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爾流露的溫柔
第3章偶爾流露的溫柔
徐岩剛到達下榻酒店,秘書就告知他陳漫打過電話給他。他點點頭示意知道,便沒了後續。
早上陳漫的一個電話讓喬夕顏大動肝火,但他沒有就這個電話進行解釋。陳漫和他是同行,早上也不過是說起的這次N城的博覽會。五分鐘的時間,談的全是國家政策,近來科技新品以及幾個龍頭企業的風向。他們都不是話多的人,甚至連一句寒暄都沒有。
他不想解釋,因為解釋了也沒用,當女人認為男人不對勁的時候,解釋再多也只會被歸為“心虛”最後累積成更多的不對勁。
他承認他對女人的耐心不夠,但他一向公私分明,只要進入工作就絕不會再去想其他的事,這次到了這會兒還在想喬夕顏,實屬大大的破例了。
N城雖已經脫離火爐城市的名號,但還是比他們的城市進夏要早。即使已經到了傍晚仍覺得燠熱,無風,溫高,空氣悶悶的。
徐岩穿衣一貫很有自己的原則,這麼多年只穿一家店的手工定製西裝,又是老式四件套,質地講究,於是就比常人更熱一些。他覺得有些氣悶,解開了襯衣最上的兩顆紐扣,看了一眼時間,離開了房間。
CAMDI(醫療器械行業協會)這次引進的一個國內外合作的醫療器械博覽會,參展的都是國際國內非常知名的品牌和產品,更有好幾樣目前最受關注的先進技術要率先揭開帷幕。徐岩對這次博覽會很有興趣,所以即使知道陳漫會在也親自來了。
分手快三年,偶然在這種業內場合碰見,也不過是打個招呼擦身而過。陳漫長袖善舞韌勁十足,沒有她做左膀右臂,徐岩曾經覺得非常不習慣,但習慣是個奇怪的東西,即使再不習慣的習慣,也會漸漸習慣下來。不得不承認,人是這個世界上適應能力最強的動物博覽會晚上有正式的開幕酒會,在徐岩下榻的酒店舉行。他不喜這種場合,應酬了一會兒就找個僻靜的走廊抽煙。他已經很久沒有抽過煙了,兩年?還是三年?他自己也已經不記得。
隔着走廊的窗戶,他可以清晰地看着展會中心那些來去匆匆窈窕艷麗的模特,突然就想起了喬夕顏。
她個子很高,又很愛穿高跟鞋,常能與他平視,看她每天突兀地穿行在一幫小鳥依人的女人堆里,他常常發笑。
有時看她又買了新的高跟鞋,他也會說她:“已經這麼高了,還穿高跟鞋幹嘛?”
她總是伶牙俐齒地回答:“誰說個高就不能穿高跟鞋?”
她的尖銳總會激起他逗逗她的慾望,他說:“我倒是希望這樣。”
以此換來她一句“去死”或者一個白眼。
她說:“一個連高跟鞋都駕馭不了的女人,何談駕馭人生?”
各種歪理邪說,偏偏能讓人覺得有幾分道理。
一個如此有活力的女人,才讓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腐朽。
一根煙快結束,他一抬頭,看見陳漫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一個背靠牆,一個手倚窗。
沒有眼神交匯也沒有任何一句言語交流。彷彿只是陌生人。
同窗,同行,最後卻因為十年感情而變成全然的陌生人。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是多麼的奇怪。
十年對一個人來說是非常漫長的歲月,曾經他以為陳漫還會陪他五個六個十年,直到他們老去,但感情這種東西,在細節中產生也在細節中滅亡。在一起越久,他們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他發現她就像復刻版的自己,把工作看得太重。人是奇怪的,他自己可以把工作凌駕於她之上,卻無法忍受她時時刻刻把工作的態度帶到他們的生活中。
他們爭吵,和好,再爭吵,直到身心俱疲。恍然回顧,才發現支撐他們走了十年的東西一點點消失了。他甚至不知道下一個十年該靠什麼支撐着走下去。
所以當她再次提出分手,他答應了,並且莫名地鬆了一口氣,好像窒息很久突然得到空氣一樣的解脫。那是他第一次有了不想回頭的想法,並且他也這麼做了,他斷得乾淨,即使在他不確定還剩不剩感情的時候。
感情是會讓人很累很累的東西,這是陳漫教會他的。再多的,他沒興趣學了,所以他和喬夕顏結婚——一個從來不向他確定感情的女人。
想起她,腦海里就開始反覆播放她早上生氣失控的模樣。她愛上他了嗎?他希望是。至於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走廊的玻璃折射了點會場五彩絢麗的燈光,陳漫雙手撐在窗台上,眼睛卻一直看着鏡子一般的玻璃。
徐岩還是老習慣,穿老式手工西裝,但他身材頎長穿這種服飾一點都沒有違和感。他領口開了兩顆紐扣,領帶稍稍鬆了一些,微微帶了點隨意的頹感,但一點不影響他的賞心悅目。
他抽煙的時候慣用左手,邊抽煙邊想問題,微微蹙眉的時候右邊眉毛比左邊眉毛高,時不時彈一彈煙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眾多的小習慣都完全沒改,唯一改掉的,只有她。
十年,陳漫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真的和徐岩分開,他們吵架,她第N次提出分手,徐岩答應了,那樣冷靜沉着的表情,彷彿從來沒有用過情。她難過極了,但與生俱來的驕傲不准她低頭,她選擇遠調非洲,一去就是兩年,再回來,徐岩結婚了。
她始終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即使到今天,即使到現在。
在她看到他妻子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全世界都塌了,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信仰全是錯的,她從前最愛的事業,和徐岩比幾乎毫無重量。
為什麼她這麼晚才明白?十年啊!為什麼他可以和別的女人結婚,而她連多看別的男人一眼都不願意?這是愛嗎?愛會讓人這麼痛苦嗎?她不知道,真的。
眼淚,猝不及防就積滿了眼眶,她有些慶幸自己是背對着徐岩,至少她此刻的狼狽,他看不見。她太驕傲,即使到這一刻。
偷偷抹掉眼淚,再抬頭,玻璃里已經沒了徐岩的影子。陳漫猛地回頭,走廊空空蕩蕩只剩她一個人。
他走了,從他們的十年裏,徹徹底底地走了。
想想她都覺得難受。
晚七點,飯點。保姆阿姨給做了飯,因為家裏就喬夕顏和保姆阿姨兩個人,所以阿姨只做了三兩個菜。喬夕顏食不知味地吃飯,心裏悲哀地想着,看看,這就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思想,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吃飯就這麼隨意,這麼湊活。
吃完飯洗完澡。喬夕顏坐在陽台上看書,徐父送了她一本精裝《中國美術史》,她每天看得津津有味。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坐在陽台上就反覆想起徐岩站在這裏接電話的情景。頓生膈應。她“啪”一聲把書合上,推門進房準備看電視去,卻不想,徐岩在這會兒打來電話。
“喂。”一貫的傲慢態度,喬夕顏就是這樣。
“還在生氣?”
徐岩的語氣倒是輕鬆得很,這可叫喬夕顏覺得更生氣了!她沒好氣地說:“廢話!”
“刷了二十幾萬還沒舒坦?”
“你死了我才舒坦。”口無遮攔的閻王。
徐岩也沒生氣:“噢,那你舒坦不了了。”意思是他不可能死。
“切!掛了!”
“嗯,就打個電話告訴你我和她沒什麼,早沒什麼了。”
“那是,你心裏想什麼我哪知道?”
“我心裏就想了你。”
“滾——”
喬夕顏口氣還是惡劣,但不知道為什麼,心情莫名就好了……
三天後,徐岩如期回來了。
這一回來也趕巧,第二天就是他生日。不知不覺他就33了,在奔四的路上一路向前。喬夕顏暗自慶幸,還好她還能裝裝嫩再奔一年三。
徐岩是金牛座,喬夕顏是處女座。星座書上說他倆星座是良配。喬夕顏看那書的時候只說了一個字:“呸!”
原本喬夕顏以為他生日應該是在外地過,也沒特意去準備禮物,這會兒他回來了,作為老婆,她也不能沒有表示。
她把商場大逛特逛,愣是沒有找到可以送給徐岩的東西,最後她買了張機打彩票送給徐岩。還振振有詞地說:
“別瞧不起這玩意兒,這是五百萬的可能。”
她強詞奪理的架勢把徐岩弄得哭笑不得。
這是他們婚後徐岩第一次過生日,喬夕顏也沒什麼經驗,兩人只決定一起出去吃個晚餐,也算慶祝了。
以示隆重,她特意穿了身很正式的着裝。徐岩去拿車,她站在停車場出口等着徐岩,卻不想徐岩的車剛來,沈涼那女人也來了。
沈涼是替總秘岳蘇妍送文件的,見到喬夕顏和徐岩在一起也是一怔,一臉愕然。三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尷尬。
喬夕顏想着,這會兒沈涼可知道了,她那天當那麼多人面數落的“人渣”就是她老闆,估計她心裏也是驚濤駭浪。
沈涼送完文件就走了。喬夕顏坐在副駕駛座系安全帶。徐岩問她:“想吃什麼?”
“隨便。”
“那去吃魚?”
“隨便。”
“那就吃魚吧。”
如同廢話一般的對話,經常在他們生活中出現。徐岩發動車,又進入了他的安全模式。喬夕顏已然習慣,也沒覺得無聊。
“嘀嘀——”喬夕顏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沈涼的短訊。
“小喬,我真的很難過,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去當二奶。”
喬夕顏“撲哧”一聲愣是沒忍住笑出了聲,因為這條短訊,她整個人完全興奮了起來,她得意洋洋地摸着臉,對着車內的的鏡子照了半天。
真榮幸啊!看來她還是挺漂亮的嘛,在沈涼心裏她都夠格當二奶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過得瑟,一貫珍愛生命的徐岩也忍不住開口:“樂什麼,笑成這樣?”
喬夕顏喜笑顏開地說:“沈涼以為我是你二奶。”
徐岩愣了一下,回道:“沒眼色,哪有這麼丑的。”
“!!!”喬夕顏一愣,奇怪,怎麼覺得有哪裏不對?沒什麼感情的夫妻就是如此,容易吵架,和好的也快。沒什麼驚心動魄的感情做鋪墊,受了委屈也不覺得委屈,總歸是覺得對方是不相干的人,只是在一個屋檐下搭夥過一段時間,總會分開的。
於是,因為這樣的信念,他們之間,愛情沒有,恨意也不深刻,自然沒什麼仇可記。
男人是天生就會說甜言蜜語的動物,所以喬夕顏時時要防備着自己別落入那個叫愛情的深淵。
喬夕顏常常想,她這麼糾結守着自己心的同時,徐岩會不會和她一樣,害怕愛上她,害怕離不開她呢?
她想出來的答案是——不會。十年徐岩都能放下,她喬夕顏又算什麼呢?
生活還在繼續。喬夕顏這個人不論高興難過總是過夜即忘,她繼續用上墳的心情上班。
她最近也背,什麼怪事都能遇到。居然還被人說是二奶,哎,被人誤會是二奶會有什麼後果呢?
首先,喬夕顏上班的時候,明明在電梯裏碰到了沈涼,她卻假裝看不到,這就罷了,她打電話給總秘室,明明是她接的,她卻二話不說轉了二線,喬夕顏送文件上總秘室,沈涼故意視而不見……
種種特殊對待終於讓喬夕顏大爆發了,她在飯點之前就把工作給撂了,跑總秘室門口蹲點,沈涼一出來她就把人抓走了。
兩人站在空曠無人的走廊。沈涼雙手環胸,看都不看她。
抓着人以後她倒也不火了,有條不紊地問:“你什麼意思啊?”
沈涼乜她一眼:“你心裏清楚。”
“我不清楚。”
沈涼見她態度惡劣,一時說教之心上來:“喬,我當你是朋友才說你,雖然你老公不好,但是你也不該去當二奶。你明明知道,徐總有老婆了。”
喬夕顏憋笑,半晌“哦”了一聲,氣得沈涼直翻白眼。
“我和你說不通,我去吃飯了,你已經沒得救了!”
“別介啊!”喬夕顏拉住要走的沈涼,趕忙說,“我老公生日,我和他一起出去吃飯,我怎麼就變二奶了呢!我真的不明白啊!你這是覺得我配不上徐岩還是怎麼著啊?”
“蝦米?!!!”沈涼瞪大了眼睛。
喬夕顏把來龍去脈說清楚以後,沈涼整個人已經進入石化狀態。悲哀,不就是和徐岩結婚嗎?至於嗎,她知道自己過得水深火熱,但也不用她這麼感同身受吧!她方一嘆息,沈涼突然抓着她的雙肩說:“你說真的!?居然是徐總?”
沈涼一驚一乍的反應把喬夕顏弄得一愣,她還沒反應過來,沈涼已經開始在她耳邊轟炸:“這種精品男人你丫還不滿意!還跟我抱怨!我要告訴全公司!讓大家都給你丫穿小鞋!”她瞪了喬夕顏一眼,轉而又說,“不對,不能說!不能讓你成為眾人羨慕的對象!你丫特期待我幫你公佈吧!姐就不說!哼!”
她對着喬夕顏好一頓修理,不時自言自語自說自話。喬夕顏好不容易從虎口逃生,整理了妝容無限感慨地說:“你不該叫沈涼啊,你確定你真名不叫沈井冰?”
“喬!夕!顏!”沈涼失傳已久的河東獅吼終於重現江湖……
喬夕顏對於“徐太太”這個稱號一直沒有很好的認知,就像小時候做的連線題一樣,她自己都沒法把“喬夕顏”和“徐太太”連上線,自然也不會強迫別人去接受。
沈涼在知道她老公是徐岩以後也沒什麼特殊表示,反而時而和喬夕顏一起討論討論,聯繫以前喬夕顏抱怨的種種,再通過超凡地想像力發散和聯想,她從心底已經把徐岩和《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裏那個人前道貌岸然人後渣渣變態的丈夫聯繫上了,看徐岩的眼神也從崇拜變成了意味深長……
哎,喬夕顏嘆息,這可不能怪她,就,徐岩的本質被人發掘了而已……
五月中旬,公司從日本最新進口回來的新產品要做一個小型展會。策劃部找喬夕顏幫忙,沈涼沒什麼事就跟着一起去了。這丫頭日語英語德語都會,倒是個有文化的神經病。
她們到了展會的酒店,因為不清楚具體的展廳,只好去總台問。問清展廳后沈涼說要去洗手間,喬夕顏站在大廳一角等着。
她百無聊賴地扯着大廳裝飾的植物,純破壞分子,把人好好的觀賞植物葉子一片片地拔,拔完扔旁邊噴泉池子裏。碧綠的葉子在白嘩嘩的水池裏飄蕩,噴泉自上而下,打在葉片上,水滴飛濺,這畫面她覺得有趣,盯着看了許久。
等她再抬頭。就看見總台處出現一道熟悉的儷影。
那人穿着碎花雪紡裙,拖着米色行李箱,還是和當年一樣柔柔弱弱卻又異常顯眼。不過是在大堂一晃而過,已經吸引了來往許多男人的視線。
大堂明亮的光照像流火映入她的眼睛,喬夕顏覺得眼睛有些澀澀的。看着那人checkin后拖着行李走向電梯。喬夕顏下意識地轉了下身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可是潛意識裏,她不想這樣見到她。
正這時候,沈涼從洗手間出現了,操着一貫的大嗓門對她喊:“喬!這兒!坐電梯上去!”
一聲叫喊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也包括了不遠的她。
隔着來往人群,隔着聲潮陣陣,隔着漫長而悠遠的時光。那人遠遠地看了喬夕顏一眼。隨後,轉身進了電梯,被那鐵皮盒子吞滅。
喬夕顏眼中的最後一點光點也消散了,眸子瞬間暗了下去,彷彿時光的灰燼全在她眼裏。她又深陷在過去難熬的日子拔不出來了。
沈涼見她表情不對,順着她視線的方向看去,半晌口無遮攔地說:“你認識那個人嗎?誰啊?怎麼這種表情啊?她搶過你男朋友?”
喬夕顏沉默了兩秒,隨後恢復常態,瞥沈涼一眼,嗔罵:“扯淡!閉嘴消停吧!越扯越沒邊兒!就以前一個朋友,後來鬧翻了!”
“嗨!我還以為什麼呢!女人的友誼就這樣了!你節哀吧!”
沈涼大大咧咧地拍着喬夕顏的背,而喬夕顏心裏像打翻的五味雜瓶,什麼情緒都有。沈涼不會懂喬夕顏此刻的感受。曾經因為她的離開,喬夕顏很多年心裏都空蕩蕩的。
快八年沒有見了,曾經最最親密的閨蜜,轉身陌路。喬夕顏至今都無法釋懷。
她至今仍清楚的記得,十五歲的時候,她發現父親出軌了並且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兒子。她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只一瞬間,她從家裏的掌上明珠小公主瞬間變成被世界遺棄的孩子,她偏激地找到那個女人的家,把她家的窗戶和門全都砸爛了。破碎的玻璃片像失控的水龍頭一樣噴濺到她身上,她的手上全是玻璃渣扎出的傷口。血一滴滴落在她的白色球鞋上,那樣觸目驚心。
無月的夜晚,她拿着磚頭站在已經快要垮掉的防盜門前,明明該是盛氣凌人的,可她卻失落得像只被遺棄的小狗。
她哭着,眼淚一滴滴地流,嘴裏卻還時不時用惡毒的話咒罵著門裏的女人和孩子。
直到薛靈泉趕來把她拉走。
那是她最最脆弱的時候,她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很小的繭里,誰都進不去,只有薛靈泉——她最最信任的朋友。
她帶着她坐在花壇上,薔薇開得正好,朵朵爭艷遮掩在她頭頂,遮住了路燈僅有的一點微弱光芒。躲在黑暗裏,她盡情地哭着。
她難過地問薛靈泉:“小泉,爸爸是不是因為不喜歡我才生了新的小孩?”
“小泉,是不是我不乖所以爸爸不喜歡我?小泉,我媽媽怎麼辦呢?”
“小泉,爸爸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他是我爸爸?”
那撕心裂肺的疑問出自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之口。十五歲的喬夕顏又能懂什麼呢?她的世界就這麼隨着一個家外家的浮現全然坍塌,那時候她是多麼脆弱,多麼需要一個寬厚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
可她沒有,爸爸不會給,媽媽她不敢要。
是薛靈泉用她柔弱的肩膀承擔著喬夕顏的脆弱,她脫了自己的毛線衫,緊緊地捂着喬夕顏流血不止的手,她蹲在喬夕顏身前,用全世界最溫暖最篤定的聲音說:“喬,別哭,我在,我永遠跟你在一起。”
喬夕顏很多年後都在想。誰說只有愛情和親情傷人呢?友情難道不是一樣?她至今仍記得她們最後一次面對面對峙的情景。
薛靈泉用倔強的眼神看着她,問她:“小喬,你為什麼不懂我?一個從來沒有被人愛過的人,是多麼渴望被愛你難道不知道?我以為全世界只有你懂我,我以為你能懂我的。”
喬夕顏感覺像有一把尖刀在她心裏死命地絞,直到把她心裏絞得血肉模糊。
她喬夕顏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可憐的可憐蟲,是,從來沒有人愛過她,被愛是什麼感受她壓根沒體會過。她連最普通的愛都不懂,又怎麼能懂薛靈泉那些驚世駭俗的愛情?
那把刀太過尖銳,她已經不知道疼是什麼滋味了,她心疼薛靈泉,可她有自己的底線。她抱着最後一點希望說:“和他斷掉,我們還是朋友。”
薛靈泉愣了一下,最後她做出了選擇,她說:“對不起,我愛他。”
喬夕顏冷笑。她終於懂得,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關係,只要牽扯到“情”這個字,都會傷人的。比如愛情,比如親情,比如,友情。
她握緊了拳頭,果決地說:“行,薛靈泉,我們從今天起,再沒有任何關係。”
自此,一別就是八年。八年,真真漫長,可她卻仍然記得當初的疼。原來世界上沒有不疼的傷口,只是看碰不碰而已。
很多人不能理解喬夕顏心裏的傷,認為女人之間的友誼都是建立在八卦和購物上的,和誰都一樣,但對喬夕顏來說,薛靈泉就是薛靈泉,是誰都無法替代的。她給了薛靈泉最深的依賴和信任,超越一般的感情,她一直把薛靈泉當做親人,必須和親人分開的心情,哪怕只是回憶,她都覺得痛徹心扉。
喬夕顏輕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跟着沈涼往電梯的方向走。她努力讓自己不要想,努力讓自己生活在眼下。
那些過去,總歸是過去了,不是嗎?
她正在自己的世界裏想得入神,手機“嘀嘀”了兩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徐岩的短訊。
“一會兒展會完了我在停車場等你。”
喬夕顏下意識就笑了,好像所有鬱悶難過的情緒瞬間就一掃而空一樣。她看着短訊半天都捨不得收起來。
她想,這條短訊她不能刪,創紀錄啊,這麼長,可不是要逆天嘛!展會六點多就結束了,大概是徐岩心情不錯,提前就打電話回家讓保姆下班,載着喬夕顏去了一趟超市買了些食材。
結婚八個多月,徐岩鮮少下廚,但他廚藝還不錯,中西式都會。晚上煎了牛排,倒是像模像樣的。
因為第二天是周末,所以晚飯過後,兩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倒是少有的愜意。徐岩穿着喬夕顏給買的灰色格子睡衣,妥帖合身,一派清越閑適的樣子。
徐岩看電視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看一看旁邊的電腦,但喬夕顏已經滿足,她深諳“貪多嚼不爛”的道理,所以她從來不是貪心的人。
當然,喬夕顏自己也沒有多用心看電視,她常偷偷看着徐岩,他認真思索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皺眉,不愛理人,被人打斷也會露出不耐的表情,但他從來不會抱怨和生氣。
這樣的男人,大約是每個女人都想要的吧!多金,英俊,內斂,好脾氣。就像言情小說里的男主角,彷彿總有一個失戀失婚的落魄女主等他拯救。
可惜喬夕顏不是。她很清楚地知道,沒有一個男人是完美的,男人因為經歷而變得成熟變得有魅力,今天的徐岩會這樣好,多半是陳漫這個前任的功勞,而她,不過是撿了一回現成。
她常常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不管是短暫的幸福還是平靜,都像偷來的,這種感覺讓她異常心虛,她總沒辦法理直氣壯,所以她從來不敢問徐岩愛不愛她,她怕他誠實地回答“不愛”,她會難過;可她更怕他回答“愛”,因為她知道,若是他真的如此回答,多半就真的是一點都不愛了。
對於這段婚姻,她一直努力表現出置身事外的樣子,可她知道,她已經不知不覺深陷其中。每當徐岩對她溫柔,她總覺得自己像踏進了沼澤地,越掙扎陷得越深,死得越快,可不掙扎,結局一樣會死。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徐岩傾身靠過來,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很隨意地問了一句。
喬夕顏“額”了一聲,趕緊收起了思緒,看着他笑眯眯地說:“你關心我啊?”
徐岩用“你吃錯藥了吧”的表情看她,回答:“我只是好奇。”
喬夕顏撇撇嘴,鄙夷地瞪他一眼,將視線轉到電視節目上說:“看電視唄!我能幹嘛!誰跟你似的日理萬機啊!”
徐岩也不揭穿,挑挑眉道:“電視上剛在演什麼?”
喬夕顏被他一句問得啞口無言,反問:“那你知道?”
徐岩笑,指着電視屏幕上唱唱跳跳的小女生說:“九零后妹子在表演節目。”說完又摸了摸下巴一副色老頭的模樣,“現在九零后都挺可愛的。活潑。”
喬夕顏一聽他這麼說可不樂意了,這什麼意思啊?她作為八零后可不依了。
“有我可愛啊?”喬夕顏強硬地把徐岩的肩膀掰過來,兩人面對面,喬夕顏努力回想着網上看的那些照片,模仿着那些女生裝可愛的樣子,鼓腮幫啊,瞪眼睛啊,撅嘴啊什麼的。
誰知徐岩看着看着,就一臉菜色地扭過頭去了,可把喬夕顏氣着了,她大力地拽着徐岩質問他:“你敢不看我!”
“給我一個桶,我能看一天!”
“什麼?”
“邊吐邊看。”
“……”喬夕顏狠狠地擰着徐岩的胳膊,讓他體驗了一把喬夕顏學生時代從一個南方姑娘那學來的獨門絕活“1998”和“1999”。南方方言,表達“擰”這個意思的字音同“9”,所以“1998”就是擰完了再一拔,“1999”就是一擰擰到底……
結果嘛,自然是喬夕顏以實際行動深刻貫徹了“槍杆子底下出政權”這句話,徐岩終於老實了。
睡前,徐岩摟着喬夕顏說著話。那天的徐岩大約是真的心情不錯,喬夕顏問他什麼都順利的得到了回答,倒讓喬夕顏有些意外。
窗外月光盈盈,映得徐岩側影一波三折,硬朗而英氣。喬夕顏無意識的手就攀上他的肩膀,腦袋在他頸窩裏鑽了鑽。十足親昵的姿態。
趁着這樣的機會,喬夕顏本想問些直搗要害的問題,比如他的從前,他分手的理由,更或者,為什麼會和她結婚?
可話到了嘴邊,她卻一句都問不出口,轉而問他別的:“為什麼你公司要叫‘多特’?”
徐岩把玩着喬夕顏長長的頭髮,語調輕柔地回答:“英文不是‘D.R’嗎?就取了個醫生的意思。我本身是學醫的。”
喬夕顏“啊”了一聲,心想難怪他那麼吹毛求疵生活習慣那麼嚴格,原來是個科班的。
“學醫讀幾年啊?為什麼不去當大夫要去做生意呢?”
“十年,本碩七年,博士三年。”
喬夕顏由衷地感慨:“真久啊!”
徐岩點點頭:“學生時代我就開始創業了,導師不讓我退學,我又學臨床的,每天又要動手又要顧生意。不過好在還是讀完了。”
“你老師挺喜歡你吧?”
“嗯。”
徐岩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但喬夕顏可以想像,像徐岩這樣嚴謹認真的人,學什麼恐怕都很招老師喜歡吧!怎麼他什麼都這麼優秀呢?喬夕顏在他面前總有種挫敗的感覺。她想了想,不甘示弱地說:“挺厲害的。不過我也不賴,我大學英語四級過了。”
徐岩的胸口抖了一下,喬夕顏知道他在憋笑。半晌,他像對待小孩一樣摸着她的頭說:“你怎麼這麼好玩兒?”
嬌嗔撒嬌懂事善解人意她一樣都學不來,她囂張跋扈不依不饒又討人厭,總不能一點優點都沒有吧?好玩算優點嗎?算吧,好歹,她也有一點能吸引他的優點吧?是吧?
喬夕顏眨了眨眼,繼續着方才的話題:“你公司值好多錢吧?”
“上市前和上市后肯定不一樣。上市以後大概能值點錢。”
“那如果我們離婚,我是不是能分很多錢?”她也不知道怎麼就問出了這句。大概潛意識裏她還是覺得他們會離婚吧,她問完後有些後悔,但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
徐岩大概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也愣了一下,片刻后笑着說:“離婚你就什麼都沒有,不離就都是你的,包括我。”
喬夕顏也笑了,得了便宜還賣乖:“好吧,為了錢我勉為其難地把你收下吧!”
“……”徐岩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和她腦袋抵腦袋,距離近到呼吸相聞,他用很不正經的口氣說:“你每天都這麼欠收拾怎麼行?”
“這就得問你自己了,是不是某方面……太……所以我精力旺盛。”
“是嘛?”徐岩好整以暇地對着她耳畔吹氣,“試試看?”
——然後,喬夕顏自然是被“試”得慘不忍睹,所以從喬夕顏的經歷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質疑一個男人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質疑他那方面不行。
男人全部的自尊心,都在那玩意兒上了……
周末的早上,喬夕顏睡晚了些,九點才起床。她起床在屋裏轉了一圈,徐岩不在。保姆正在做清潔,看她起床向她解釋:“徐先生出去了,說是一會兒就回,桌上有早點,是徐先生從城南帶回來的。”
喬夕顏點點頭,刷過牙坐在餐桌旁看着桌上還冒着熱氣的蔬菜粥和油條發獃。
這男人,為什麼每天都這麼循規蹈矩,他是不是一輩子都沒有衝動和例外的時候?生活如此,感情呢?是不是更不可能了?喬夕顏滿肚子亂七八糟的想法,吃粥也覺得沒味。粥吃了一半,保姆清潔也做完了,她走過來提醒喬夕顏:“桌上有個包裹,是早上物業送過來的。”
“包裹?”喬夕顏也是一驚,這倒稀奇了。公司的東西都由徐岩的秘書統一接收,難不成是她的?她起身拿過包裹。上下左右看了半天,也怪,這包裹包得很整齊,卻連個字兒都沒有。
好奇地拆開包裹。層層疊疊的,包着個精美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面靜靜地躺着一塊百達翡麗的手錶。男士手錶。
喬夕顏感覺心中好像有一陣迭起翻湧的海潮突然就退卻下去。拿起手錶,不負眾望的,她在下面看到了一張紙條。
“第十三塊,沒別的意思,遲到的生日禮物。”
娟秀有力的小字,整齊的排列,像一顆顆子彈,在她身上打滿了彈孔。
沒有署名,但喬夕顏一瞬間就知道了送這塊手錶的人是誰。她有些恨自己怎麼這麼聰明。如果她更傻一點,一定會過得比較快樂。
她把手錶和紙條都放回原位包裝好擱在桌上,然後坐在沙發上,表情輕鬆而愜意。
她要等,等到徐岩回來,親手接收這一份——驚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