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元當訟師
再次庭審的早晨,由於前次庭審的緣故,此番來看熱鬧的人越發多了起來,不少是曾經求何毅代寫狀紙的老百姓。見何毅到了,那些人都歡呼起來,一面叫着一面給何毅打氣。
文公達和呂守恭並沒有因為群情鼓噪而稍失顏色,而王四海的臉傷好得也差不多了,同時出現在了大堂上,見何毅進來,偷偷遞給他一個眼色,似乎是想要告訴他要小心。
等到殷老爺子被帶上來的時候,何毅吃了一驚,他的精神明顯比何毅上次見到他的時候差了許多,人似乎有點傻了,目光獃滯,原來雙眼不時流露出來的精光也不見了,只有衣着比前次整潔乾凈。
何毅心中疑雲頓生,究竟這幾天他們對老爺子做了些什麽,怎麽變成了這麽一副模樣。目光徐徐在堂下人群中掃過,寶亭果然癱軟在了解雨的懷裏,想來是心痛老父了。
正尋思間,聽文公達一拍驚堂木,道:“殷乘黃,今日本府問話,你要老實交待了。”
他一揮手,兩個衙役抬進一張桌子來,接着一個人把一隻錦盤放在了桌子上,盤子裏擺着兩樣首飾,一樣是支鑲滿珍珠的鳳頭簪,而另一樣則是件鏤空的玉沛,兩樣首飾製作得極其精美,稱得上是傳世之作。
“殷乘黃,你認得這兩件首飾吧。”
老爺子半晌沒說話,只是痴痴地望着桌子上的首飾。文公達走下堂來,拿起錦盤裏的首飾仔細端量了一番,笑道:““聞琴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殷乘黃,或許你忘了這鳳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難道你連你的風塵知己羅白衣也忘了嗎?”
何毅並不知道羅白衣是誰,可旁聽的百姓群中卻頓時響起了議論聲,顯然羅白衣在杭州甚是有名,看老爺子雖然面無表情,可手指卻輕輕抽動了一下。
“那好,就讓本府來提醒提醒你吧。”文公達慢條斯理地道:“二十年前,你認識了本府名妓羅白衣,你與羅白衣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為了她你還與你的兄長差點翻臉,在羅白衣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你送了她兩件首飾,就是這對黛玉坊精工細作的鳳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正值杭州花會,羅白衣玉人珠寶交相輝映,竟奪了當年花魁,一時間傳為本府的佳話,只是花會甫一結束,羅白衣就在西子湖畔被人輪姦了,她羞憤之極竟然自盡,身上的這兩件珠寶也隨之不見了。”
提起這樁公案,老杭州都耳熟能詳了,堂下那些知道這段歷史的便忙着給年輕人解說著,更有膽大之人便問:“那文大人,難道這兩件珠寶是從黛玉坊搜到的不成?”
文公達似乎很滿意有人如此配合,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之後正色道:“不錯!這兩樣珠寶正是從黛玉坊搜得的!”
他一指殷老爺子,“你不會不認得自己鋪子製作出來的這些珠寶吧。”
他冷笑道:“可惜呀可惜,可惜了羅白衣這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她那麽個迎來送往的妓女尚且知道為自己的心上人守節,你殷乘黃好歹還進過學,得過一襲青襟,卻為了蠅頭小利竟然把自己送出的、已經變成了賊贓的珠寶又收了回來出售,你操守何在?良心何在啊!”
文公達愈說聲色愈厲,而堂下曾被何毅成功逆轉的民心再度偏向了官府:“負心漢!”、“沒良心的東西!”這樣的叫罵頓時又響了起來。
何毅不禁暗嘆文公達老練,一上來就拿出了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那些贓物絕對是有來歷的,黛玉坊誤收贓物的可能性被他轉眼間否定。
不過,文公達不再在走私的賬目上做文章,也讓何毅安心了許多。
轉眼看殷老爺子臉上似乎有些激動,不禁又同情又有些恨他,老爺子實在是留下太多可以被人攻擊的地方,何毅辯護起來還真有些吃力。
“請問知府大人,不知這兩隻首飾可是從黛玉坊搜到的?”
“不錯,正是從黛玉坊揚州店搜到的贓物。”
何毅“哦”了一聲,心中卻是一怔,他還以為這兩樣首飾是從杭州店搜到的,不想竟是揚州店,難道他們不怕何毅說揚州店雖收了珠寶卻沒上報,殷老爺子並不知情嗎?還是這其中有詐?
疑念一起,已經到了嘴邊的反駁話語便被何毅咽了回去,拿起那隻鳳舞九天珍珠簪翻來覆去的觀看了好半天,心中已有了腹案,問道:“知府大人,這簪子色澤鮮艷,看起來像是新做的一般,它真的就是二十年前的那支鳳舞九天珍珠簪嗎?”
文公達不悅道:“何毅,你敢懷疑本府不成?”
“哪裏,哪裏。”何毅笑道:“學生只是覺得二十年,那真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呀。二十年前,學生剛會咿呀學語,而知府大人您那時也才中舉人吧。”
“是又如何?”文公達有些不耐,而呂守恭似乎也沒想到何毅不着邊際的東拉西扯,竟沒一句與匿情不報有關,臉上也有了些急色。
“那,二十年前,杭州店的掌柜李大功在黛玉坊是個什麽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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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達傳上來黛玉坊的一個老人,那老人回憶了半天,才道:“那時候我們黛玉坊在揚州設立分號不長時間,小李子是揚州人,他那時該是在揚州分號那裏吧。二十年前他不過二十郎當歲,照黛玉坊的規矩,他應該在外面招呼客人。”
這和何毅平常了解的黛玉坊相當一致:“這麽說,像他那個職位,是不是見不到珍貴的珠寶首飾呢?”
“當然見不到。黛玉坊有規矩,外面的夥計是絕對不許接觸價值白銀五十兩以上的那些珠寶首飾的,若是有了尊貴的客人,都是主事乃至掌柜的親自接待。”
“哦,原來如此。”何毅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向堂上拱手道:“列位大人,學生想大家都聽清楚了,二十年前,揚州店的掌柜李大功不過是個跑外場的夥計而已。”
何毅拿起簪子和玉沛,道:“學生是個外行,不過這鳳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最少可值紋銀五百兩卻決不會錯,就算李大功當時在黛玉坊杭州號當差,他也絕對見不到這兩隻珍貴的珠寶首飾。揚州號收下這兩樣首飾,實在是因為不知此物的來歷,那殷老爺子又如何能得知他送給心上人的首飾又回到了黛玉坊呢?”
堂下頓時交頭接耳起來,文公達剛想說話,呂守恭一抬手攔住他的話頭,小聲笑道:“解元公好口才呀。不過…”他把聲音放大,吩咐衙役道:“上珍珠衫!”
呂守恭話音甫落,堂下頓時靜了下來,一個衙役手捧包裹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在桌上,將外面的包袱皮一掀,堂上堂下頓時被一片珠光寶氣所籠罩,一件幾乎是用珍珠金線串成的珠衫顯現在大家的眼前。
“喔…”堂下立刻響起了一片驚呼。這件珍珠衫實在是太有名了,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有無數的傳說圍繞着它,就連何毅也聽說過關於它的種種美麗傳說。
可何毅心中卻是一震,他夜闖府衙的時候曾經看到過那些所謂的贓物,裏面並沒有珍珠衫,同樣王四海在告訴他官府掌握的證據的時候,也沒有提起過它,何毅藉着轉身之際看了王四海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並不知道這件珍珠衫的存在。
“文公達這老小子竟然還會留後手。”何毅心中暗罵,湊上前去仔細看了看那件珠衫,果然用料考究,製作精良,不像是贗品。
不過何毅還是問了一句:“這真是蔣娘子的那件珍珠衫嗎?”
“如假包換。”文公達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連說話都有些輕浮了。“這就是從黛玉坊揚州店一併搜出的贓物之一,你看看,這是李大功的畫押。”
說著,着衙役拿過來一本冊子,翻開的那頁上面畫著珍珠衫的式樣圖案,旁邊就是李大功的畫押簽名。
看他的模樣,何毅知道他該下決心修改他原來的辯護目標了,該捨棄的他要壯士斷腕地舍掉了,雖然李大功和他相熟,不過既然他敢收下賊贓,就該想到有今天,何毅能把殷老爺子救出來就算對寶亭有個交待了。
何毅一言不發地回到了殷老爺子身邊,倒讓文公達一時不知所措起來:“何毅,你怎麽不說話呀?”
“知府大人,我無話可說,揚州店掌柜李大功忘記黛玉坊的祖宗規矩,背棄職業道德,私自收贓,罪該萬死,即便大人不治他的罪,黛玉坊也不會放過他!”
文公達一愣,半晌才道:“何毅,你倒會捨車保帥呀。不過,”他拿起案頭的一封書信扔給我,冷笑道:“這是本府從殷乘黃的宅子搜到的,你且看看。”
何毅展開那封書信一看,這封信是李大功寫給殷老爺子的,裏面竟詳細彙報了他收購這些贓物的前前後後,和究竟收購了哪些贓物,裏面不僅提起了這件珍珠衫,就連鳳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也霍然在列。
“哈哈,天下竟有這等滑稽之事!”雖然書信的筆跡和李大功的供詞筆跡相差無幾,可何毅還是一眼看出了毛病:“大人,珍珠衫名滿天下,路人皆知,李大功在行中浸淫多年,自然曉得。不過,方才學生已經說過,李大功並不清楚鳳舞九天珍珠簪和合和二仙藍田佩的來歷,他怎麽會在心中寫出這兩樣首飾的名稱?難道賣給他贓物的那個盜賊是個大行家,失蹤了二十年的首飾他都認得?而且還要炫耀自己的博學,把自己偷來的東西的來歷一一告訴買家不成?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著,何毅一揚手中的書信,高聲道:“大人,學生以為此書信實是偽造,不可輕信!”
“混賬!”文公達的臉頓時漲成了紫色,厲聲喝道:“本府已經鑒定過了,這封書信確實出自李大功之手,你敢懷疑本府?”
“學生豈敢!或許貴府的人看走了眼也未為可知呀。”何毅微微一笑:“大人,可否借筆墨紙張一用?”
文公達和呂守恭雖然心中狐疑,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給他準備好紙筆。他筆走龍蛇,模擬着那封書信上面的筆法一口氣寫了十餘封,等墨跡乾燥之後,就連何毅自己都有些分辨不出到底哪一封才是原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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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達和呂守恭這才明白何毅的用意,臉色變得鐵青,何毅不依不饒,讓文公達喊出鑒定書信真偽的書吏,他着實忙了一陣子,也沒能把原件找出來,何毅笑道:“模擬他人筆跡乃是雕蟲小技,大人為人方正,品性高雅,自然不會想到這種齷齪伎倆,學生結交三教九流,這點鬼把戲便瞞不過我。”
在給文公達戴上一頂高帽後,何毅湊到他的近前低低道:“大人,你我心知肚明,這封信若是拿到刑部去真的好好驗上一驗,恐怕對大人前程不利吧。”
文公達狠狠瞪了何毅一眼,滿心怒火無處發,看到那書吏猥猥瑣瑣的立在那裏,竟喝令衙役將那書吏狠狠打了二十棍子,他臉色才好轉過來,陪笑道:“多虧解元公機智,險些叫這奴才誤了事,不過…”
他陰笑道:“就算這封信是有人陷害,就算殷乘黃不知道揚州店發生的一切,可從他家裏搜出的那些贓物他總該清楚吧。”
“大人何出此言?”
此前無論是王四海還是殷老爺子都未提起過從殷家別院搜出珠寶首飾的事情來,但此刻聞言何毅真覺得似乎被人打了一悶棍。
“難道是這幾天又從殷家搜到了什麼證據不成?”何毅心中暗忖,想到如此應付總不是個辦法,不免盤算張居正的信件究竟什麽時候能送到杭州。
文公達此刻卻轉了話題:“聽說黛玉坊鼎盛的時候,屬下有七大檔手,個個技藝超群,乃是行業中的翹楚。殷乘黃,可有此事?”
黛玉坊那段歷史雖然輝煌,可這一切已經過去了,甚至成為了黛玉坊人心中一個碰不得的傷口,文公達的話顯然觸痛了殷老爺子,而黛玉坊在老爺子心目中的地位顯然也遠遠重於那個羅白衣,他的眼睛漸漸活泛起來,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緩緩道:“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