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外篇:十九歲

第112章 外篇:十九歲

奔波了一整天的陸正剛在昏黃的枱燈底下寫起了日記,內容是下面這樣的:

……

昨天上午去巨野河街道辦洽談項目,中午十二點半左右回到的公司。

沒有吃午飯,因為下午兩點就要接着出去考察新項目,時間比較緊迫。我得檢查一下前天抽空寫好的文字,有沒有錯別字或者語病之類,這是我的職業習慣,我畢竟是秘書出身。

因為內容與主線劇情跳躍度較大,提報上去之後,我懷着忐忑的心情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最後竟然萬幸真的發佈出去了。

我很驚喜,因為我知道,你看得到。

文稿是前天白天抽空寫得差不多的。前天下午四點多,臨下班,公司突然來了件急事,我得緊急地出一份文件。弄好之後,已經將近八點了。

我給文章倉促地收了個尾,實際上寫得仍是意猶未盡。我通讀了一遍,本想直接發給你,但猶豫了一根煙的時間,理智終於戰勝了衝動——都有家有戶的,我擔心會生出事端,惹下本可避免的麻煩;況且文章的內容我是知道的,我也擔心你看完以後會睡不着覺。

我何必那樣做。

我打了個車。半路上,突發奇想,何不嘗試一下直接發到書上呢?用手機看電子書,應該很平常吧?況且我的小說近期每日在讀只有4-5人,屈指可數,我甚至都能猜到都有誰:你,俺爸爸,我的兩個手機號註冊的兩個賬號,僅此而已。受眾既然極為有限,就沒有法律風險,所以也就沒有隱匿真實地名、人名、學校名的的必要

——如果發佈成功,還能達到福利獎的更新要求,豈不是一舉兩得。

昨天下午我和同事一起去看了泉城的賽馬場。我走進了馬廄,伸手觸摸了好幾匹駿馬,深為震撼。我拍了許多照片,稍一遲疑,便打消了給你發過去的念頭。

我們接着去考察了綢帶公園,平平無奇,只有噴泉影院頗有創意。以噴涌而出的水簾作為幕布,在上面放映電影。據說單隻水幕電影總投資就將近兩千萬,我是看不出來錢到底花在了哪裏。

晚飯時間,合作方請我們在綢帶公園附近的一家燒烤店吃飯。我作為座上賓和主要領導,難免要應酬一下,就喝了三高腳杯白酒,大約七八兩。

我在那種場合很少說話,覺得無趣、無聊,但工作使然,我不得不坐在那裏,順着別人的話頭補充說一些話,內心裏盼望着酒局能早點結束。

那家燒烤店的菜味兒很一般,也很吵鬧,我不會帶你去。

昨晚十點左右我滿身酒氣地回到家,悠悠還沒有睡,我陪她玩了一會兒。她最近很皮,晚上總不睡覺,精神好得很。見到我回來,很親熱地歡迎我,要我抱抱、舉高高,我一天的疲憊瞬間一掃而空。

因為今天一早九點半就要趕到雪野的“天上的街市”項目開月度總結會——又到月底了嘛,總結復盤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我要起很早趕過去。會議要開一整天,晚上還有聚餐,難免要喝酒。而稿子還沒有準備好,昨晚十一點整,我坐到書桌前開始碼字,寫下了這些文字。

酒意微醺,頭腦有些混沌,精神也有些不濟,眼皮不時打架。再堅持更新兩天,每天至少4000字,就能達成這個月全勤的條件。千把塊錢的稿費,我不能前功盡棄;而且我有額外的動力,就是你。

下個月,我不會這麼緊趕慢趕地更新了,要更佛系一些。

我望向窗外,想着或許你已經進入夢鄉了吧,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文字總是浪漫的,是情緒表達很好用的工具。但它畢竟只是工具,你所看到的只是我斟酌之後想讓你看到的。有些話語,難以啟齒;有些衝動,羞於表達;有些念頭,憚為傾訴。但好在我至少還有這個工具,這仍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人不能想要的太多,貪嗔痴是冤孽之源,這些道理我都懂。“知足常樂”這句最樸素的忠告,大家都知道應該那樣做,但鮮有人能真正做到——我反正是做不到,我想要的更多。

有些可以寫下來輕聲呢喃的話語,傾訴衷腸,肆意宣洩;但很難當面說出口。不管理想的世界有多麼美好和幸福,我們終歸還是要面對平淡而狼藉的生活。

我需要關心明日的工作彙報會不會挨懟、車險的幾家報價要做一次選擇、戒煙戒酒和減肥要儘快落實到行動上、俺爸爸在家又開始搭棚種蘑菇他的身體扛不扛得住、你明天要怎麼過、我只能下周三上午晚點到公司因為要帶悠悠去打預防針、馬上又要周末了該怎麼改善一下伙食補償補償俺媽媽等等。

我不知道我們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或許真到了見面的那一天,我見到你卻只能強作鎮定地雲淡風輕地跟你打聲招呼,而你甚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微笑着漫不經心地應上一聲,看着悠悠或是別處,掩飾着內心的慌亂,生怕別人看出端倪

——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們要面對的生活現實。

你在回復的信息中提到了十九歲。

十九歲那年,也就是2009年。前半年,我在一中讀高三;後半年,我在山大上大一。我想了想,我去找你,應該是2010年1月份,那時我正在休寒假,時間和情緒上都對得上。

那年上半年,我突然想出家當和尚。

現在想不起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大概率與學習壓力大有關,但肯定不是為情所困,因為我在高中就沒談過戀愛;如果有的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

我翻學校的牆頭爬出了學校,坐公交車到淮西客運站找到了俺二大家的毛坤哥。

他那時候在一家飯店當廚師。

他帶我吃了一頓“好七水餃”——不知道你有沒有吃過,真的很好吃,我當時很訝異水餃竟然能做得這麼好吃。餃子還沒吃完,他就把我出賣了。他背着我跟俺爸爸打了電話,說我逃學了,在他這裏。等我吃完了水餃,在他打工的那家飯店等着他下班,想跟着他回出租屋睡覺的時候,俺爸爸就趕到我身邊了。

他那天很意外地並沒有揍我,而是騎着俺二大的摩托車把我送回了學校,一路上我們兩人沒說幾句話。

第二天,早讀課的時候,我又翻牆頭逃了出去。

這次我直接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雲龍山。爬到了半山腰,我突然看到一位和尚在一塊大石頭上打坐念經,盤着佛珠,閉着眼睛,一臉祥和。

我突然很羨慕他那樣的生活:無欲無求,六根清凈,了無牽挂,悠然自得,每天要做的,就只是念經而已。

我走進了寺院,來到一間大殿裏。有個披着袈裟的大頭和尚站在佛前,敲着木魚,兀自念着經。我走上前去,打斷了他,雙手合十,跟他說我想出家當和尚。

你猜怎麼著?

他告訴我出家也要家長簽字同意、有關管理部門批准,而且本地人不能在當地寺廟出家,只能到外地寺院剃度修行。

我當時就絕望了,心想:我竟連出個家也不能從心所欲了,真是倒霉。

我雖然失望,但是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跪倒在一個蒲團上,態度虔誠,閉着眼睛,雙手合十,在佛前禱告。

我早忘了我當時在祈禱什麼,我只記得我在那裏跪了很久很久,後來直接癱倒在蒲團上睡著了。一位僧人推醒了我,說了一堆嘰里咕嚕的禪語,我當時沒記住,現在更是想不起來。

我有些尷尬,起身走出大殿,來到一側的廂房,一群僧人正在那裏打坐念着經。

傍晚的陽光穿過窗戶,投射在他們身上,形成了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光柱,密密麻麻的浮塵在那些光柱里翻滾、跳躍、追逐,看上去熱鬧非凡。

我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似乎也很寂寞,就走了出來。

我看到西邊天邊掛着很漂亮的晚霞,像着了火一樣絢爛。我爬上了最高處的觀景台,在那裏站了一陣子,極目遠眺,逸興遄飛。但突然發覺周圍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或者拖家帶口的人們,而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看上去有些寂寞,就下了山。

肚子餓了,我在附近吃了一碗米線。想了很久,實在沒地方去,就打車又回學校里去了。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走進教室,馬上就被同學們包圍了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我去了哪裏。有人告訴我,我的家長正在班主任的辦公室焦急地商量着去哪裏找你呢。

我一陣驚慌,不久之後,不知道誰去通風報的信兒,俺爸爸就走進了教室,來到了我的身邊,同時問我去了哪裏。

他那次好像是害怕了,很擔憂的樣子,並沒有揍我,倒頗讓我感到意外。

我說,我心裏煩悶,出去轉了轉。

後來劉雅琛——就是其中一位喜歡我的邳州的女孩子,她後來上了北大——給我遞了一張小紙條,我記得大意是說:大家都以為我失蹤了,到處找我;還有人說我去了一中九里校區南邊的山上跳懸崖了,總之她很擔心我。

我當時沒有回復,把那紙條揉成一團就給扔了,一臉無吊所謂的樣子——當時覺得那樣做很酷。

我那時的心思完全不在學習上,也不在談戀愛上。現在想來,仍然覺得很奇怪。我想不起來當時的心思都在哪裏。

關於我要出家當和尚這件事,家裏人都知道。每當說起我當年有多“難找”的時候,這件事經常會被提起。如果當時寺院收留我,我可能就在那裏獃著了,看來我與佛祖是無緣的。

後來的一次模擬考試,我考了全年級684名,那時離高考只剩下一個多月了。俺媽媽覺得天塌了,吃不下飯,睡不着覺的,便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還炒了一份我最愛吃的辣子雞,帶着它們來學校看我。聲淚俱下地勸我好好學習,吃口饅頭賭口氣。

我看着俺媽媽憔悴、焦慮的樣子很是心疼,也很自責,於是真的就打起了精神,沉下心來好好學習了一個月左右,便考入了山大。

我的高考成績在全校是141名,而我高一入學的時候,是全年級第18名。高中期間,我的成績一般會徘徊在全年級400名左右。排名的依據是語數外三科的總分。

每次考試,三科中最先出成績的是英語,我的英語很好,單科成績在年級前20名左右;接着出成績的是語文,我的語文更好,單科成績在年級前5名左右;經常能寫出滿分作文,老師們把我的作文複印下來在全年級傳閱。這兩科成績出來后,我的總分一定是年級前10名,真的很穩定。但是一旦數學成績下來,我的三科總分就在幾百名開外了。

其實我很聰明的,一學就會,當時就是懶得學數學,不願花時間去思考、鑽研。

一中那時候推行“素質教育”,我就是素質教育的受害者。早讀課和晚自習全靠自己自覺,沒有老師監督的;上午八點多上第一節課,下午三點半左右就下了課,對我而言就相當於是放學了。我便會翻牆頭出去到漢城後面的靜海網吧去上網,玩到很晚很晚才再翻牆頭回宿舍睡覺——有時候也直接在網吧座椅上睡。

學校圍牆上插着很多尖銳或者鋒利的“琉瓶碴子”,我白天用石頭硬生生地抹平了一截,方便進進出出。

我去網吧很少干別的,一般都是在“哇嘎”或者“火狐”這些網站上下載那種電影到我的MP5上——我那時省吃儉用地買了一個MP5,愛國者牌子的,黑色的,屏幕比別人的都大,內存也要更大一些。好像花了400多塊錢,幾乎是我一整個月的生活費。

我下載下來那些電影在MP5里,帶回宿舍。我會先蒙頭捂在被窩裏,臉紅心跳地仔細研究幾遍,悄悄地忙活一陣子。

後來,我的枕頭底下、床單下面都是用過的衛生紙,看着像極了餛飩——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不吃餛飩的原因,散發著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經常熏得我睡不着覺、頭疼、噁心;還會留下印記在枕套和床單上,就像小孩兒尿了床,污了一片兒,看上去很尷尬。

我那個寢室算我一共是六個人,每當其餘五人看到我又把自己藏在了被子裏,有隱隱約約的亮光透過被子或者縫隙傳了出來,不久之後感受到我的床鋪開始輕微晃動,他們便知道我又有“新貨”或者好東西了,便會來到我的床邊求我分享一下。

分享當然是可以的,但不能是無償的。

我去網吧費勁巴拉地下載,需要很長的時間——那時候網速一般都很慢,而網費都是我自掏腰包。

我不是做慈善的,所以他們要我分享我都是要收費的,一般是五塊錢看一個小時。

我的那個MP5常常是虧電狀態,幾乎每天都超負荷運轉,比生產隊的驢還要凄慘

——充滿了電,很快就會耗完了;再充滿,又很快耗完;因為永遠有人在看。

我的“生意”異常火爆,簡直供不應求,甚至有人需要“走後門”——除了正常繳費之外,還要單獨請我吃飯或者喝汽水或者幫我寫作業——才能有幸品鑒。

我很快就收回了買MP5的本錢,網費也總是很充足。

再到後來,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僅本宿舍的,其他宿舍、甚至其他班的學生也都找我來購買“情緒價值”,我掙了不少錢,一時風光無倆。

最後,終於還是被班主任發現了。

因為有人在自習課上帶着耳機看,看得又太專註,班主任李老師走到了他們的身後,他們竟然還是渾然不覺,便被抓了現形。

但他們並沒有把我供出來。

在班主任的當面監督下,他們刪掉了那些奇怪的視頻,班主任就像沒發現這件事一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過去就算了,沒再追究。

我想,這就是一中老師的格局和包容吧。

被抓到的那位同學,後來還要賠償我的損失。我很大度,穿了他的特步牌的運動鞋一個來月,這事就算一筆勾銷了。

當晚我就又翻牆頭到網吧“進貨”去了。

我不僅販賣這類電影和視頻,我還賣書,大家戲稱那為“精神食糧”。

我那時從家坐中巴車到東站,朝陽市場南邊有許多報亭,明目張胆地賣這類內容的書,很便宜,五塊錢一本,我前後買了十來本吧,在同學間廣為流傳。

從我這裏租書,收費標準是五塊錢一天。為了掩人耳目,我把這些書都精心地包上了書皮,並在封皮上手寫上:“平面解析幾何”、“三角函數”、“滿分作文精選”等正統的名目,然後堂而皇之地擺放在課桌上的書立里。

後來,我又發現了一些門道:一般每本這類書,只有三到五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挺厚的;我便把它們從書脊處小心翼翼地切分成三到五份,再按每一小份兒對外出租。這樣,我的收益立刻翻了幾倍!

我那時真是個小機靈鬼。

那些書里一般會有兩到三張彩色的插圖,視覺衝擊感極強,看上去令人血脈賁張,浮想聯翩,很容易就把自己代入進去。

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有租無類”,好看的東西大家一起欣賞好了。結果沒租幾回,那些精美的插圖就不知道被誰偷偷撕走藏起來了,查也查不出來。

所以後來,我再進貨新書,在出租之前,都要先把那些插圖撕下來,然後以六塊錢一張的價格賣給那些熱衷的同學。

有段時間,我看周圍哪位男同學都是精神不振、哈欠連天的,都有很重的黑眼圈,而且身體似乎也已被掏空,日漸消瘦。我終於於心不忍,便終止了此類的“生意”。

那些書,我也並沒有回收回來,而是由着他們去傳閱。

有一回,我震驚地發現,那些書竟然被拆分成了更小的單元,有的人手上,竟然只有一到兩頁紙,但仍是看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趨之若鶩。

那是我對青春的部分記憶。

困了,先睡覺了,晚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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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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