻是一種樂趣和興趣。

武加揚這個科技狗,很快就把折法提高到了技術層面,什麼機身的長短、機翼的面積、拋飛的角度……小夏聽起來,都覺得頭昏,於是加封他為技術組長。

王明號特彆強調力量的訓練。他說:“飛飛機,胳膊沒勁能行嗎?每天做100個掌上壓先。”

小夏聽了都要嚇死,加封他為體能組長。

唐柯第一次飛出40米紀錄的那天,全隊興奮得又蹦又叫,滿地打滾。

小夏忽然就覺得,她當初這個奇葩的想法,已經不再是小孩子胡鬧的玩意兒,而是成為一個真正的、有意義的事。

王明號常常親切地稱呼小夏為“小傻子”。他說:“小傻子,你應該在咱們校貼吧里發佈納新帖。”

可唐柯最不愛聽王明號這麼叫小夏。他給了王明號一拳說:“找打啊,少污衊我們家小夏。”

“喲,什麼情況?都‘我們家’了,你們什麼時候辦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呢!”

於是兩個人就滿世界地追打起來。

有時候,不想折了。他們三個人就會拉小夏一起打會兒二對二的半場籃球賽。

小夏哪會打呢?

因此唐柯立了個規矩,誰要是碰到社長大人,誰就算犯規。這樣小夏肯本就不用搶球,追人就行了。

可惜她連人也追不着。每次她都連累唐柯輸給武加揚和王明號。

小夏說:“對不起,唐柯,每次都害你輸。”

王明號在一旁接口說:“道什麼欠啊小傻子,那是他願意,我要和他換,他肯定不答應。”

“又找死你!”

唐柯一個籃球砸過來,兩個人又歡脫地滿場跑開了。

唉,男生真是有用不完的體力呢。

4月,天氣越來越暖了,潮濕的空氣里遊動着新鮮的綠色。傍晚,天色黑得遲下來。他們會打開所有的窗子,讓晚風裹脅着夕陽吹進來。那時候,他們什麼都不想干,只是頭對頭地躺在地板上,身邊散落着各種各樣的紙飛機和籃球,像某個二次元的春日黃昏。

男生簡單粗暴,不用拐彎抹角的交往方式,讓小夏不會那麼心累。每天從籃球館回到宿舍,就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天晚上,陶顏顏拿着一盒畫筆在宿舍里擺弄。畫筆十分精巧,每一支的筆桿上都刻着一蔓藤纏繞的紫藤,看起來就知道價值不菲。她和橙汁說:“今天可逗死我了,上大課的時候,齊思來了。專門在許攸寧面前走了一圈兒,然後找到我送給我一個禮物。你沒看到許攸寧的臉,難看得跟抹布一樣。”

“梁齊思真的開始追你了呀?”

“哈哈,是我們約好的了。我和他講,女生最愛嫉妒,你追她,她不理你,你追別人,她就受不了。”

“那你就不怕許攸寧真答應他?”

“嘁,只要梁齊思開始假裝追我,我就能讓他變成真的。”

“哈,你好壞啊你。”

“對付許攸寧,當然要壞一點兒,她又不是什麼好人。對了,你今天中午怎麼沒去食堂吃飯啊?”

橙汁對着鏡子照了照說:“減肥。我決定中午不吃了,晚上只吃蔬菜和水果。”

這一段時間,橙汁瘦了好多,裙子穿在身上顯出不一樣的美。

陶顏顏說:“看不出來,你瘦下來這麼漂亮。真可惜啊,某些男生就是不長眼,偏喜歡乾癟的。”她故意抬高了聲音,眼睛向躺在床上的小夏瞟過去。

小夏假裝沒聽出來,向裏面翻了個身。

陶顏顏不肯放過她,繼續說:“某些女生呢,也真夠不要臉的。天天和男生混在一起,都不覺得丟臉。”

小夏把耳機戴起來,把聲音開大,大到快要把自己震聾掉。

陶顏顏終於滿足了。她對橙汁低聲說:“不用看她現在得意,等我拿下樑齊思,一定會幫你。”

2.倪雪晨有一段時間沒來上課。

有時候,他會在半夜給小夏打電話。小夏就會拿着手機躲在洗手間裏,悄悄陪他說話。

倪雪晨要她講與小白的初識,講與小白聊過的話題,聽他們都玩過什麼遊戲……有時,小夏講着講着,就會坐在馬桶上睡過去。

他就會在另一邊,默默地等。

在小夏眼裏,她與小白只是一段記憶。但對於倪雪晨來說,卻是他從小到大,念念不忘的事。他一直以為,小白和父親度過了無數令他羨慕的父子時光。

原來沒有。

父親只是放小白自由地去交往,去結識朋友。

他聽着小夏講述與小白的往事,他的心裏,就會感到一片奇異的寧靜,像暗夜裏波瀾不驚的湖水,深黑、靜謐。

5月,校報特別報道“蘑菇社”的新聞。這讓小夏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她能說原本只是打發無聊的無聊舉動嗎。

之後,“蘑菇社”變得更加熱鬧了。原本幾個籃球隊的隊員早有興趣加入,還有幾個飛模社團的男生,也投奔而來。

王明號身為元老,得意得不行。他把大家組織在一起說:“來來來,有請我們社長大人講話。”

小夏哪經歷過這種“大場面”呢。一群男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她張着嘴,臉憋得通紅,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是唐柯跳出來解的圍,說:“Hey,Hey,Hey,別難為我們社長了,我副社長來說說好了。我們社的規矩啊,就是沒有規矩。大家都是憑興趣來的。有興趣玩,大家就好好玩,沒興趣玩,想去哪兒也不反對。”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陶顏顏的聲音,她說:“天啊,憑興趣怎麼行。你們都錯過報名時間了知道嗎?今年已經比不上了好不好。”

小夏沒想到,陶顏顏和橙汁也會來。

陶顏顏拉着橙汁走來說:“小夏社長,我們兩個想加入,你不會反對吧。”

小夏木訥地搖了搖頭。

“不答應啊?”陶顏顏一臉頑皮地說。

“不是。”小夏忙解釋,“我怎麼會不答應呢。”

“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的。”

陶顏顏親膩地挽過小夏的胳膊,完全看不出宿舍里的冷言冷語。她說:“我來負責宣傳吧,橙汁負責為大家收集比賽資料。我們做好後勤,大家只管用力練習就好了。要不然沒人管這些,錯過了報名多可惜。”

王明號在人群中哼了一聲說:“說得你好像多好心一樣。”

陶顏顏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但隨即換作笑容。她說:“明號,我感謝你以前追過我。我雖然不喜歡你,但是我們可以做朋友對不對?”

現場的男生頓時起鬨,王明號不屑地說了聲“嘁”。

那天,活動結束,王明號和小夏說:“小傻子,你答應陶顏顏進來,以後會後悔的。”

小夏輕輕地嘆了口氣,沒說話。

其實,小夏已經後悔了。可是她從不會拒絕別人,當別人笑着向她發出請求的時候,她怎麼也說不出“不”字。這一點,陶顏顏比她看得更清楚。

私下裏,陶顏顏對橙汁說:“怎麼樣,我說直接去就對了吧。小夏那個人,越是當著人多,越是要裝善良。要是我們先和她說,她肯定不會答應的。但是一大堆人在場,她就只能點頭了。”

橙汁說:“其實你先和她說,她也不會拒絕的。她那個人,就那樣。”

“你不要老把她想得那麼好行不行。你現在要聽我的安排。”

“我真能挽回唐柯嗎?”橙汁不確定地問。

“放心吧,梁齊思都被我搞定了,唐柯一樣沒問題。”

3.這一年的5月,靳卓言終於記起小夏的生日,一大早他來學校找小夏。

小夏迷迷糊糊地跑到校門口,坐進車子說:“你怎麼來了?”

靳卓言拿出一個保溫桶,第一層裝着紅皮雞蛋,第二層裝着酸辣牛肉麵。

他說:“生日快樂。”

小夏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停地問:“是給我做的嗎?給我做的嗎?”

靳卓言一遍一遍地回答:“當然了。當然是給你做了。”

小夏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抱住靳卓言說:“爸爸,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喝酒,永遠永遠不要。”

靳卓言說:“我答應你。”

小夏就坐在車裏,吃了她的長壽麵和紅運雞蛋,然後超滿足地說:“那……我回學校了。”

靳卓言猶豫了一下,說:“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什麼?”

靳卓言伸手從後座拿出皮包,從裏面拿出一個白色信封。

小夏的心一下沉了,全身彷彿一瞬間墜入了雪洞。

這麼重要的事情,她竟然給忘了。她應該偷偷回家拿走的。上一次靳卓言看到信封里的禮物,差點兒打斷她胳膊。

小夏緊張地說:“那個……那個……”

靳卓言說:“我已經看過了。這裏面裝的,是你媽媽的東西。”

“真是媽媽的?”

靳卓言點了點頭。

“那……你不生氣?”

靳卓言停了一下說:“我在戒酒的那半年裏,什麼都想開了。為了一個背叛我的女人,毀了我的人生,傷害了我的女兒。我這是為了什麼?做錯的是她,我為什麼要懲罰我自己?戒酒中心裏的一個老師和我聊過,我覺得他說得很對。如果我現在活得像個人渣,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覺得離開我是正確的。如果我過得更好,把你培養成才,她才會後悔,後悔離開這樣一個完美的家庭。你媽媽每年送來她的東西做禮物是想告訴你她一直都在關注着你吧。其實,這樣也好。我希望她今後的每一年都會來,看我們怎麼變好,怎麼變得開開心心,怎麼變得欣欣向榮。”

小夏接過靳卓言手裏的信封,打開是一枚髮夾,黑色夾子上,有一個墨綠色的蝴蝶結,十分精緻。

小夏對着後視鏡,夾在頭髮上,轉頭對爸爸說:“漂亮嗎?”

“漂亮,比你媽媽還漂亮。”

小夏抱了抱靳卓言,跑下了車。她從沒想過有一天,竟然可以和爸爸這樣坦然去提起媽媽。也許,就如靳卓言說的那樣,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吧。

這一天,休學近一個月的倪雪晨終於露面了。

他看起來瘦了好多,身上多了一種難言的冷峻之色。

許攸寧見到他,興奮得溢於言表。她湊過去說:“雪晨,你去哪兒了,好久沒來上課呢。”

倪雪晨嘴角微微扯出個笑容說:“謝謝你,滾遠一點兒。”

許攸寧詫異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倪雪晨會說出這樣的話。

梁齊思也在旁邊,他也感覺出倪雪晨的異樣,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雪晨,你沒事吧?”

倪雪晨輕輕撥開梁齊思的手說:“沒事,我很好。”

可是梁齊思有點兒不確定,倪雪晨是不是真的很好。中午,他來約倪雪晨,說:“中午吃什麼?一起啊。”

倪雪晨搖了搖頭,說:“你自己去吧。”

不過梁齊思一定沒想到,倪雪晨去了食堂。

4.倪雪晨一進食堂的大門,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側目,大家都驚訝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份帶魚、一份排骨、一份豆腐、一份青菜,然後端着餐盤,走到小夏和唐柯的對面。

坐在那裏的同學,連忙識趣地躲開,讓倪雪晨坐了下來。

其實,小夏早就看見倪雪晨了,之前還在和唐柯稀奇這是大少爺微服私訪嗎?結果倪雪晨就訪到了她面前。

倪雪晨推了推面前的餐盤,說:“這就是你和他的平民之樂?”

唐柯說:“我們平民就吃這個,怎麼著?”

小夏沒說話,但她知道,倪雪晨說的不是她和唐柯,而是她和小白。

倪雪晨當唐柯是團空氣,連眼睛都沒有瞟一下。他從懷裏掏出一隻禮品盒放在小夏面前,說:“送給你的。生日快樂。”

“我去!”唐柯猛地一拍腦袋,大叫說,“對啊,今天是你生日啊!你怎麼不說啊,我都忘了。”

唐柯的另一邊坐着王明號,他用手肘捅了唐柯一下說:“你忘了人家生日還好意思叫這麼大聲,趕快滾去買禮物啊。”

倪雪晨依舊視唐柯為耍猴,他對小夏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謝謝你。”小夏忙撕開包裝紙。

眾目睽睽之下,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包裝紙裏面,是一隻紅色的盒子。小夏還沒打開,就有人低聲叫了一句:“哇,卡地亞。”

小夏小心地打開,裏面是只釘子造型的鉑金手鐲。釘頭釘尾,鑲了碎鑽。小夏拿出來,戴在手腕上,精巧而個性。

唐柯瞥了一眼,說:“就一釘子啊。”

酸溜溜的味道,像一份醋熘白菜。

倪雪晨說:“這是Justeunclou系列,意思就是一枚釘子。我想買貴的東西你也不會要,所以送你個小玩意兒。”

有女生在人群里嘀咕:“天啊,幾萬塊的東西算是小玩意兒!”

小夏聽見了,連忙取下來說:“這個太貴了,我不能收。”

倪雪晨已經站起來了,說:“收下吧。我有事還要請你幫忙。”說完,就轉身走了。

食堂里亂鬨哄的,飄出各種各樣的點評。看來這幾天的校園八卦,又有了新主題。陶顏顏和橙汁坐在不遠處的桌子上。陶顏顏的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小夏手腕上的“釘子”,雙手緊緊地攥着,尖利的指甲刺進手心不知疼。

陶顏顏低聲說:“她憑什麼,憑什麼!”

橙汁看着小夏身旁的唐柯,嘆了口氣,說:“是啊,她憑什麼,憑什麼得到我們得不到的。”

5.王明號說:“小傻子,過生日不告訴我們,不夠意思了啊。”

唐柯說:“就是,竟然也不提醒我。”

武加揚給他們的腦袋一人一個栗暴說:“喂,你們忘了小夏的生日還有理了。”

小夏看着他們,嘻嘻笑。她說:“就是啊,哪有自己和別人要生日禮物的。”

傍晚時分,學校不遠的小飯店,用竹子圍出來的小包房裏,點着暖黃的燭光。

唐柯幾個人聚在一起,給小夏過生日。

唐柯揉着頭說:“快許願吹蠟燭吧,都快燒沒了。”

小夏閉起眼,在心裏默默地想:“是因為長大了嗎?身邊的人和事都變得太快了。我最好的朋友變得無比陌生,曾經欺負我的男生,卻變成了朋友。頹唐的爸爸終於打起精神,優雅的雪晨,卻變得莫名古怪。如果真有神明聽得見,請不要讓唐柯改變。”

“Hey,Hey,Hey,你許了多少願啊,蠟燭真的要燒完了。”

小夏睜開眼睛,用力一吹,18根蠟燭,一瞬熄滅了,可是有一根卻搖曳着重新亮起來。唐柯迅速補吹了一口,說:“成功。”

王明號和武加揚跟着鼓起掌來。

小夏跟着他們一起歡脫地唱起生日歌,可是卻有一滴暗影留在了她的心裏。

那一根未熄滅的蠟燭,是暗示着她的願望嗎?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這天晚上,上完晚自習。小夏收到了倪雪晨的短訊。他說:“來2號樓找我,你知道怎麼進來的吧。”

小夏在回宿舍的路上,悄悄跑去了2號樓。倪雪晨依然在616等她。

小夏走到教室門口就停下了。異常平靜的倪雪晨,讓她感到有一點兒害怕。

倪雪晨說:“小夏,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這件事,你一定要自願。只有你高度配合,才能完成。”

小夏點了點頭,說:“好的。”

倪雪晨停了一下,說:“我有一個很不錯的私人心理醫生,我和他說了你的情況。他說,他可以幫你做一次深度催眠,也許能還原雪陽出事的那一天你看到了什麼。你願意嗎?”

“我願意。我也想知道小白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你一定要記住,不論你想起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都要替我守密。”

“我一定會的。”

小夏說不出來,只覺得倪雪晨清澈的笑容里,帶着隱隱森涼。

小夏走了。

倪雪晨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下來。

他透過烏暗的窗子,依稀看見童年的卧室。淡藍的晨光,暗弱地照亮窗台上的男孩兒。倪雪晨抱着枕頭,站在他身後說:“雪陽,你都快過生日了,為什麼不開心呢?”

倪雪陽說:“一個人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就會不開心。”

“你知道什麼了?”

門外的走廊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隱約有人在說:“來消息了,已經不行了。”

倪雪陽霍地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

倪雪晨拉住他說:“你去哪兒啊?”

倪雪陽拉開他的手,說:“雪晨,大人每天皺着眉頭,就是因為他們知道太多了,做了太多不應該做的事。你不要學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才會永遠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倪雪晨坐在黑暗中,低聲說:“雪陽,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開心。”

6.周末,倪雪晨派車子來接小夏。這次不是他的卡宴,而是一輛加長邁巴赫。巨大深黑的車身,迫來一種無形的沉重和威壓。

車子開了半小時,轉進一條私家車道,蜿蜒着爬上半山腰。

小夏在濃綠的植物掩映之中,看見一片龐大的中式庭院。倪雪晨正在門口等着她。

小夏從車上下來,無比訝然地說:“你們家住在文物里嗎?”

倪雪晨微微笑了一下說:“沒有那麼老,不過這裏的確有一部分是祖宅,我爺爺住在那邊。有時間,我可以帶你轉轉。”

小夏跟着倪雪晨走進大門,繞過影壁,是一片花園,假山怪石,清泉小池,一尾尾紅色的鯉魚,穿游其中。他們沿着一條游廊一路去了東面的一處院落。如果沒有倪雪晨帶着,小夏一定找不到回去的路。

倪雪晨有一幢自己的單獨的三層別墅,白牆青瓦,宛如江南老宅,門前一樹晚櫻,已長出碧綠的葉子,只剩寥寥數朵,潛藏之中。

小夏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見到小白念給她的那首白居易的詩。她輕聲地讀:“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蹋雨曲江頭。”

倪雪晨怔了一下說:“你聽他念過這首詩?”

小夏點了點頭,說:“我們第一次在日本的一家溫泉旅店遇見。他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說出來玩,還不如在家繞樹跑。”

“他是這樣的,從來不喜歡出去玩。”

倪雪晨邊說,邊帶着小夏走進房門。別墅與外面的園林不同,不只是純中式的設計,意象化的傳統藝術與西式的現代風格毫無違合地交融在一起,奢華、尊貴,與眾不同。

小夏跟着倪雪晨進了一間書房,裏面有個中年男人,正在等着他們。男人戴着一副無框眼鏡,新剃的鬍子泛着青茬兒。

倪雪晨介紹說:“這是趙文仲博士,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

小夏拘謹地和他握了握手說:“你好。”

趙文仲笑着說:“被嚇到了嗎?”

小夏被趙文仲的一句玩笑,緩釋了情緒:“有一點兒。”

趙文仲坐下來說:“你的情況,雪晨和我說了。我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過去一些發生過的事情,你可能會記不住,對不對?”

“對。”

“這可能是由於遭受過外傷,造成了大腦的器質性損傷而引起的。但是,雪晨和我說,你有一次在昏迷前,出現了幻覺。這段幻覺,很可能真實發生過。可你清醒過來之後,卻完全不記得。”

“是這樣的。有時候,我會因為一些特殊的事情產生幻覺。比如有一次我被打,就突然出現了我媽媽被打的畫面。但我清醒的時候,記憶里根本沒有這一段。”

“所以說,你記不住過去,可能不止因為大腦受傷。也有可能是你潛意識裏屏蔽了某些不喜歡的,鎖住了你不想看到的,或是讓你感到害怕,感到恐懼的事。這是人類大腦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你是說……”

“你的一些記憶也許並沒有丟失,它還在。只是你清醒的時候,被大腦阻擋了。我們做一次深度催眠,或許會幫你想起來。你願意嗎?”

“我願意,你最好把有關我媽媽的記憶,也催出來。”

趙文仲笑了,說:“不要急,慢慢來。我們可能要通過幾個周期來完成。”

他指了指旁邊一個長沙發說:“你可以躺下來。”

小夏走過去,說:“躺在這兒嗎?”

“你可以找個最舒服的姿勢。”

那張沙發真軟,小夏在上面扭了扭身體,最後抱着只靠枕,半蜷着身體躺下來。

趙文仲伸手示意倪雪晨把窗帘落下來,房間的光線變得輕緩而柔和。

趙文仲輕聲說:“小夏,請你閉上眼睛,想像自己漂浮在一片海水上。天空很藍,水很溫暖,你感覺很舒服,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一下……”

趙文仲打開了身邊的電腦屏幕,一個監視器鏡頭,正拍着小夏臉部的細微表情。他的聲音,放得更加輕緩了。

趙文仲說:“對了,你還記得小白嗎?”

“記得啊。”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一定是很久以前吧?”

“是呢。”

小夏的聲音變得懶懶的。

“你還記得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嗎?”

“好像是……好像是……”小夏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你好像有一根黃色花朵的皮筋。”

小夏無聲地點了點頭。

“不用急,慢慢來。當我數到10的時候,你就會回到那一天,重新見到小白,1、2、3、4、5、6、7……8……9……”

趙文仲的聲音越來越輕柔,越來越緩慢,彷彿一條隱暗的繩索,牽動着小夏跌進時光的隧道……

7.小夏感覺自己正坐在醫院的床上。柔和的陽光從窗子外面照進來,很暖。爸爸不在身邊,她從床上爬下來去找他。

小夏的頭髮亂蓬蓬的,她隨手拿起床頭柜上的皮筋,準備紮起頭髮。只是剛一舉起手臂,後背就隱隱作痛,是爸爸用高爾夫球杆打的吧,好像沒有前幾天那麼疼了。

小夏費力地舉起手,扎了個馬尾,皮筋上兩朵黃色的塑料小黃花,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

醫院的走廊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幾個人,護士小姐坐在服務台里,玩着手機。小夏不知道到哪裏去找爸爸,一個人在醫院裏亂走起來。

很快,她就迷路了,不知走到了哪裏。她轉過一個折角,忽然看見一個擔架床向她推過來,上面的人全身蓋着白布,一動不動,只餘一縷長發,垂在半空,隨風搖晃。

小夏在電視裏見過這場面,嚇得直貼在牆上,等擔架床推過之後,她才發現,就在走廊對面的牆上,也“貼”着一個小孩兒。

小夏不敢相信地叫出來:“小白?!”

小白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後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說:“小夏,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小夏說:“你在這裏幹什麼?”

小白的臉色,看起來極度蒼白,眉宇間鎖着暗灰的哀傷。他說:“我……來看一個病人。”

“你自己?”

“我要走了。”

小白根本不想和她說話,轉身向醫院外面走去。可是小夏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他啊。只是她想起來的時候,小白已經走遠了,她心裏忽然就冒出個主意,悄悄地跟着小白,看看這個神秘的男孩兒到底有什麼神秘的。

小白從醫院出來,走過幾條街道。當時,小夏並不認得那是哪裏,但是現在,一下就認出來了。那裏離里德附中已經不遠了。

路口一家店鋪上掛着一個招牌,上面寫着“一杯茶”。一個男孩兒從店裏衝出來,嘴裏喊着“你個宇宙超級無敵瘋狂恐怖變態女魔頭,我不會怕你的”。

後面一個女孩兒追出來:“你別跑,死唐柯!”

小夏見到唐柯的一剎那,情緒變得不穩定起來。原來小時候,她曾與唐柯擦肩而過呢。

她隱約聽見趙文仲的聲音:“Hey,小夏,集中注意力,看看小白在幹什麼?”

此時,小白正在店裏買蛋糕吧。他很快就從店裏出來了,手裏提着一隻蛋糕盒子、一瓶可樂和一摞七彩的杯子。

小夏看到那杯子,就感到有一點兒害怕了。因為她知道後面將會發生什麼。

正是放學時分,里德附中的校門前亂鬨哄的,滿是嬉笑打鬧的學生。沒人注意到兩個小孩兒,一前一後,混了進去。

小夏跟着小白進了2號樓。學生已經走空了,空蕩蕩的走廊里,彷彿封閉出一個不可回頭的結界。

小白走進6樓的教室,轉過身,說:“為什麼一直跟着我?”

小夏嚇了一跳,走進門說:“好奇啊。你答應過我,再見面會告訴我為什麼總在兒童託管中心裏見面的。”

“你知道會後悔的。”

“我不會。你告訴我。”

小白搖了搖頭,說:“小夏,永遠待在你的魔法世界裏好嗎?永遠不要走出你的結界。其實能夠永遠相信,就是一種幸福。”

小白打開了身旁的蛋糕盒子,從裏面拿出一隻水果蛋糕。

小夏被漂亮的蛋糕吸引了,問:“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小白說:“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提前慶祝。”

“我沒有準備禮物呢。”小夏遺憾地說。忽然她靈機一動,把頭上的皮筋摘下來,遞給小白說,“這個就當禮物吧。祝你生日快樂。”

小白接過看了看,戴在手腕上說:“謝謝你。”

他切了蛋糕,倒了可樂,和小夏唱了生日歌,然後說:“你可以走了。”

“那你呢?”

“我還有事。”

“要不要我陪你。”

小白顯得有點兒不耐煩了。他推着小夏走出門外,對她說:“小夏,忘了這一天,永遠都不要想起來。”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你只要忘了這一天就夠了!”小白變得有些激動,完全不像從前那個淡定冷漠的男孩兒。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你一定會難過,一定會痛苦,一定會恨我!”

“為……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小白突然大喊起來,“快滾!”

8.小夏躺在沙發上,表情又恐懼,又痛苦。

趙文仲在一旁說:“不要害怕,聽我數到10,你就會醒過來。”

倪雪晨阻止說:“不要叫醒她,問她後面還看到了什麼。”

可是趙文仲已經開始讀數了。

沉在記憶中的小夏一邊哭,一邊跑出了2號樓。

趙文仲讀數的聲音越來越強。

當她聽到“10”的時候,正回頭看向6樓的窗口,小白站在敞開的窗前,對着她輕輕地揮了揮手。

小夏一瞬間清醒過來,淚水像決堤一樣傾瀉而出。

趙文仲安慰她說:“不要怕,已經沒事了。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

倪雪晨陰沉地站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

小夏漸漸平復下來,她擦乾臉上的眼淚說:“趙醫生,我多來幾次,會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

“這個……我不能保證。我下月要去德國開會。等我回來,再好好研究一下你的病情。”

倪雪晨說:“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和趙醫生說,馬上就來找你。”

“好。”

小夏站起身,走出了門外。

倪雪晨看着小夏關上了門,轉身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麼要叫醒她?”

趙文仲收拾自己的電腦和筆記說:“雪晨,我是你的醫生,不是你的用人。我答應你做催眠,也是希望幫助你這個同學。什麼時候該開始,什麼時候該停止,是我專業領域的問題,不需要你給意見。我覺得,你最近的心理有些不穩定,我們應該找個時間聊一聊。”

倪雪晨已經冷靜下來,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我們是該約個時間談一談。”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怒吼:“你怎麼進來的?誰讓你進來的?”

倪雪晨臉色一變,連忙跑了出去。

在倪雪晨門前的花園裏,一個身穿月白色綢緞唐裝的老人,舉着一根黃花梨的手杖,對着小夏憤怒地吼着。

小夏嚇得呆立在門前,不知所措。

倪雪晨推開門,微笑着說:“生什麼氣呢,爺爺。”

小夏這才想起來。這個老人就是經常在新聞里看到的倪瀚祥。

倪瀚祥厲聲質問:“你帶她進來的?”

倪雪晨說:“是啊,有什麼問題?”

“你給我離她遠點兒。”

“我和誰在一起,和你沒關係!”

“你只要吃我的、用我的,就和我有關係。”

“你要我不吃你的、不用你的嗎?”

“你……”

“爺爺,外人面前,你還是收斂一下比較好。”倪雪晨溫溫地笑着,只是笑容讓人感到一絲涼。

他說:“這位是我的同學,靳小夏,以後還會常來玩,要不要我介紹你認識。”

倪瀚祥把拐杖向地面用力地一墩,轉身走了。

小夏膽怯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倪雪晨說:“人老了,性格難免古怪。不用管他。”

這一天,倪雪晨開車送小夏回家。

車子到達小夏家門口的時候,兩人在車裏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倪雪晨說:“小夏,願意和我再說一下剛才想起來的細節嗎?”

“什麼細節?”

“你確定雪陽買的是水果蛋糕嗎?”

“嗯,白色奶油,上面放了好多水果。”

“什麼味道?”

“那個時候,我已經吃不出味道了,只記得是細細的、涼涼的。”

倪雪晨微怔了一下,又問:“你剛才清醒之前,還看見了什麼?”

小夏努力回想了一下,說:“我跑出了2號樓,回頭看見小白站在一扇敞開的窗前,向我揮手。”

“教室里的窗子,原本就開着嗎?”

“應該沒有,我記得點蠟燭的時候,火苗沒有被風吹的樣子。”小夏疑惑地問,“這些……有用嗎?”

倪雪晨無聲地坐着,沒有回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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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夏天長達32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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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也許不是真的遺忘,只是害怕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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