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摘得一雙紅豆子
此時已是寅時,北國的雨實是很少有這樣突如其來的,偌大的雨落了一地一身,只讓人渾身泛起冷意。
幾步跨到屋檐下面,楚留香看着外面偌大的雨幕嘆了一聲:“這雨這麼大,竟像是不想讓我們離開古道庵一般。”
唐子期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千石老僧’的屍體上,眸光一閃,繼而毫不介意地跨進了雨幕之中,在屍體上翻找了一圈,他終於發覺了那種違和感產生的原因。
千石老僧的懷裏竟是纏了好幾圈棉布,刻意將本來枯瘦的身材纏得臃腫了幾分,翻找了一會方才從屍體的內懷裏取出一封信,唐子期逕自遞給楚留香,繼而簡單地解釋道——
“他的手很瘦,人卻太胖了,大概是故意想讓我們發覺這封信。”
楚留香的笑意慢慢斂去,面色凝重地接過了唐子期手中的信,上面的內容很簡單:“古道庵背後的舊書堂,救命。”
楚留香看了唐子期一眼,繼而想起了這人冷漠的性子,索性笑道:“就此別過吧,我去後面看一下。”
“我也去,”唐子期看了楚留香一眼,瞬間想起了笑風堂的白蓋頭,沒有太多思索便開了口,然後欲蓋彌彰地看向了楚留香手裏的信:“我拿到的。”
那意思就是這件事我要參與到底。
於是楚留香便是笑了,笑意中難得地帶了開懷,眼神帶了些許促狹的意味:“好,那就一起。”
唐子期低咳一聲,只覺得有些莫名的尷尬,所以他學着楚留香的習慣輕輕抬起手,摸了摸鼻子。
古道庵的背後還不如院裏,簡直是滿地都是陷阱一般亂七八糟。
唐子期和楚留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半晌方才道了那個所謂的書院,書院早就沒了書院的樣子,將門口的柴垛撥開,楚留香剛想往裏走就被旁邊的勁風一激,向左邊生生一閃,一根柴火砸了下來,幾乎是毫無章法的。
看到楚留香躲了開來,索性又沒頭沒腦地砸向了一旁的唐子期。
唐子期的夜視力一向很好,幾乎是一瞬間便看清了“行兇者”的長相,那是個小孩子,他沒有楚留香那麼好的身法,一瞬間又忘記了用上劍三的小輕功,所以他只是一抬手生生擋住了砸過來的柴火棍,那力度竟是讓他也微微皺了皺眉,還是挺疼的。
下一秒楚留香一把抓住了小孩的手腕,臉色有些難看:“怎麼回事?”
“你們殺了我師父,”小孩的聲線有點緊,繼而又一次啞聲重複着:“你們殺的是我師父……”
楚留香默然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小傢伙還很小,似乎不過五六歲的光景,即使是跟着這個假的“千石老僧“似乎也沒吃什麼苦,看上去甚至氣色很好。
看了一會,楚留香似乎是方才回過神來一般將小孩子慢慢鬆開,目光中有些歉意,語氣也溫和了不少:“弄疼你了?”
“我只有師父了……”小傢伙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現下根本拗不過眼前這兩個大人,呆怔了一會便慢慢蹲下身去,極為壓抑地哭出聲來。
楚留香怔了一會偏過頭去看了一眼唐子期,唐子期臉色是顯而易見的不耐,看向小東西的臉色卻是有那麼點……無措?
這個認知成功地讓楚留香笑了出來,那笑容太過乾淨風雅,竟是讓唐子期有些許的怔然。楚留香垂眸看向地上趴着的小孩子,蹲下身去輕聲問道:“你叫什麼?”
蹲在地上的小傢伙用一種不信任的表情看向面前的人,大抵是因着楚留香看起來太過無害,他抽噎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了:“如……如花,”大概是看得出兩人的表情微妙的落差,小傢伙補充了一句:“我是個孤兒,兩年前被師父撿走了,這是師父起的。”
……所以說重點是這是什麼詭異的名字?
楚留香看着面前的小傢伙只覺得心底有些許的痛,這是千石用性命保下來的孩子。
不管這個假的千石老僧是因為什麼喪命的,至少與楚留香還是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這一點楚留香還是明白的。
所以說,並非是天下最愛管閑事的楚留香,而應是最愛被閑事找上的楚留香才對。
“千石老僧將你託付給了我們,以後跟着我怎麼樣?”楚留香看着面前獃獃的小孩子,心底複雜地問着,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若是想報仇,就先學點真本事吧。”
小傢伙盯着楚留香和唐子期看了半晌,然後咬着牙哽咽道:“今晚,我會記住的。”
楚留香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便再次看向面前沉默的小傢伙柔和地挑了挑唇:“愛憎分明,這很好,你以後就叫南雲吧。”
想了想,楚留香驀地憶起之前唐子期說過的話,索性抬眸問他:“你要教他嗎?”
唐子期聞言微微一怔,然後唇角冷峭地抿起來:“我習的是殺人之道,不適合教人。”
楚留香的動作便是一頓,然而他到底是個俠客,永遠不擅長騙人,所以他只是微微提起唇角笑了笑,笑意極為溫和,輕輕伸出手拍了拍唐子期的肩膀,似是一種無聲的撫慰。
南雲睜大了眼睛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看了楚留香半晌,然後又將目光轉到了唐子期的身上,最後慢慢點了點頭。
六歲的孩子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他猶豫了一會方才嗚咽着問道:“真的是你們,殺了我師父嗎?“
楚留香摸了摸南雲的頭,只是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之後便要啟程去天山,”楚留香溫溫言道,一隻手緊緊拉住南雲的手指,感受得到小孩子強烈的依附願望與懇求,所以楚留香只是安撫意味地摸了摸南雲的頭,然後繼續抬頭看着唐子期:“一起?”
唐子期下意識想要拒絕,繼而想起了笑風堂的那塊白蓋頭。唐子期知道楚留香很強,只是楚留香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他有瓜葛的人了,他每每將楚留香清俊的側臉與那塊白蓋頭放在一起,就會下意識地覺得心裏發堵,所以他只是蹙了蹙眉,然後不甘不願地說道:“好。”
楚留香大大方方地看了唐子期好幾眼,然後挑起了唇角笑得雲淡風輕,他忽然很想摸摸唐子期的頭,就像是摸南雲的頭一樣。
只可惜唐子期已經轉過了身去,逕自走在前面。
於是楚留香也只是不動聲色地將手放了下來,然後溫聲問南云:“走吧。”
唐子期是當真累得很了,晝夜的跋涉不提,而今又在古道庵糾葛了這麼久。甫一上了馬車,唐子期就闔上了眼睛。
大抵是因為太過倉促,又是遠程,因而他們也只租到了並不大的馬車。
唐子期坐在靠邊的位置,中間是南雲。楚留香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窗外的風景,回過神來就看到南雲似乎是毫無睡意地盯着他的側臉發獃,於是楚留香便笑了,復又看了一眼將自己的頭朝着馬車一下下撞的唐子期,有些無奈地低聲問南云:“換個位置?”
南雲懵懵懂懂地點了個頭,被楚留香抱了起來輕輕放到靠窗的位置。
楚留香於是得以坐近了細細端詳唐子期的眉眼,這男人實在不能說是生的好看,好看這個詞比較常用於長相清俊的類型,然而唐子期的眉眼太過冷峭了,像是他的人一樣,就好像一柄藏在鞘內的劍,隨時出鞘便是奪人性命的利器。
唐子期就是這麼一個人。
事實上,唐子期對於楚留香而言,應當算是一個異數。在這人之前,他從來不曾想到過會和一個殺了自己朋友的人一路相伴而行,然而現下,楚留香苦笑一聲,只覺自己大抵是瘋了。
楚留香發了一會怔,只覺這樣的自己竟是魔怔了一般。
將目光重又投在唐子期臉上,楚留香搖了搖頭,將手裏的毛絨薄毯輕輕蓋在了男子身上,不出意料地,他發覺唐子期整個人都微微僵了一下,於是楚留香又笑了,語聲和緩道:“睡吧,下次這麼辛苦的話,直接告訴我趕不回來就是。“
這麼辛苦地趕回來,究竟是為何?唐子期,你想過沒有?
楚留香閉了閉眼掩去心底微妙的悸動,這句話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卻終究沒有問出口。只因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在期待或是畏懼着最真實的答案。
唐子期或許就是來殺他的,這一點他早在漣瑤那一瞬便瞭然了。
然而現在的氣氛又是如此得好,所以楚留香選擇了沉默。
唐子期只覺極為奇怪,在前世他早早失了雙親,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到底從來不曾體會過這樣的溫情,而後他過着的也幾乎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三十歲的人不曾戀愛,感情史清清白白沒有半點記錄。
因而這樣被人照顧的感覺,竟也是頭一遭。
他慣來淺眠,早在楚留香換過來的那一刻便是醒了,只是太過疲憊便也沒有動。
所以感受得到楚留香清淺的呼吸落定在自己的方寸之間,同樣感受得到那種膠着卻又極溫和的視線,讓唐子期幾乎要忍不住起身躲開。
然而唐子期終究還是沒有動,他聽着楚留香的低笑,然後是和緩的語聲,不緊不慢的那種,專屬於楚留香的語調,莫名的竟是心靜下來。
適才南雲在身邊,那樣無害的一個小孩子他都不曾真正踏實地睡着,此刻楚留香在身旁,鼻間縈繞着若有若無的冷香,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毯子很暖,這處又是官道,馬車穩穩地行進着,唐子期昏昏沉沉了一會,便也逕自睡了過去。
唐子期的睡相極好,不曾將毯子掀動哪怕一點點。
楚留香便微笑看了一會,繼而給不知何時靠到自己身上的南雲披上了一件披肩,自己則取了一本古籍悠悠翻着。
這樣的生活,竟也讓閱盡人間繁華的楚留香驀地有些着迷了。
若許,沒有那些所謂的陰謀,時光定格在此處——
風和日暖,塵世靜好,陽關大道上與君不問歸處,悠悠而行。
大抵也是一件美事罷。
註:
寅時:3-5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