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巫山雲雨
第二十章
男人半邊臉上,傷疤猶還可見。
扶搖一口米飯在唇齒間,是吞下也不是,更不能吐出來。
這米味苦,一下就沒了食慾。
她勉強咽下,抿唇放下了碗筷。
顧燕北挑眉看着她,見她拿出帕子來擦嘴,柔聲問道:“怎麼了?”
少女一本正經地看着他:“將軍確定是想親自照顧我,而不是想故意將我氣跑?”
他嗯了一聲,聲調拉得老長,動聽得緊。
她自動忽略掉這誘人的聲音,不悅道:“這米苦,將軍不會不知道吧?”
男人笑,下意識撫着自己傷了的臉:“青精飯以谷為重,想必郡主從未吃過,我在邊疆經常食用,味道還可以,再試試?”
她從小最愛甜食,有一點苦意思的東西都不想嘗試,抱臂看着他,扶搖微惱。
顧燕北自己便也盛了一碗米飯,當著她的面吃了起來,他動作優雅,十她有種錯覺。原來這世間的男人,不只是沈悅西那樣才會舉手投足都吸引着人。
她的腦海當中,頓時閃過他那日百步穿楊時候的模樣。
更是惱了些:“我看將軍是故意的跟我作對,我不愛吃這樣的米飯,難不成是給我的下馬威?”
他將口中米飯咽下,這才抬眸看着她:“君子坦蕩蕩,我迎郡主進門,為何要給你厲害看?疼你都來不及。”
這話幾近於調侃,偏偏這張臉又正經無比。
扶搖看着他,他吃得不慢,一會兒的功夫一碗米飯都進了肚子,看不出半點異色。
顧燕北食畢,放下碗筷看着她:“你再試試,細細的品味。”
她肚子餓的咕咕地叫,不得不又端起了飯碗,大口吃了兩口,越想越是苦,索性瞪眼看着他,仔細嚼碎了,咦?
竟然別有味道,那種渣碎了之後仍有勁道的絲絲甜意,她此時已經不覺得苦了,吃起來竟也津津有味。
顧燕北一直坐在旁邊等着她,她喝了點清酒,這頓飯也算盡興。
早有小廝收拾了過去,少女飯後漱口,他突然拿出錦帕來,大有要給她擦嘴的意思,她十分惡寒,偏過臉躲掉了。
男人推過茶水,這才說道:“有些東西表面看起來的苦的,可只有細細的品味,才知其甜。就像這青精米飯一樣,知道為何邊疆百姓都吃它嗎?”
她搖頭,其實根本沒吃過這樣的東西。
顧燕北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面上低頭看着她,她微揚起的小臉,因為嘟着唇,露出兩邊的梨渦,因為這會吃飽喝足了,表情略顯滿足,完全是一位不知人間疾苦的孩子。
他看着她的雙眼,定神道:“其實他們不是自願的,邊疆百姓生活疾苦,缺米無面,只能吃野草嘗野谷,常年累月下來,自然能分辨什麼是能吃的,什麼不能食用,祖祖輩輩下來,便有了這青精米飯。”
扶搖怔住,喉間不知是什麼哽住了:“將軍何意?”
他嘆息道:“郡主只知道京城繁華,卻不知百姓流離失所,我顧家軍權捍衛一方,卻看便了大江南北百姓的苦楚,倘若郡主有意,減輕賦稅,體恤百姓,能安撫這天下民眾之心,我顧家軍令只效忠郡主!”
她原本渾渾噩噩地長大,母親安排好了一切,從未聽過這樣的話。
朝政自有皇舅舅和母親操心,她以為她的任務就是無憂無慮地長大,卻不曾想,有這麼一日,這樣一個男人,將天下重擔,這樣期望着放在她的肩頭,迫使她也有了憂思天下之心。
扶搖揚着臉,只覺得最喜歡的玲瓏叔叔也不過如此,最愛看的沈家大公子也不過如此,只有眼前的這個男人,才真叫男人!
她雙唇微動,想說點什麼,可一開口卻發現自己這十幾年來,吃喝玩樂,從未有過如此的貧瘠,母親身懷天下,也常說她還是個孩子……
顧燕北眼中也露出了點點的笑意,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樣,甚至還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柔聲說道:“郡主好好想想,還有很多的時間。”
江山社稷,百姓疾苦,這些話題在她的腦海當中蕩漾着,可如此大氣的話,卻似乎又有點遙遠,這一夜夢裏儘是這男人挑眉的模樣,就連對顧若善的惱都拋之腦後了,扶搖翻來覆去一早才進入夢鄉,偏偏公主府來了消息,讓她跟着文十三進宮。
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況,母親身體不適的時候,文十三會帶她進宮,她從大殿後面進去,坐在珠簾之後,做個幌子,震懾群臣,可母親上朝,卻不知為何叫她跟着,實在是第一次。
晚上的時候,她就住在了廂房,等她回去時候少年早就走了,顧燕北親自伺候着她睡下,一早就早早地叫她起來。
一路無話,外面剛剛天亮,文十三將她送到御書房處等着,扶搖不知何事,就伏在桌上打了會盹,也是休息不好,哈欠連天地剛枕着自己的雙臂就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睡得正香,一個宮娥推了她半晌才將她叫醒。
也是睡迷糊了,扶搖睜開雙眼還以為是在自己家裏,伸了個懶腰,卻發現眼前站着一干人等,抻懶腰的動作就做了一半,尷尬地垂下發麻的雙臂,對着最前面的小皇帝施禮請安。
御書房的門口,走進來的一行人都沒什麼表情,扶搖偷眼瞥着,暗驚不已。
母親跟着皇舅舅走進御書房,卻未看她,逕自坐了下來,她的身後卻是婧宇太女和玉玲瓏,最後在門口的是顧家燕北,他倆個人本來是一起進的皇宮,此時見了她一臉尷尬模樣,唇邊還疑似露出一點笑意來。
兩方人全部落座,小皇帝讓扶搖站住自己的身邊,玉玲瓏看着她,卻是先開口說道:“搖兒不是去了顧家么,怎麼在這裏?明明是倆國的事情,公主何苦讓孩子也參與其中。”
扶搖也是一心的糊塗,玉玲瓏怎麼會和婧宇太女在一起,她那點心事都在臉上,那種不好的預感隱隱衝擊着她的胸膛,突突地敲着她的頭頭疼欲裂。
扶苑說得倒是雲淡風輕:“兩國簽訂盟國協議,搖兒怎不能在場?我偏要她在場看着她的玲瓏叔叔是個什麼角色,權當是與你告別吧。”
說著對扶搖笑道:“搖兒看仔細了,你的玲瓏叔叔可是北唐的戰神,長皇子殿下呢,十五年才現真身,厲害得很。”
男人的臉色頓時便得很難看,他想要起身,猶豫片刻,卻是未動,只對扶搖招手道:“搖兒過來,叔叔有話跟你說。”
扶搖立場堅定,自然不能過去,可她一小就隨他長大,此時見他在他國太女身邊,自然是十分的難受,萬分的難受。
這種難受憋得她想哭又想笑,到頭來咬着銀牙嚷道:“玉玲瓏你騙我!”
兩國疆土分佈圖就攤開釘在牆上,小皇帝拿着合約書和公主商議着,婧宇太女也低頭看着合約,玉玲瓏迎着扶搖的臉,到底是擠出了一句:“我沒騙你。”
扶搖抿着唇,梗着脖子就蹬着他:“你說你是我爹,你說你永遠都不會離開公主府的!”
他垂了眼帘,心中苦楚卻是難以言表。
長公主扶苑知他心神已亂,仔細叮囑了小皇帝幾句,他立時出聲,半分不讓。
婧宇太女自然不肯輕易鬆口,原本划江而治,成為盟國了之後,商船疆土她也寸土必爭,扶搖定定地看着玉玲瓏,儘管眼裏也蓄滿了淚水,勉強忍住沒有落下,但仍舊是緊緊盯着他的臉,就像母親說的那樣,記住他。
這一年,南北終於達成協議,成為了盟國,通商通婚通行。
初秋,一切塵埃落定,婧宇太女攜長皇子王應承,也就是玉玲瓏整裝待發,便要離開京城。此時,扶苑已有兩個月的身孕,始終藏於衣下,外人不得而知。
那天天空晴朗,萬里無雲。
玉玲瓏最後的要求,是要長公主親自送他出城。
扶苑應了,她乘坐軟轎,婉拒了十三的陪伴,獨自送婧宇太女儀仗隊出城,雲生帶一隊侍衛遠遠的跟在後面,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敢靠前。
城牆處,百姓們無不頓足觀看。
婧宇太女騎馬在前,她身後一人身穿金絲軟甲,面具在臉,傳說北唐的戰神果然英姿翩翩,長公主站在轎下,離別前,他掀開面具,對她回眸一笑。
馬上馬下。
男人看着她,隔着人群笑。
扶苑也微揚着臉,十五年前,她就是從別處回京,遇見了玉玲瓏。
那時她剛和離,他一身白衫連個戶籍都沒有,是個黑戶。
也是這樣,隔着人群,一眼就看見了他。
恍如隔世。
她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來,想說句珍重,卻說不出來。
鑼聲一響,男人終於轉過了身,眼看着他駕馬離去,扶苑一把扶住了旁邊的轎子,這才免於摔倒。
雲生迅速趕到:“公主,回吧。”
她搖頭:“我累了,想歇歇。”
長公主無意離開,他叫人搬過來一張椅子,她端端坐下,讓他先走。
看熱鬧的百姓都逐漸散了去,扶苑這一坐就是半日,她一直看着遠方,彷彿城外,隨時都會有個人騎馬而來一樣。
雲生原本就是她的侍衛長,此時更是遣了人先回公主府,親自在城門處守衛公主。
扶苑一直坐着,她腿腳無力,就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也不想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着前方,只覺得出現了幻覺。
男人一身白衫,疾奔而來,她霍然起身,也忍不住瞪大了雙眼,玉玲瓏一扯韁繩,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扶苑驚喜交加,卻是咬了唇看着他,猶如少女:“你怎麼回來了?”
他那雙丹鳳眼裏,儘是笑意,伏了馬身上面對她笑得妖嬈:“玉玲瓏在此,公主久等了。”
說著從馬上一躍而下,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不過是裏面的中衣中褲,顯然是半路倉促脫下了外衫就直接奔了回來的。
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隔着人群那般望着她。
她坐車路過,他闖入了視野當中,挑了眉問她,能不能帶他回家。
就那麼隨便的……
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