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高飛（中）
亞洲流行音樂節之所以是盛事，因為就連評為的陣容也非常強大,分別來自七個地區的音樂人、製作人,每一個都是大名鼎鼎，公正性和公平性都不容置疑。
張衛東踏上舞台的時候，並沒有去管在場的四五千個觀眾,而是第一時間看向評委席。
這些人都給了鈴木石也八分以上的高分，會給自己多少分？
張衛東心裏沒有底,一點底也沒有，如果能再給他多點時間準備比賽就好了，哪怕多一天也好。可是現實就擺在眼前，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沒有充分準備，贏是贏不了，怎麼樣才能輸得好看點？
還好後天才是重頭戲，兩場演出的總分加起來，就是最後的比賽結果。
張衛東剛出現，現場就安靜下來，並且靜得出奇。
剛剛鈴木石也表演完以後，順便說了他們的賭約，這下全世界都知道了，給了張衛東一種無形的壓力。張衛東是誰？場下的觀眾都打一個問號，沒有出過一張專輯，沒有舉辦過音樂會，只有一首單曲，還是電影的片尾曲。
這裏又是日本東京，不是中國，有多少個人認識張衛東，並且會給他加油呢？
張衛東走到追光燈下，挺直腰桿坐好，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
他在彈着前奏的時候，心裏還在琢磨自己能得到多少分，平均分至少也要七分，否則分差太大，下一場再怎麼努力也拉不回分數了。而且同時他還擔心另外一件事，鈴木石也唱的是一首激情澎湃的搖滾歌，相比之下這首《飛》過於單調了，僅僅就幾個和弦重複又重複，如果發揮不好的話更糟糕……
一開口，張衛東就知道自己不在狀態，連忙閉了閉眼睛，穩住了心神。
不利因素太多了，壓力也太大了，他沒辦法全情投入表演。
於是到了後半段，張衛東幾乎是閉着眼睛唱歌，不管怎麼說，他終於有機會登上舞台了。
好好唱吧，想想自己最初的心愿，想想為什麼會有這首歌——因為他懂得lvan，他也和lvan一樣想要高飛，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尋找心靈上的凈土。那裏沒有飢荒、沒有戰亂、沒有歧視、沒有金錢、沒有界限……那裏可以讓他們自由自在的飛翔，自由自在的歌唱，所以他要飛，就算沒有翅膀也要飛。
張衛東高高仰起頭，這首歌有一小節是沒有歌詞的哼調，他並沒有跟着曲子哼出聲音來，而是放聲咆哮：“啊——！！！”同時右手猛掃琴弦，本來是一聲多餘的發泄，被完美處理成歌曲的一部分。
“lvan！lvan！lvan！”音樂停止了以後，觀眾席有人在喊。
只是很少很少一部分人在喊，張衛東微微一笑，起身鞠躬。
周麗一直在後台等着，她比張衛東還緊張，立即迎上去問：“表現得不錯，你感覺怎麼樣？”
張衛東鼓起腮幫子，呼了一口氣：“不過不失吧。”
周麗見他說完就走，只好一路追着問：“你要去哪裏？評委都還沒有打分呢。”
張衛東邊走邊說：“回酒店睡覺，這一場我已經輸了。”
周麗愣了，喃喃地說：“不是吧……”
她看着張衛東離去的背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感受，張衛東輸得可能性很大，可是當對方真的輸了，她又覺得難以接受。周麗摘掉了眼鏡，一邊揉眼睛一邊想，這是為什麼呢？
她不是不能接受張衛東會輸，而是過於希望對方會贏——從這個男人入行到現在，自己一直看着他成長，看着他跌倒，又看着他爬起來，不知不覺間，早已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等到評委們打分了以後，周麗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掏出手機撥打長途：“老闆，張衛東輸了，對……我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現在很心酸……剛剛看見他一個人在台上，沒有人幫他伴奏，沒有人幫他和聲，除了一道燈光什麼都沒有，他在燈光下孤身一人唱歌，老闆，我……”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周麗帶回眼鏡，笑笑說：“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突然間就感性起來了，真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張衛東回到酒店，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然後蒙頭大睡。
他不想知道自己得了多少分，一點也不想知道，好吧，他承認他有點害怕。
所以他的電池已經耗盡了，睡醒再說。
可惜張衛東沒能如願的睡到自然醒，手機響個不停，把他給吵醒了。
當他按下接聽鍵，大虎的粗嗓門就吼了起來：“你丫的搞什麼飛機？你不是音樂總監嗎？怎麼跑到台上去了？急死人了，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啊！”
張衛東下了床，走到窗前拉開窗帘：“說來話長，別問了，回國再跟你解釋。”
“我去，你確定你還能回來嗎？電視已經播了，你怎麼和那小日本杠上了，還輸給人家。”
張衛東俯瞰東京的夜景，苦笑：“我輸了多少分？”
“什麼？你竟然問我？”大虎在那邊已經暴跳如雷了：“你小子整整輸了十五分，排名第八，剛好排在李思思後面！我怎麼會認識你這樣的蠢貨，連一個女人都比不過！”
張衛東無語，七個地區，十四個歌手中排名第八，連及格線都達不到。
他問大虎：“鈴木石也，那傢伙排第幾？”
“連這個都不知道，你確定你有參加比賽嗎？還是正在夢遊？第一！高分拋離了第二名！”
張衛東哦了一聲：“不跟你說了，我要洗澡。”
大虎氣急攻心，連加油打氣的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掛了電話。他本來要再次撥打電話，想想又忍住了，關心則亂，後悔剛才自己沒有一句好話，希望張衛東不要喪氣才好。
張衛東談不上喪氣，但也提不起勁來，懶懶地躺在浴缸里，打了個哈欠。
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好糾結的，可是一想到要面對公司的同事們，他就蛋疼了。
門鈴忽然響了，張衛東從水裏站了起來，慢里斯條的拿起毛巾擦身，套上浴袍，他都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是誰那麼不長眼睛，活該對方等着。
張衛東把毛巾掛在脖子上，慢悠悠地走去開門，看到不長眼睛的傢伙，愣了。
不長眼睛的傢伙一共有兩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小的那個撲上去抱住張衛東大腿，叫了聲老師。大的那個笑容燦爛，說了聲晚上好。
張衛東老半天才回得過神來：“你們、你們怎麼到東京來了？”
小的那個搶先回答：“因為我想老師了，就纏着爸爸帶我過來。”說著抱緊張衛東大腿不放，轉過頭，仰臉怯生生看着大的問：“爸爸……我有沒有說錯？”
大的那個愣了愣，笑容變得有些勉強。
張衛東好氣又好笑，低頭問小傢伙：“你爸爸還交代你什麼了？”
小傢伙像在課堂上一樣認真回答：“一定要抱住老師不能撒手，這樣才不會被趕走。”
大的那個傢伙笑不下去了，只好假咳了一聲：“因為擔心你，所以來了。”
張衛東被這對父子弄得忍俊不禁，無話可說，只好把他們放進房間。
他去洗手間換衣服的時候，小武已經在蕭君故懷裏睡著了，這孩子第一次坐飛機，興奮過度了，所以一下飛機就沒有精力，撐到酒店就再也撐不住了。
張衛東看着蕭君故彎下腰，輕輕把孩子放到床上，又蓋好被子，把父親當得像模像樣。
剩下兩個大人，氣氛有點尷尬，張衛東沒話找話：“不用特地過來，我沒什麼好讓人擔心。”
蕭君故疊腿坐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摸着孩子的頭髮：“也不是特地，我的公司也要參加交流會，就當作順便考察好了，而且小武不是過生日么，我答應了帶他去旅行，正好都趕上了。”
“是周麗把房間號碼告訴你的？”
“不是，隨便跟你們公司的人打聽就知道了，”
張衛東不說話了。
蕭君故以為他不高興，便說：“如果打擾你了，我們馬上走。”
張衛東看他要去抱小武，搖搖頭阻止：“沒關係，就讓孩子睡這裏吧，看樣子是累壞了。”
蕭君故縮回手說：“那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孩子，我再去開個房間。”
張衛東答應了，他看着蕭君故離開房間，不由嘆了口氣。他知道蕭君故的公司也有參加交流會，相比起他們公司，對方人強馬壯，集體入住另外一間四星級酒店。按理說蕭君故也應該住那間酒店才對，而不是和他們公司湊到一起，所以這傢伙會到東京來，最大的原因還是自己。
他用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半夜凌晨，再過不久天要亮了。
蕭君故回來之後，然後走到床邊抱起小武：“我帶他回房間睡，不打擾你休息了。”
張衛東正在刮鬍子，看了看他，什麼也沒說。
蕭君故說出了心裏話：“我沒有其他想法，就是過來看看你，只是看上一眼也好，看到就放心了。我知道自己太杞人憂天了，這習慣不好，以後會慢慢改過來。”
張衛東還是不說話，把蕭君故送出了門口，再輕輕地關上房門。
他實在是沒話好說，隨便蕭君故喜歡怎麼樣折騰，只要別干擾到自己的生活。
早餐時間，張衛東剛出現在餐廳，他的那一桌同事都正襟危坐，同時停止了用餐行注目禮。
張衛東撓撓頭，打了招呼：“早上好。”
“張總監，早上好！”他們異口同聲的回答。
張衛東就知道會這樣，受不了地說：“你們存心讓我吃不下飯嗎？”
周麗推了推隔壁的助手，示意對方挪出位置來，對張衛東說：“過來坐，別理他們。”
張衛東坐下以後，還是有些不自在，每個人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一舉一動都被人盯着。他咕嘟咕嘟的喝下一大杯牛奶，放下杯，沒好氣地問：“你們看夠了沒有？”
大家尷尬的賠笑，有人說：“張總監，我們只是太意外了。”
張衛東不解，自己又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怎麼說呢……”其中一個同事擰着眉毛，找不到恰當的語言。
於是周麗好心幫他把話說了：“你在台上的表現和平時差別太大，很像一個職業歌手了，颱風很穩，所以他們感到吃驚，一時有點接受不了這樣的轉變。”
原來如此，張衛東無奈地笑笑：“你們也只能看到表面的東西，至於唱得怎麼樣，看評委給的分就知道了，最後還是輸得一塌糊塗。”
“意料之中的事，我們知道你儘力了，畢竟對手都很強。”周麗又問：“下一場比賽，你有什麼想法和打算？”
“沒打算，也沒有想法。”張衛東說。
其他同事一聽，都在替他擔心，倒是周麗比較淡定：“那你慢慢想，反正明天下午把曲目交上去，然後綵排，晚上就正式比賽了，還有一天時間。”
張衛東點點頭，他跟鈴木石也的賭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萬萬輸不起的，可是要贏又似乎有點異想天開，只能恨自己一時嘴快，不該答應在台上下跪。
第二場比的是原創歌曲，規則是歌手本人創作的新歌，公開發佈時間不能超過三個月。
張衛東還沒想好用哪一首歌曲參賽，雖然他有斷斷續續的寫歌，但大多數都是有感而發，並非真愛，沒有任何一首歌讓他覺得非唱不可。他把從前的歌曲默寫下來，一張張五線譜擺在床上，左挑右撿，猶豫不決。
半天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張衛東仍一籌莫展，下不了決心。
蕭君故在這個時候跑來敲門，揚了揚手裏的黑色頭盔：“要不要一起去兜風？”
張衛東愣了，看着對方的打扮，跟職業車手似的。
“走吧，別總是把自己悶在房間裏。”蕭君故不由分說地拽着他。
張衛東甩不開他的手，正要拒絕，蕭君故又說：“有個地方想帶你去，不會耽誤太久。”
張衛東本來還是不大樂意，可是當來到酒店的停車場，看到那一輛威武的重型機車時，眼睛都亮了。這輛機車實在太酷了，黑中透亮的車身，兩邊都有排氣管，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蕭君故跨上車，把頭盔拋了過去，戴上手套動動手指：“上來。”
張衛東無法拒絕，應該這樣說，只要是喜歡車的男人都無法拒絕。
確定他坐穩以後，蕭君故扭動了油門，機車發出一聲轟隆隆的咆哮，飛快地沖了出去。他們在車流不息的馬路中穿梭，冷風凌厲的刮在臉上，有種肆意馳騁的快意。
張衛東忍不住問：“你從哪弄來的車？”
“借來的。”蕭君故笑笑，提高了車速說：“回來的時候給你開。”
“你就不怕我當成火箭來開？”
“以前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開機車，現在就不怕了。”
“為什麼？”
“因為你長大了，懂事了……”
張衛東啼笑皆非，可是笑着笑着，又忽然垮下臉來。他意識到一件事，在自己的三十多年人生當中，蕭君故不單單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並且還左右着他，影響着他的人生軌跡。
他沉默了，蕭君故也沒有再開口，兩人騎在超大馬力的機車上，一路招搖過市。
蕭君故把車開到了羽田機場，然後停了下來，摘掉頭盔：“到了。”
張衛東看了看，周圍很空闊，前面是一道五六米高的鐵絲網，再過去就是機場跑道了。他跨下機車，雙腳落地以後問：“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不做什麼。”蕭君故坐到水泥地上，面向著機場跑道，掏出了煙盒：“我在東京呆過一段時間，那時是以交換生的身份，機車也是跟那時認識的同學借來的。”
張衛東乾巴巴地哦了一聲：“我都不知道這些事。”
“你當然不知道，從前就算我想說，你也沒有興趣聽。”蕭君故知道他無話可說，所以自己接下去：“那時候我經常會到這裏來，看着一架架飛機升降，偶爾會傻不拉唧的猜想，哪一架會降落到廣州。其實坐飛機回去，也不過是五六個小時而已，那時我卻覺得中國很遠很遠，好像遠得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張衛東仍是無語，也坐了下來，毫不客氣地從他那裏搶了一支煙。
蕭君故點着打火機，把火遞了過去：“你不是戒了嗎？”
張衛東狠吸一口：“這你都知道？”
“因為後來都沒有看見你吸煙，也聞不到煙味……好吧，我承認，我就是個變態，只要你一出現，我就像個偷窺狂一樣觀察你，忍不住想要知道你的一切。”
張衛東狠狠吸了一口煙：“我恨你。”
蕭君故閉了閉眼睛：“我知道。”
“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恨你，我一直很想讀大學，很想靠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都是因為你，你毀了我的人生和夢想，我真的恨死你了。”
“我知道。”
“後來因為安迪的事，我恨不得從來沒認識過你，永遠也不能原諒你。”
“我知道。”
“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為什麼不去死？你死掉就好了，我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蕭君故聲音啞了幾分：“我知道……”
張衛東呵呵地笑了笑，又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只是個無關要緊的人，死了我會給你送花圈，活着我會跟你說幾句話，見了面打個招呼，就這樣了，不能再多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這樣已經夠了。”
徹底把話說開了，張衛東大鬆一口氣，似乎心情都輕鬆了幾分。
他往後躺了下去，枕着胳膊，看着天邊的火燒雲。
這時已經是傍晚了，遠處控制塔的燈亮了起來，一架架飛機從眼前起跑升空，越來越高，越來越小，穿過了雲間，飛向他們未知的遠方。
蕭君故忽然問：“你在想什麼？說來聽聽。”
“告訴你也無妨。”張衛東把煙頭高高彈起：“我啊，在想以前看過的紀錄片……”
紀錄片的主角是一種鳥類，名字叫獵隼。
獵隼是鷹類中的大型猛禽，展翅時體形長達兩米，會在人跡罕見的絕壁上築巢。它們並不是溫柔的父母，會將自己的幼兒叼出巢穴，再從懸崖高處丟下去，以這樣殘酷的方法讓幼兒學會飛行。
蕭君故想了想：“你覺得自己就像那些幼兒一樣？”
張衛東點點頭——可不是么，他已經踏錯步子，腳底凌空了，或者被摔死，或者張開翅膀。
蕭君故說“東子，飛吧，你看那些飛機，你一定可以比它們飛得更高。”
張衛東苦笑：“不然呢？我還有退路嗎？”
有，如果飛不起來，我會在懸崖底下接着你。蕭君故並沒說出口，只是默默心想，當年自己決定放棄音樂，學習金融和管理進入商界，是因為選擇了守護者的角色，只可惜他做是做了，卻沒能想得透徹。後來又因為私慾太重，一步錯，步步錯，差一點就把兩個人都毀了。
所以他們都還活着，還能呼吸交談，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決定了。”張衛東一拍大腿，坐了起來。
“嗯？”蕭君故看向他。
“就算飛不起來，也要優雅的墜落，我答應過他們的，輸也要輸得漂亮。”
“別忘記了，是誰說過要當世界上最棒的搖滾歌手？”
“哈哈，差點忘了，那時候真不要臉。”
“我會帶小武去看你的表演，加油！”
“好！”
從羽田機場回來，天已經黑了。
張衛東連晚飯都不吃，直接回房間裏，把床上的歌譜統統掃到一邊。
他抱着結他坐在床上，一邊彈一邊哼，不時用筆記錄音符。他徹夜不眠，決定要寫一首歌，拋開雜念，全心全意的給張衛東寫一首歌、給他自己寫一首歌。
如果《飛》是屬於lvan的歌，那麼這首《我》就是屬於他的。
前者歌唱掙脫束縛，追尋心靈上的自由，後者卻是正視現實，面對最真實的自我。
儘管現實很殘酷，有很多磨難，還有數之不盡的痛苦和煩惱，人生路上總是浮浮沉沉跌跌撞撞，註定無人能倖免。這世界我來過，我看過，我感受過，直到今天我仍然存在着，繼續走我自己的路。
我不堅強不勇敢甚至不完整，我就是我，誰也無法取代的我。
漸漸的，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