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七彩的河

第2章 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七彩的河

第2章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七彩的河

文/林一爾

01向一燃,你真是一點都沒變我一定是腦子進水了才會點頭答應班主任作為男子籃球賽替補隊員上場的請求。參賽隊員腳抽筋,事發突然,班主任環視了一眼男女身高平均一米六五的班級,一眼相中了身高一米七五、在理科班裏鶴立雞群的我。

“可我不會打籃球啊!”

半推半就間,我被拉到了球場邊緣,眼看就要上場了,班主任推了推金絲邊框的眼鏡:“別擔心,隊長會在場上指揮,你跟着跑就行。”

聽起來似乎並不難,我看了眼場上黑得像塊炭的隊長,接受了班主任為我匆忙套上的球服。可我好像忽略了對手是校籃球隊這個事實。

我盡量讓自己裝得很專業,只要一摸到球,就緊緊抱在胸前,像只叼到食的小雞飛也似的奔向籃筐。在裁判第三次吹響犯規哨后,黑炭隊長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洪荒了:“向一燃,抱球不能超過三秒!求你別碰球了!”

這話說的,你以為我願意碰嗎?!我翻了個超級大白眼,捋了捋袖子,繞到隊伍後方。

對方一個對角球,籃球華麗麗地從場那邊飛到我面前,也就是對面這個人手裏。

“堵他!快堵他!”場那邊的黑炭隊長的咆哮聲猶在耳邊。

聞聲我立馬展開雙臂,凶神惡煞地盯着眼前這人。身高目測一米八八,劍眉星目,幾滴汗掛在額前的髮絲上,在陽光下閃着晶瑩剔透的光。他正側身運球,努力突破重圍。我當然不能如他所願,跑來救場的黑炭隊長離我還有兩臂遠,我像母雞攔老鷹似的拚命拖延時間。

那人顯然是着急了,要不然他為什麼猛地一個掙扎,手肘狠狠撞擊在我的胸上?雖然“貧瘠”,但總歸還是胸啊!我悶哼一聲,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痛得眼冒金星,額頭直冒冷汗。

一大群汗涔涔的漢子涌了上來,眾目睽睽下,那人吞吞吐吐地問出口:“胸……很痛嗎?”

本還在詢問傷勢的漢子們突然安靜了,黑炭隊長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氣氛詭異又窘迫。

我被那人的影子籠罩着,氣得幾乎快把牙咬碎:“痛你個頭!”

那人卻一把撥開我的劉海:“向一燃?”聲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躍,“是我啊,我是許言禾!”他見我還是一臉懵懂,繼續嘰嘰喳喳地嚷,“小時候和你在一個盆里洗過澡,我們還結過婚……”

一旁的黑炭隊長的臉更黑了,籃球場上的喧嘩聲戛然而止。我顧不上胸痛,一把捂住他的嘴:“別說了,我想起來了。”

許言禾咧着嘴笑,這下我真的想起來了,他全身上下,唯一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的唯有這副笑顏。

小時候的許言禾又瘦又矮,過家家的時候沒有小女孩願意當他的新娘,每次都只能淪為轎夫。那個時候我已經比同齡的小孩高出一個腦袋,更比許言禾高出許多。當時我和我的搭檔因為一塊巧克力起了爭執,一氣之下選了許言禾做新郎。他們嘲笑弱不禁風的許言禾抱不動我,我一個公主抱將許言禾騰空抱起,無比驕傲地說:“你們的新娘能抱起你們嗎?”

後來我將要離開,許言禾把家裏成堆的進口巧克力拿給我吃,他一邊幫我撕糖紙,一邊說:“我一定好好吃飯,喝很多牛奶,長得又高又壯。”

我吃得很歡,無暇顧及他的心情,敷衍道:“好好好。”

……

我戳了戳他硬實的臂膀,忍不住感慨這身高、這肌肉:“這些年你到底喝了多少牛奶?”

許言禾笑得更歡快了,水光灧瀲的眼睛裏映着我的影子:“哈哈哈,向一燃,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02是要飯的嗎?托許言禾的福,我聲名大噪,青梅竹馬能說得過去,繞床三尺這個傳言就太虛妄了。甚至有他的初中部迷妹來高中部找我麻煩,我居高臨下地瞅了一眼她們平均一米五的身高:“妹妹們,姐姐我小學四年級就比你們高了。”

她們氣壞了,挺了挺自己的胸膛:“可我們有胸,你有嗎?!”

要不是在學校,我早就一掌劈下去了,我深呼吸着雙手叉腰:“知道為什麼地球明明是圓的,我們站在上面卻感覺是平的嗎?因為它大啊!”

迷妹們被我堵得啞口無言。我吹了吹劉海,昂首闊步地往食堂的方向前進。

冒菜窗口前排着長長的隊伍,我站在隊伍最後面,埋怨挑事的迷妹們還真會挑時間。

隊伍一點點移動,終於輪到我了。

“是要飯的嗎?”窗口很高,只能看見穿白褂子小哥的腰。

這話問的,我即刻反駁:“你才是要飯的!”

白褂子小哥把頭伸出端菜窗口。

“嘿,向一燃,”許言禾朝我眨眨眼,“今天輪到我們班來食堂窗口體驗。”

他這樣子實在滑稽,後面不少人已經笑出聲。

我揉着太陽穴:“那個……你能把頭縮回去再和我說話嗎?”

我端着盆冒菜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兩三分鐘后,脫了白褂子的許言禾在我旁邊坐下,他撓着後腦勺,說:“等下我去你班裏給你點東西。”

我把一根粉絲吸進嘴裏:“什麼東西?”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了就知道了。”

如果我知道許言禾要給我的東西是一箱木瓜乾的話,我是死也不會踏出教室門的。

他抱着一個大箱子招呼我過去,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我上網查了,多吃這個對你的……”他瞄了我一眼,擠出自認為不算露骨的後半句,“胸膛的傷有幫助。”

什麼叫胸膛?!我這是胸!我壓制住了火氣,打開箱蓋,滿滿當當的金黃木瓜干刺傷了我的雙眼,我當即色變:“我謝謝你啊,我的胸膛很好,你抱回去吧。”

我作勢要走,許言禾一把拉住我:“你聽我說……”

“姐——”許言禾的話被向一萌打斷。

向一萌是我異卵雙胞胎妹妹,所謂異卵就是她小家碧玉乖乖巧巧像媽媽,我高高瘦瘦大大咧咧像爸爸,找不到絲毫相似的地方。

她走得稍遲緩,粗略一看與常人無異,細看她的右腿稍跛。許言禾趁着她走過來的空當問我:“我沒記錯的話你妹妹叫向一萌?”

我點點頭:“原來你不是光長身高不長腦子。”

許言禾正欲爭論,向一萌已經走到我們面前:“姐,放學等我一起回家。”

“好。”對她的要求我向來是言聽計從。

“他是許言禾,以前的鄰居。”我拍着許言禾的肩向她介紹。

對於許言禾的男大十八變,向一萌顯然比我更吃驚,有一瞬,她望着許言禾走了神。我清了清嗓子,喚她回神,她重新換上甜甜的笑:“好久不見,許言禾。”

許言禾朝她頷首:“好久不見。”

向一萌瞥了一眼箱子裏的木瓜干,笑着對我說:“姐,收下吧,我想吃。”她的笑眼像深邃幽暗的深潭,我沉溺其中,無法自救亦無人救贖。

我奪過許言禾手裏的箱子:“下次送東西多動動腦子。”

許言禾笑呵呵地點頭答好。

那箱被抱回家的木瓜干,向一萌自始至終都沒再多看一眼,反倒是我一點一點吃空了那箱木瓜干。我想起很多年前,向一萌生病住院,媽媽不允許她吃零食。她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白熾燈下,臉色慘白,卻笑着對我說:“姐,我不可以吃,你也不能。”

我從向一萌的笑眼裏似乎能感受到她當時的內心獨白:從今以後,我沒有的,你也不能有;我擁有的,你也不能有;而你的,就是我的。

03你就是我的自由

我和許言禾再次成了難兄難弟。學校是半封閉制,除了晚上回家,其餘時間明令禁止外出。可有的同學偏偏無視校規,比如我,比如許言禾。

這天我和他結伴來到圍牆下,我嘴裏叼着狗尾巴草,用眼神示意許言禾趕快攀上去。許言禾把連帽衫的帽子戴上,勾了勾嘴角,朝我擠眉弄眼:“帥不帥?”

我慢悠悠地吐掉狗尾巴草,扯下他的帽沿,蓋住他那雙盯得我心底發慌的桃花眼:“你是不是傻?”

他敗興而歸,走到一定距離外助跑、起跳,動作流暢熟練,疾風一般從我眼前呼嘯而過。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還以為能躍過龍門,結果連高牆邊緣的灰都沒摸到。

許言禾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我再來一次。”

我蹲下托着腮幫子望着他,一副“沒事,你繼續傻”的表情。

第二次,第三次……我終於看不下去了,走到高牆旁邊的桃樹下,踩着粗壯的枝幹上了樹,再一把抓住牆頭,兩腳一蹬,穩穩地坐了上去。

我揪着牆頭的小草問正準備嘗試第五次的許言禾:“要不要我拉你?”

耍帥不成功的許言禾瞬間沒了氣場,把頭一橫:“不要!”

許言禾學着我的樣子爬上高牆,轉身跳下,落地后回頭沖我招手:“快跳下來,我接住你。”

指揮許言禾背靠着牆站好,我死死地抓住牆頭,整個人吊在牆上,一米七五的身高讓我順利地踩到許言禾的肩,再順利地從他肩上蹦了下來。

許言禾黑着臉問:“踩我的腳感怎麼樣?”

我撣了撣身上的灰,丟了兩個字“還行”,就拉着他朝學校外的小吃街走去。

和許言禾風風火火吃完整條街后,我們終於心滿意足地打算回校。踩着牆角的垃圾車,我和許言禾不費吹灰之力就坐在了牆頭上。沒料到底下站了一大群人,以年級主任為首,我和許言禾的班主任在後方一字排開,學校保安拿着長棍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們。

我突然很想往回跳。

年級主任應該是看出了我想逃跑的想法,奪過保安手中的長棍:“再不下來,我們就採取武力措施了!”

一沾地就被班主任拎着領子教訓,唾沫星子齊齊向我和許言禾灑來,我倆埋着頭一副欲哭無淚的慘樣,年級主任大手一揮:“去操場跑十圈,再來我的辦公室寫五千字檢討!”

我正苦着臉疑惑為何年級主任和班主任會帶着保安出現時,一個不經意的抬眸,我就看見了站在長梯盡頭的向一萌。她毫不躲閃,抱臂站在那裏對我微笑,露出的虎牙在我眼裏如同惡魔的獠牙。風吹動她身後的草叢,像要隨時撲出來一隻猛獸,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許言禾邊跑邊抱怨:“別讓我逮到打小報告的人!”

我連白眼都懶得朝他翻:“別天真了,就你那腦子,多喝點牛奶再去逮吧。”

許言禾齜牙咧嘴地想來卡我脖子,我順勢倒了下去,躺在橡膠跑道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自語:“你自由嗎?”

許言禾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托着腦袋注視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回答:“你就是我的自由。”

我不去理會他的不正經,輕哼出聲:“聽說白雪公主在逃跑/小紅帽在擔心大灰狼/聽說瘋帽喜歡愛麗絲/醜小鴨會變成白天鵝/聽說彼得潘總長不大/傑克他有豎琴和魔法/聽說森林裏有糖果屋/灰姑娘丟了心愛的玻璃鞋。”

哼完一小段,我瞄到操場門口有人影,突然站起來繼續跑。

許言禾不解地躺在操場上大呼小叫:“別跑啊,再多唱幾句。”

年級主任的長棍擊打在操場上啪啪作響,厲吼聲由遠及近:“許言禾!你小子躺操場上睡著了是吧?!”

許言禾的哀號隨即響遍操場。

我邊跑邊大笑。這晚,秋風習習,夜空中既無星星也無月亮,連蟲鳴聲也沒有,我和許言禾圍着操場跑,風吹起我的衣擺,吹散他的發。很多很多年後,我都流着淚想起這晚,心如刀絞。

04你最近快樂得讓我嫉妒許言禾經常來我的班級串門,他本就是學校風雲人物,一來二去,年級上的流言四起。可我倆都是厚臉皮,對這些不實的傳言充耳不聞。

這天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包辣條,在教室門外激動地要和我分享。

他這樣傻裏傻氣讓我很尷尬,我立起書,自我催眠:他看不見我,他看不見我。黑炭隊長敲敲我的桌子:“你再不出去,你的娃娃親就要衝進來了。”

一出教室門,我就拉着許言禾逃到樓道人少的地方。他揮舞着辣條:“你吃吃看,是不是我們小時候的味道?”

我居然有一瞬的感動,盯着他手裏的辣條:“你回小學了?”

“對啊,其他地方賣的辣條都改版了。”他撕開包裝,往我嘴裏塞了一根。

我嚼了嚼,迎上許言禾期待的眼神,點頭說道:“是小時候的味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說的是辣條,還是許言禾。

我和許言禾躲在樓道拐角處你一根我一根地吃着辣條,三三兩兩經過的人,全都被我們自動屏蔽。不安的感覺忽然襲來,果不其然,我抬頭就看見了向一萌正在上樓的背影,想必一定是剛剛路過了我和許言禾。我眯着眼打量她的背影,不知為何,我能感覺到,她非常生氣。

放學回到家,向一萌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裝作無意提起:“提前走怎麼不告訴我,我等了你好久。”

向一萌晃蕩着腿,依舊朝我笑着:“我不想告訴你。”

我放書包的動作一頓,點點頭,向書房走去。所謂的書房就是我的卧室,家裏三室一廳,剛好夠我和向一萌一人一個房間,但她偏偏要求佈置一個書房。她的態度堅決,爸媽無可奈何,把原本該是我的卧室的房間改裝成了書房,向一萌從此自由出入。

“一萌,過來洗兩個水果。”在廚房裏做飯的媽媽吩咐她。

這時我拿着家居服正準備洗澡,沙發上的向一萌盯着我笑嘻嘻地說:“為什麼是我,姐姐為什麼不去洗?”

她盯得我頭皮發麻,我別過臉,幾近是落荒而逃地鑽進廚房。

衛生間裏,霧氣蒙蒙,鏡子裏的我影影綽綽,我仰頭迎着蓮蓬頭裏放出的熱水。突然,水變冷了,燈也被關了。玻璃門透着向一萌的影子,她說:“姐,你最近快樂得讓我嫉妒。”

向一萌的身影漸漸淡去,我將鏡子上的霧氣擦凈,映射出一張蒼白青春的臉。蓮蓬頭裏不斷噴洒出冷水,我繼續將身上的泡沫洗凈,摸黑穿好衣服,臉上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我抬手一擦,一把淚水。

第二天,我頂着重感冒來到學校,許言禾不知從哪得來我感冒的消息,早自習下課後他就蹲在我的教室門口。

我踢踢他:“蹲着幹什麼?”

許言禾從懷裏掏出個玻璃瓶,裏面是黑棕色的液體。

“我怕它冷了。”

我拍拍他的頭:“真像只哈士奇。”

興許是因為我病了,許言禾並沒有唱反調,他起身,將玻璃瓶遞給我,又從兜里掏出感冒藥放在我的手心:“中午我再給你送黑糖薑茶,葯你記得按時吃。”

我難得一次沒有嘲笑他傻,乖乖地點頭。

連着喝了三天許言禾送來的黑糖薑茶,我的感冒很快就好了。這天中午我和許言禾一起去食堂吃飯,剛走到教學樓底下,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許言禾折回教室拿了傘。回來時,我的身邊多了個向一萌。

她看看許言禾再看看我:“姐,怎麼辦,只有一把傘?”

許言禾一定讀不出來這是一句只針對我的潛台詞,我大氣地擺擺手:“沒關係,你和許言禾一起撐,我直接跑過去。”

不等許言禾說話,我就衝進雨簾里。回頭看見許言禾的衣袖被向一萌緊緊拽住,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也無從得知。

05你不要和許言禾在一起

高三來得又緊又急,許言禾不再每節課下課來我的教室門外蹲點,我們也沒有時間再翻牆出去吃東西。但每天傍晚,上晚自習之前,我和許言禾都會去操場散兩圈步,每到那個時候他都會在我耳邊反覆念叨:“你要記得我們要考同一所大學。”

我有時被念得心煩,擺擺手,獨自一人加快腳步:“不考了,不考了,你自己一個人考吧。”

許言禾三兩步跑上來,狗腿地輕捶着我的肩膀:“呸呸呸,要考,要考。”

我被他逗笑,懶洋洋地被他拉着回教室。

考完最後一科,踏出考場,隔得遠遠的,我就看見了斜靠在欄杆上的許言禾。一米八八的個頭,頭髮短而清爽,寬肩、窄腰,白衣黑褲,踩着一雙球鞋,說不出的好看。路過他的少女們不住地回頭偷看,偷看完又在同行的夥伴耳邊興奮地分享什麼。

我跑過去,擋住閑雜人等的視線:“考得怎麼樣?”

許言禾喜上眉梢:“那還用說嗎?”

我以為我即將自由,即將美夢成真,即將和許言禾雙宿雙飛。但到頭來,一切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晚上回到家,爸媽還在加班,向一萌可能是參加畢業聚會去了,屋裏漆黑一片。我把燈一打開,端坐在沙發上的向一萌嚇得我一聲驚叫:“在家怎麼不開燈?”

她終於不再笑着對我說話了,清淚從她眼裏奪眶而出:“姐,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喜歡許言禾。”

我像是被點穴般光腳定在原地。

“在你還沒有和許言禾重逢的時候,在我第一次在籃球場看見他的時候,在他扶我去醫務室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喜歡上他了,”她停頓了良久,才輕輕啟齒,“但我是個殘疾人。”

而向一萌的殘疾,全是拜我所賜。

我們雖是異卵,但畢竟是一胞同生的雙胞胎,小時候,我們同讀一本故事書,同睡一張床,穿同樣的衣服,用同樣的水杯。意外發生在初中那年。異卵雙胞胎的其中一個在母胎里容易被細菌感染,發生病變,而我就是發生病變的那個。

病變爆發得很突然,需要配型合適的骨髓,我比較幸運,雙胞胎妹妹的骨髓正好配型成功。可骨髓移植那天,向一萌的骨髓是由經驗還不夠豐富的臨床醫師抽取的。當時爸媽並不知曉,直到我慢慢康復,向一萌卻每天喊痛,爸媽才帶她去做核磁共振,檢查報告帶來一個噩耗,那一針打在了向一萌的坐骨神經上。

治療后,向一萌的右腿比左腿短三厘米,也就是說,我的妹妹為了救我,從此瘸了。

也許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三厘米並無大礙,但對被中央舞蹈學院破格錄取的向一萌來說,三厘米就是天堂和地獄的距離。

我永遠不會忘記檢查報告出來那天,病房外烏黑陰沉的天像要垮下來,狂風捲起白窗帘,向一萌坐在病床上,目光死死地鎖在我身上,冷笑着對我說:“姐,我恨死你了。”

……

“姐,”向一萌的聲音裏帶着哭腔,腔調裏帶着哀求,“你不要和許言禾在一起。”

我光着腳走向向一萌,輕輕攬住她,她在我的懷裏哭,悲傷又絕望。心房的痛蔓延開來,每個毛孔、每個細胞都像針扎般密密匝匝地痛,我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我聽見了我的聲音,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慎重許諾,我說:“好。”

06唯有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吻他

陰曆七月七日乞巧節,那天剛好和許言禾填完志願,也剛好是我十八歲生日。許言禾包下了一間酒吧,說是要為我辦生日聚會。我也是那時才知道,許言禾家境殷實,是本市最大房地產大亨的獨苗,自帶光環的他,哪能不是眾星捧月的對象。

我穿着一件長度未遮腰的流蘇弔帶,腰身在流蘇下若隱若現,搭了條牛仔熱褲,露出兩條纖細筆直的長腿,隨意蹬了雙人字拖就出現在酒吧門口。許言禾見了我臉色都變了:“穿這麼少,不冷嗎?”

正值酷暑,現在又是晚上,更是悶熱交加,我嫌棄地睨了他一眼:“有病。”搶在許言禾還嘴前轉移話題,指了指他的髮型,“你今天的雞公頭有點帥。”

許言禾拿出手機照了照,朝我挑挑眉:“是吧,我也覺得帥。”

我撲哧笑出聲。

許言禾反應過來:“向一燃!我這不是雞公頭!”

我偷笑着轉身跑進酒吧。

室內顯然是被人精心佈置過,平日刺耳的電子音樂被換成舒耳的鋼琴曲,屋頂飄着氫氣球,中央擺放着一個三層大蛋糕,“向一燃,生日快樂”幾個大字配着我的照片在螢屏上循環播放。放照片我是可以接受的,可為什麼要放證件照?我向身後的許言禾投去“麻煩你給我解釋清楚”的眼神。

許言禾笑得很狗腿:“時間太緊了,我就把你准考證上的照片截了下來。”

我的拳頭還沒落下,就被大家的喝彩聲嚇蒙了。我緩緩回頭,發現周圍全是同個年級的同學,大家都異常興奮地盯着我們。

“一燃,生日快樂。”許言禾深情款款地說。

我被他含情的雙目糊弄住,悻悻地放下拳頭。

周圍的人起鬨讓我唱開場曲,我被推着坐上高凳。一束白光“唰”地打在臉上,我撥弄琴弦,清了清嗓子,一開口,台下窸窸窣窣的聲音戛然而止。

“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七彩的河/沾染魔法的乖張氣息卻又在愛里曲折/川流不息揚起水花又捲入一簾時光入水/讓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結局的時刻。”

最後的餘音婉轉悠揚,我的目光深深鎖在許言禾身上。一曲畢,我站在台上彎下腰,捧着許言禾的臉在他額前落下一吻。

台底的歡呼聲像要把屋頂掀翻,他們都以為這個吻是我和許言禾的開始,只有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吻他。

我的雙腿圈上許言禾的腰,雙手環上他的頸項,我們額頭相抵,我掉進他的雙眸里,兀自淪陷。他抱着我在舞池裏一圈一圈地旋轉,像要到天荒地老。

07我怎麼捨得怪你第二天凌晨,我就改了志願,跟着本市的志願者協會來到一處非常偏遠的鄉村支教。那裏不通電,更沒有信號,吃住條件都很差,我卻樂在其中。

我穿着協會統一發的白色大T恤,頭髮紮成高高的馬尾,不抹護膚品也不擦防晒霜,整天素麵朝天地和一群孩子打成一片。每節課他們都神采奕奕,一雙雙充滿求知慾的眼睛讓我無暇顧及其他,沒課時就和他們背着背簍上山撿柴,聽他們唱山歌,學他們的家鄉話,到了周末他們領着我去溪溝里捉魚蝦,涼風習習,耳邊充斥着快樂的嬉笑聲。

這裏一切很好,就是沒有許言禾。

坐在坡頂給孩子們講笑話,他們笑得前俯後仰,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許言禾,想像他一米八八的大高個貓着腰進出教室的模樣,想像他領着一群還沒有他腿高的孩子到處“打打殺殺”的詼諧場面,想像他走在田坎上東倒西歪的憨態。

“老師,你哭了。”一個孩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慌張地用手背擦乾眼淚:“老師沒哭,老師就是太熱了。”

三個月後我黑了很多,獨自坐上開往北方的列車,獨自在最北方的大學報到註冊。

過完大一我變得平和了許多,似乎已經原諒了自己的不辭而別,似乎已經接受了餘生不會和許言禾再有交集這個事實,似乎已經習慣了最北方零下三十攝氏度的寒冷。我殘忍而決絕地消磨了許言禾對我的全部的愛,我沒有許言禾了,再也不會有了。

大二這年,新生報到,正是社團納新的時候,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社團搭的棚里玩手機。一道身影擋住我的光線,我連頭都沒抬,公式化道:“想進社團就填表,電話號碼必填。”

他填好后將表遞交給我,我無意瞥了一眼,只是一眼就叫我挪不開眼,“許言禾”三個大字端端正正落在姓名一欄。

“一燃。”

我還沒來得及答應,向一萌的聲音就傳進耳里:“姐——”

向一萌拉着行李箱朝我走來,我很慌亂,不知道先回答誰。

晚上,許言禾沒有問我為什麼會逃走,向一萌也沒有解釋他們為什麼會一起複讀。我和許言禾涮火鍋涮得大汗淋漓,一口滾燙的豆腐放進嘴裏,等我吐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嘴裏立刻起了好幾個水泡。

許言禾從鍋里夾起豆腐吹涼后夾成小塊放進我碗裏:“這麼喜歡吃豆腐,以後我的豆腐都給你吃。”

我被佐料嗆到,一個勁地咳嗽。一旁的向一萌不動聲色地吃着碗裏的青菜。

許言禾遞來冰水,調侃道:“別這麼高興。”

礙於向一萌,我只能用眼睛狠狠剜了許言禾一眼。

吃飽喝足后,我癱坐在座椅上不肯動彈,揉着肚子說:“我好像吃多了。”

許言禾結完賬,對向一萌說:“我陪你姐散散步,順便買盒消食片,你先回寢室吧。”

逐客令下得很直接。

向一萌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好幾眼,最後還是點點頭離開了。

我和許言禾並肩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熱烘烘的湖風側面吹來,暗橘色的燈光把人襯得溫柔,幾對如膠似漆的情侶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忽然轉過頭:“你為什麼不問我?”

許言禾埋頭踢着腳下的石子,聲音悶悶的,像是很委屈:“你會離開一定是我不夠好,你不願意過來,我就走過去,反正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許言禾比想像中更愛我,他一副心甘情願的傻樣讓我很難受,喉嚨一緊,我突然失控地放聲大哭,抓着許言禾的手臂越哭越厲害,我抽泣着說:“許言禾你不能怪我,永遠不能。”

許言禾的雙臂收緊,將我圈在他懷裏:“我怎麼捨得怪你。”

開學一個月,我處處躲着向一萌,不想和她有正面交集。我膽怯、懦弱、逃避,可該來的還是會來。

所在的城市已經連着下了好幾天的雪,湖面上結了一層看似厚實則很脆的冰面,向一萌打電話約我在東湖見面,還沒走近,我就看見了站在冰面上的向一萌。她穿着奶白色的羽絨服,正蹲着看冰面下穿梭的魚。

我不敢喚她,我害怕她稍一動,冰面就會裂開。她站起身,似乎發現不對勁了,腳下的冰面呈樹枝狀的裂紋,以她的腳為中心,慢慢擴散。

我撥通許言禾的電話,讓他快點來東湖。

交代完之後,我輕聲安撫向一萌:“一萌,別動。”

向一萌隨即轉身,我被她這一系列動作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別動!”

她雙目含淚歪着頭看向我。

“姐,對不起,我是個強盜,”她絕望地拉扯着頭髮蹲下,“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一個許言禾。”

她如履薄冰,腳底是萬丈冰潭,看得我心驚膽戰:“我給你。”

向一萌倏地抬起頭,站起身,朝前方邁出了一步。

“你別動!”我再也控制不住,聲音裏帶着哭腔,“一萌,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別動。”我已經虧欠了她一條腿,一個舞者的夢,如果她再把命搭在我身上,我接下來的幾十年裏,永不得安生。

我們互相凝望着,我攥緊的拳頭,最後只得無力地鬆開,顫抖着吐出一口氣:“你站着別動,許言禾馬上就來了。”

向一萌愛許言禾,愛得很痛苦、很絕望、很卑微,後來我總是會想,向一萌或許比我更愛許言禾,她可以為他拿命來威脅我,而我,只是個臨陣脫逃的逃兵。

08在我心裏,它只屬於許言禾

我瞞着許言禾辦了休學手續,和上次離開一樣,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我背上結他,開始浪跡天涯。

我一路向南,在地鐵通道里唱歌,去快餐店裏打工,蹭客棧里的沙發,買最便宜的硬座票,一路跌跌撞撞,終於來到最南的城市。這裏有沙灘,有大海,魚會親吻我的雙腳,海鷗會帶來遠方的故事。

到這裏的第二年,居無定所的我慢慢安定了下來。我不去複雜的酒吧,想唱歌時就抱着結他站在街頭,但我從不會唱《童話鎮》,在我心裏,它只屬於許言禾。

某天,我正坐在地上抱着結他調音,巨大的陰影突然籠罩下來,我的心漏了半拍,懷揣着忐忑的心抬頭。我多慮了,眼前的人並不是許言禾。

“怎麼稱呼?”我問。

“唐佞森。”

我點點頭,收回視線,繼續擺弄結他:“唐先生想聽什麼?”

他索性也坐在地上,從錢夾里拿出一大沓紅鈔:“唱一首《童話鎮》吧。”

我把結他裝進琴盒裏,搖搖頭:“不唱。”

我裝好結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唐佞森衣着講究、出手闊綽,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人,而他要聽的歌,恰好是我的禁忌,糾纏下去也毫無意義。

後來,不管我站在哪條街的街頭唱歌,唐佞森都會是第一個顧客,他不再要求我唱《童話鎮》,只是讓我唱我喜歡的。我沒敢告訴他,我喜歡的只有《童話鎮》。

他每天都會守到我收攤,連續半個月後,我有些抓狂:“唐先生難道不工作嗎?”

他笑笑,眼角有幾道細細的紋路:“鄙人不才,掙的錢剛好夠我這輩子揮霍。”

我在他面前還是顯得很小孩子氣,我把琴蓋重重地合上,往背上一甩,氣呼呼地向前走。今天不同往日,唐佞森跟了上來,我突然駐足,威脅道:“唐先生再跟過來,我就報警了!”

唐佞森背對着路燈站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有家客棧,想請你去駐唱,包吃包住。”

要是往日,我會立即拒絕他,可昨晚我被房東告知,我住的片區下個月會被拆遷。我忐忑地問:“客棧在哪個位置?”

唐佞森的雙手揣進褲兜里:“面朝大海。”

我上下打量他:“是正規場所吧?我只賣藝不賣身。”

唐佞森突然大笑起來,我才發現,他笑起來和許言禾很像很像。

……

今年是我在客棧的第四年,是我離開許言禾的第六年。

客棧被我經營得很好,登門的遊客絡繹不絕,唐佞森每年冬天都會來這邊長住一段時間,用他的話說就是外面太冷了,想回來躲躲。

對我來說,這裏沒有冬天,沒有冰雪,沒有站在薄冰上的向一萌。

整間客棧只有我一個駐唱歌手,唐佞森說,那本來就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抱着結他坐在高凳上唱歌,心情好的時候會準備露天燒烤,和遊客們侃大山,每個住過這間客棧的人都說:“老闆娘的性格真好。”

唐佞森這時會笑得很溫柔。

我搖着頭澄清:“我和唐先生不是那種關係。”

唐佞森呷了一口酒,勾着唇問:“哪種?”

09外面的冬天真的好冷

第七年,我正在前台結賬,順手接起手旁的座機:“喂,您好,需要訂房間嗎?”

那邊頓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對方不會說話正準備掛掉電話時,那邊突然出聲了:“姐……”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的雙腿發軟,有些站不住,順着身旁的酒櫃滑了下去。

唐佞森大步走來,接起電話,詢問了準確的時間和地址。

“一燃。”他拍了拍我的臉。

“嗯?”我木訥地回頭。

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許言禾要結婚了。”

我抱着自己,目光渙散:“我知道了。”

我沒有告訴唐佞森我到底要不要出席許言禾的婚禮。一晚,我坐在飄窗上細細回想,蹲在教室門口為我送葯的許言禾,張開雙臂要接住我的許言禾,抱着我在人潮里旋轉的許言禾,宣誓要和我在一起的許言禾……所有所有的許言禾,都不再是我的許言禾,他是天上的星,深海的魚,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蒼穹。

我決定回去那天恰好是許言禾婚禮當天,和唐佞森趕到教堂外時,婚禮已經開始了。我望着緊閉的大門,心底卻是久違的平靜,取出結他坐在花台邊上,淺唱出聲——

“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夢幻的河/分隔了理想分隔現實又在前方的山口匯合/川流不息揚起水花又捲入一簾時光入水/讓所有很久很久以前都走到幸福結局的時刻/又陌生。”

最後的餘音我哼了很久,儀式已經結束,教堂的大門緩緩開啟。

我把手塞進唐佞森的掌心,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唐佞森,我們回去吧,外面的冬天真的好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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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忽明忽暗的不悔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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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總有一條蜿蜒在童話鎮裏七彩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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