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零:終了
蒂蜜羅娜在澤水下游六七百丈之處鑽出了水面,抖去了頭上的水花,方游上了岸。游弋在澤水畔的匈奴人發現了她,面上閃過喜色,
“阿蒂閼氏。”
蒂蜜羅娜披上了匈奴人脫下來的大裘,問道,“你是匈奴哪個部落的?”
匈奴青年恭敬稟道,“我是白羊部的郫小王甘哪止。”
“甘哪止?”蒂蜜羅娜點了點頭,“那群擒了我的漢人如何?”
“那群漢人騎軍在雁門城門外與匈奴王騎發生了激烈的打鬥,漢人死傷大半,王騎也受損非小,後來見着阿蒂閼氏你跳下了澤水,剩下的王騎軍便尋空走脫,命人在澤水畔大肆尋找您的下落。”甘哪止道,面上神情黯然,“只可惜,莫索大都尉在這次的戰役中殉職了!”
蒂蜜羅娜擁着大裘靜默片刻,方道,“莫索大都尉對阿蒂救命之恩,阿蒂永志難忘。這件事情,我會稟報單于的!”
篝火在漢軍大營夜晚熊熊燃燒,周勃一身戎裝在軍營中巡走。正要掀起軍帳帘子,忽聽得帳中,一個新兵蛋子說話的聲音,“大哥,過些日子就要和對面的匈奴人打仗了。”
手指黝黑的老兵狠狠的咬下手中的麵餅,“打仗就打仗吧。我的阿爹便是在雲中被匈奴人殺掉的。我做夢都想着為阿爹報仇,從前咱們大漢國力不怠,來之前,我的瞎眼老娘已經囑咐了,‘我在家中還有小兒子奉養,不用你擔心。你到了代地,要好好殺幾個匈奴人,若不能殺幾個匈奴人,就不要回來了!’”
新兵蛋子的熱血被激發起來,“大哥說的是,連代王這樣的皇室貴胄都有與匈奴死戰的勇氣,何況咱們這些小小當兵的。”
“可不是?”老兵怪笑一聲。在夜晚的帳中聽着有幾分寒磣,“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的賺,老子這輩子最後的買賣,就在這戰場上結算了!”
周勃站在簾下聽了一會兒。轉身離開。銀白色的戰袍在暮風之中揚起了一個冷峻的弧度,素來冷峻的唇角揚起一絲微笑。
淺黃色的信紙狠狠的摞出去,冒頓在王帳中暴跳如雷。“這群該死的王八羔子!”
帳中侍從驚訝不已,艾胡上前,“單于,這是什麼?”一個小侍從彎下腰去,想要撿起丟在地上的信紙。
“放下。”冒頓喝道。
侍從下了一跳,匍匐在地上,右手摺在胸前,不斷叩首,“單于。小的什麼都沒看到。”
冒頓神色微緩,“你退下去吧。”
小侍從撿了一條命,面上鬆了大口氣,連連再拜,彎着腰退出王帳。
忽聽得刀光一閃,鮮血濺到王帳壁上。染上一片血漬。
“單于,”艾胡心驚肉跳,看着躺在地上身首分離的小侍從,“這……”
冒頓坐在王座上,伸手撐住額頭。吁了口氣。
“將他的屍身收下去。”
艾胡躬身應了“是”,親自上前拎起小侍從的屍身,遠遠繞着地上的信紙退出王帳。
富麗威嚴的王帳空無一人,冒頓抬起頭,鷹隼一樣的眸子泛着懾人的寒光。
匈奴各部被襲殺的消息是一把利刃,以自己在匈奴的權威,總能夠將這件事再堵上一陣。但事情發生了終究就是發生了,無論如何圍追堵截,軍中的匈奴兒郎早晚會知曉的。匈奴漢子外出作戰,目的不過是為家中奪得牛羊財寶。若得知身後家園被屠戮,子女被殺,牛羊車馬在大火中點滴不存,便再不會有作戰的心志。便是自己這樣的梟雄,也無法率領戰心渙散的匈奴鐵騎,取得對漢戰爭的勝利。
然而冒頓不愧是一代雄主,得失之間決斷甚快。自得到消息不過須臾,便已經知道這次對漢之爭該結束了!
下了這個決斷之後,冒頓心中浮現一股悵然!
他強在生命衰老之前率大軍征伐大漢,是為了一戰震懾天下,給自己的一生畫上一個完滿的句點。到此為止,雖然攻城略地不在少數,但因着漢人此次實行“清光”政策,所獲有限,勉強應付大軍所需都十分為難,稱得上勞師動眾,卻徒然無功。他曾斷然的否決渠鴴的話,到了最後卻不得不無奈的承認,也許他是對的。在他縱橫草原的這些年,他一直輕視着漢朝皇帝,認為他不過是個文弱膽小的坯子,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這位漢朝年輕的皇帝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已經慢慢的成長起來,成長到自己不得不正視這個對手的地步。
“艾胡,”他揚聲喚道。
艾胡很快進來,低頭道,“單于。”
冒頓淡淡吩咐,“你替我向漢朝皇帝傳達意思:便說——議和罷!”
艾胡一驚,然而他早已經習慣於聽從單于的話語,於是恭順的低下頭去,行禮道,“領單于之命。”
“單于,”侍從的聲音在帳外稟道,“阿蒂閼氏已是到了!”
冒頓詫然片刻,揚聲道,“宣。”
王帳的獸皮帘子從外掀開來,蒂蜜羅娜披着雪色風帽的臉在掀起的帳簾下抬起頭來,艷若春花,
“單于。”
“阿蒂,你來了。”
蒂蜜羅娜垂頭紅了眼圈,“阿蒂總算撿回了一條命回來,還能夠再見到單于,只可惜,”她凝下頭去,微微嘆息,“莫索大都尉為了救我,戰亡在那隊漢軍手下。”
“莫索都尉是匈奴難得驍勇的戰將,他從飛雁騎手中救下了阿蒂,阿蒂感激非常,只可惜卻不能報答了。”
冒頓將手中的琉璃盞放在長案上,盯着蒂蜜羅娜,蒂蜜羅娜微微垂首,露出頸項一圈雪膩肌膚,依舊榮華灼灼,嬌美無雙。
蒂蜜羅娜微微有些不安,婉聲道,“單于,你這是怎麼了?”
冒頓微微一笑。收回目光,“阿蒂,你實是個聰明的女子。只是,你可又知道,有時候。女子太聰明了。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蒂蜜羅娜強笑道,“單于這是什麼意思?阿蒂聽不明白。”
“沒什麼,”冒頓淡淡一笑。“你剛剛回來,只怕還有些累,先回去歇着吧!”
匈奴議和的大使到了代地離宮,劉盈拆閱了奉上的國書,面上揚起愉悅放鬆的笑意。
“陛下?”侍中嚴助擔心問道。
“那冒頓遞過來國書,”劉盈唇角微翹,“說是要與咱們,議和了!”
戰爭到了這個地步,朝臣都心中有數。但終於聽到這個消息,終究是喜形於色,恭聲賀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聲氣振奮。
大漢自建立以來,便處在強敵匈奴的陰影以下。為求得邊境和平。一直忍氣吞聲,送出一個又一個的和親公主。如今終於攻守勢逆,不可一世的冒頓單于終於在大漢面前低下了他驕傲的頭顱。
舞陽侯樊伉亢奮非常,抬起頭來,“如今咱們氣勢正旺。冒頓老兒後背遭襲,不必不理會他,一路打下去,一直打到匈奴王庭,活捉冒頓老兒和他的那群閼氏!”
劉盈唇角揚着淡淡的笑意,問道,“辟疆,你怎麼看?”
剛從草原返回的張偕抬起黧黑的面容,拱手道,“陛下,臣覺得不可。”
“哦?”
“匈奴草原不少部落遭襲,消息待到傳出,如今出戰的這些匈奴人自然無心戀戰,大漢可輕易取得勝利。但若咱們窮追不捨,匈奴為了保衛自己的草原,勢必齊心作戰,匈奴騎軍在草原上的戰力非同小可,咱們難免損失慘重。”
劉盈點了點頭。
“再說了,”張偕覷了劉盈一眼,“大漢國力雖有所積蓄,支撐這場大戰到如今還算輕鬆,但畢竟時日尚短,若再擔負更大的大戰便有些支撐不住了!”
劉盈沉默片刻,嘆道,“朕知曉了!”
離宮宮牆高聳,御史大夫曹窟舉着笏板來到宮牆下,問守在宮牆下的宦者,“陛下在上頭么?”
“曹大夫,”管升匆匆迎過來,笑盈盈道,“你是來尋大家的么?大家一個人在宮牆上已經站了很久了。”
從宮牆台階上拾級而上,見劉盈朝着匈奴的方向負手而立,宮牆頭的風將他的玄色衣裳吹的直往後飛。
“阿窟,”劉盈開口道,“朕還記得朕初登基的時候冒頓來的國書,那時候氣憤難郁,下了死心日後一定要打敗匈奴出氣。”淡淡一笑,“少年的時候,朕是真的以為有生之年能夠徹底打敗匈奴的。”
“陛下,”曹窟勸道,“您已經做的很好了。經此戰後,大漢聲勢大振,匈奴再也不敢隨意挑釁大漢邊境,如此便是戰死的代武桓王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天際的金烏灑下溫煦陽光,代地一片蒼闊,劉盈拂袖慨然,“我已經開了個頭,剩下的只能等着後來的人來做了!”目光微凝,命道,
“傳諭前線大將軍周勃,準備議和!”
代地風起雲湧,千里之外遙遠的長安城中,日升月暮,朝夕更替,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從代地千里馳來的密信由信使投入長安,宣室殿中,張皇后舉起它,用案上的小刀裁開外面包裹的牛皮紙,取出其中信箋,攬信而讀,忽的面上喜形於色。
“發生什麼事了?”張偃急急問道,
“代地前線傳來消息,”張嫣抬起頭來,杏核眼中閃過開懷的色澤,“這場漢匈大戰要落幕了!”
張偃詫異了片刻,方反應過來,“這真是太好了。”
“我這就宣人入宮,處置國事。”
外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張偃已經是急急的去了。張嫣站起身來,走到宣室殿門前。
殿中宦人們朝着皇后屈膝,“皇後殿下。”面帶尊敬,不敢抬起頭來。仰頭看着宣室殿外明凈高遠的天空,明明和之前還是一樣的天氣,這一剎那,籠罩在這座宣室上空的凝滯氛圍就驅散了。
從他離開開始,她便一直守在這座宮城之中,擔憂而又思念。對他的擔憂在這一刻隨着密信的到來落幕,對他的思念卻從無止息。從前擔憂着他在戰場上的安危,倒也還能剋制,如今大戰將近尾聲,不知道為什麼,這份思念之心竟從心底深處升起來,迅速蓬勃,怎麼壓抑也壓抑不住。
張偃安排好了事情,從外面回來,看見姐姐面上奇異的神情,不由奇道,“阿姐,你怎麼了?”
“偃兒,”張嫣回頭,道,“我想見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