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昨日種種不可留修
很多時候風雲乍起或是塵世靜好,其實只在一線之間。
牙刀的事情,唐子期並沒有想告訴楚留香,他去見了楚留香一面,然後一個人料理了牙刀的後事。
這個年代還不興火葬,唐子期為牙刀守喪了三日,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屍體一點點地**,最後親手葬入土中。
一抔黃土,淹沒的是所有是與非,功與過.
這才是最最真實的,塵緣不見。
唐子期看着,只覺眼底微微有些發熱,像極了當年在現世中看着父母被推入焚屍爐時的感覺,那種感覺方才是真正的凄涼,死生一別,莫過於此。
一個沒有經歷過至親死亡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很多時候,唐子期會想起所有他殺過的人,每一張臉都離奇地清晰,那些是他所要背負的。
每一個人選擇了自己的路,便都要為之付出相應的代價。
牙刀至死都不知道是誰殺了他,他傳奇的一生卻已然終結。
那麼下一個死的人應當是誰?唐子期微微苦笑,做這一行的人都該明白,這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有些債,早晚是要償的。
甭管到時候誰來討,該死的時候,誰都逃不過,早早晚晚罷了。
牙刀死了,很快二堂主就會有人接任。唐子期不說自己親手殺了牙刀的事,也許有那麼一個人會跳出來承認,然後接任牙刀的位置。
這種肥差,總還是有人願意的。
只是現下的唐子期根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給牙刀報仇,連遷怒的對象都找不到,是不是一種無能?
他苦笑了一聲,然後快步往回趕。
楚留香和南雲還在等他,想到這裏就覺得心底似乎是微微漲滿了一般,在這晚秋生生添了三分暖意。
那掛項鏈,唐子期拿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幾回,銀質的鏈子,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吊墜,看不出什麼玄機。可牙刀最後交給自己的東西,理所當然該是有些用處的,唐子期想了三天也沒能想明白,索性將項鏈小心地揣進內懷中,先行放了起來。
這幾日唐子期沒回去,楚留香便也沒離開那家山莊,有些事情縱使心急也無濟於事,這一點楚留香比什麼都清楚。
楚留香想起唐子期的話:“小孩子功夫落不得。”這幾日唐子期不在,他索性親自教上了南雲功夫,方才發覺其實唐子期真是沒說謊。他的功夫全是奪命的招式,還當真不適合作為基本功來教。
然而這一日唐子期回去的時候,屋子裏一片清冷。
他下意識地去前面問了聲掌柜,方才得知楚留香似是帶着南雲出去了好半會。唐子期在心底暗笑了自己一聲,只覺得自己的心態竟似是有些詭異了。
將油燈點起來,唐子期索性坐在桌前擺弄着手裏的戒指。
那天戒指震動過之後,他卻是忙於牙刀的死因而沒有再理會,此番正巧楚留香和南雲都不在,唐子期方才有空仔細研究一下這裏面的玄機。
輕輕摩挲了一下戒指,唐子期閉上眼,發覺腦海之中呈現出了一個劍三包裹的形態,裏面放着之前的任務獎勵,一匹里飛沙,一個輕容百花包,然後還有……一個禮包?唐子期猶豫了一下,然後將那個禮包先拿了出來,打開那個沉甸甸造型樸實的包裹,他盯着裏面的東西發起呆來。
這是……一堆零件?
大概想了想劍三裏面唐門的東西,唐子期覺得他大概知道這是個什麼了,不過在一群古代人面前使用這種東西真的沒問題么?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還是有些期待的。
所以當楚留香回來的時候,唐子期還在桌前拼裝着那一大堆零件。
“在忙?”楚留香帶着南雲回來,里這老遠就看到屋裏亮着的昏黃的光線,隔着布簾多了三分柔暖,推開門果不其然唐子期已然回來了。
唐子期放下手中的東西揉了揉眉心,方才發覺幾日不見,楚留香的樣子竟是有些疲憊的,他微微一怔問道:“還好,楚兄如何?”
楚留香先將南雲安頓好,方才坐了下來端着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絲毫沒打算掩飾自己的倦意:“千石老僧死了。”
唐子期本想提醒楚留香用錯了杯子,此番卻也說不出口,嗓音微微哽了哽只憋出一句:“節哀。”
顯而易見的,楚留香放杯子的手微微頓了頓,方才悠悠言道:“我只是,有點意外。”
“怎麼?”唐子期不擅長安慰人,即使面前的人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目光與唐子期的目光交接:“千石老僧死之前,我見到了他,他說你去過那裏,拿了他一樣東西。”
“不是我做的。”唐子期微微蹙了蹙眉,繼而斬釘截鐵地言道。
楚留香復又笑了,笑聲中帶些篤定的意味:“我知道,我只是很好奇,殺他的人拿了他什麼東西。”
“他沒有告訴你?”不得不說,對於千石老僧的死,唐子期是當真沒有任何一點感覺的,當時在最初的醉月樓時千石老僧顯是看出了那個店小二的問題,然而他選擇了沉默,這些日子更是不知和楚留香說過多少對自己外來客的擔憂,所以千石老僧一死,唐子期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擔心楚留香的懷疑。
畢竟自己實在是殺他的最佳人選。
然而楚留香並沒有半點懷疑他的意思,他依舊溫和而體貼,一切如常。
楚留香想了想便道:“他說不出了,”頓了頓,他將話說完:“那毒性很厲害,活活將他痛暈過去。”
穿心蝕骨毒……唐子期的話音在唇邊打了個轉,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唐子期忽然有些猶豫,倘若將這幾天發生的一切都如實告知楚留香,楚留香會怎樣想。然而現在在一切尚未明了之前,他並不想冒險。
所以唐子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言道:“楚兄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楚留香的目光在唐子期身上淡淡掠過,最後定格成一個微笑的神情:“多謝。”
那語聲仍是溫爾的,聽不出半點虛情假意的味道。
只是在心中惴惴的唐子期眼裏,這表情實在可以延伸出太多種含義,唐子期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做何言語。很多時候寡言少語的人一旦想要表達什麼,就會感慨於自己語言的匱乏以至於詞不能達意,何況此時……唐子期有着太多的顧慮。
於是唐子期只是微微頷首,然後回過頭去繼續擺弄自己那一大堆零件。
楚留香坐在一旁藉着昏黃的燈光看着眉目朗朗的唐子期,只覺心底慢慢安靜下來。白日的震驚和種種聯想在見到這個人的一瞬間全數平復,在一切爆發之前,他楚留香永遠不想去懷疑自己的朋友。
楚留香端詳着唐子期手裏的東西,沒話找話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唐子期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有些苦惱該如何解釋自己手中的東西,最後略去了這東西的後面兩個字:“機關……”應該也不算騙人了。
楚留香聞聲便是笑了,笑容看上去君子溫爾,他便順着那東西閑閑問道:“這東西看上去不像中原的,唐兄之前在西域呆過?”
在楚留香的目光中,唐子期的動作徹底停了,他沉默了一會方才言道:“不曾,”想了想,唐子期便補充道:“只是師門所授罷了。”
這江湖中有不少人出於種種緣故不喜暴露自己的師門,楚留香自己亦是極少提及,聽唐子期這般講,楚留香便笑了,摸了摸鼻子沒有問下去。他看着唐子期將零件堆到桌案的一角,然後站起身來言道:“時辰不早了,楚兄不若早些歇了罷。”
楚留香的目光瞬間有些意味深長,他看向屋裏唯一一張床,之前幾人尚未同寢過倒是不覺這是個問題,現今看來,兩個大男人帶個小孩確實是有些擠了。
唐子期看了一眼方才發覺這個問題,當初店家說的時候他們居然也就應承了下來,現下看來倒也是個麻煩,好在唐子期本就不在意這些,索性看向旁邊的藤椅言道:“楚兄自去休息便是,在下在這椅子上……”
“一起吧,”楚留香竟是絲毫不介懷一般笑了出來,目光看向有些躲閃的唐子期,於是笑意更深了幾分:“抵足而眠,亦是成就了一番佳話。”
怪只怪楚留香的笑調侃之意實在是太過明顯,唐子期看了一會,竟是被激起了好勝之心,他低低笑了一聲,嗓音帶了些許異樣:“好。”
不過是兩個大男人抵足而眠,有什麼不對?
唐子期這樣安慰自己,看着楚留香的目光卻是莫名的更銳利了一些,有些像捕獵的豹子。
楚留香被這目光看了一會,只覺得背脊似乎泛起了一點寒意來,再看過去的時候,唐子期已然神色自若地向床鋪走去了。楚留香搖了搖頭,唇邊泛起一絲笑意跟了過去。
風平浪靜之時,我們都只道未來還很長。
只可惜,誰都永遠預見不到所謂的明日,有些事,大抵真的是一句宿命註定。
所有的愛與恨,信任或是懷疑,早在最初便埋下了因緣的種子,只待破土而出的一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