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夢蝶[年三十第一更]
2001年春天,我生了一場病,在家休養,聽見莞爾推開家門重重的聲音。
莞爾發脾氣道,“他以為他是誰,要我們兩天半完成這麼大一筆案子。”
我嘆氣,知道他又生新經理的氣,問他道,“那他自己呢?”
莞爾泄了氣,“那人簡直不是人,平日悠悠閑閑的,又是喝咖啡,又是打電話,可是再多的工作放到他手上,總可以完成的了。”
“他可以,你怎麼就不可以?”我勸哥哥,“加點油,好好乾吧。”
病好之後複診,戴着眼睛的年輕醫師斯文的問我,“可還有什麼不適癥狀?”
“好了。”我說,起身要走的時候忽然猶豫,走回去問他,“醫生,如果一直做一種連續的夢,是不是一種病?”
“夢?”醫生推了推眼鏡,笑笑道,“這不是我的專業方向,不過,在心理學意義上說,每一種夢像都折射着它在生活中的涵義,似張小姐所說的這種連續夢境學術界並未聽過,我也許可以把它解釋為,前世今生的鏡像。”
我砰的一聲起身走人。
前世今生。
難道他還想說夢中的情境是我的前世?
簡直是荒謬的笑話。
我踢着小石塊走在馬路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羅蜜,“蜜蜜,出來陪我好不好?”
“好啊。”手機中羅蜜的笑也透着一種艷,她說,“我想吃你哥哥的雞米芽菜。”
羅蜜吃的讚不絕口,莞爾微笑道,“這算什麼?嫣然小的時候挑嘴的不得了,那時候我們爸爸媽媽剛去世,我照顧她,笨手笨腳的,總做不好菜。偏偏嫣然又很懂事,從不出口埋怨,只是一雙眼睛委委屈屈的,我看的心裏難過,下苦功夫學廚的,才有現在手藝。”
“哇。”羅蜜目瞪口呆,許久之後,才道,“你是個好哥哥。”
我已經記不清這是我的第多少個夢。
長長的儀仗之下,粗眉大眼的大漢穿着帝王冠冕,入邯鄲城。嫣的父親率眾跪拜,神情恭敬。皇帝破口大罵,他只是不敢反抗。
滿華匆匆的趕出來,跪下為夫婿求情。
夜間,皇帝抱了阿嫣,嫣在他的懷裏微笑,瞅了瞅他的鬍鬚,覺得好玩,伸出手來,一揪。
皇帝放聲大笑。
夢境戛然而止,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羅蜜正要出門去,我起身,推開寢室窗戶,看見樓下的莞爾。
關上窗戶,我告訴自己,這樣很好。心裏卻有點小酸澀。
我想我對於我所喜歡的人有一點小小的獨佔欲,我喜歡莞爾,我喜歡羅蜜,莞爾是我最親的哥哥,羅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害怕會從不知名的命運深處出來一個人,奪走莞爾或羅蜜,縱然之後他們依然是我的哥哥和朋友,卻總會變的疏遠些。
我卻沒有想過怎樣面對現在的情況。
我最親的哥哥和我最好的朋友走到一起。
只能祝福。
戀愛中的羅蜜,比從前更加嫵媚美麗,而戀愛中的莞爾,也經常笑容滿面,他甚至會說,“其實想想,劉經理人也不錯,又能幹又孝順,長的也帥,賞心悅目啊。”
那時我們已經進入大三。關於那個與我同名的女孩的夢偶爾造訪,時間間隔不定,有時幾天,有時幾個月,她陪着我走的久了,我也漸漸的生出感情,看她在重樓高閣中無憂無慮的生長,錦衣玉食,繁盛人家。
夢中的她,夢中的我,都是開心的。
秋風吹黃木葉的時候,羅蜜開始喜怒不定,容顏憔悴,她茫然的說,“嫣然,也許我錯了。談戀愛,不是兩個好的人加在一起就可以的。”
秋雨下下來,涼的不僅是天氣,還有心情。
回到家中,我推開暗掩上的莞爾的門,看莞爾站在窗口抽煙,這麼多年,只有在有心事的時候,莞爾才會抽煙。
莞爾回過頭來,對我說,“歡迎回來,嫣然。”側臉消瘦,可見顴骨。
我忽然想要痛哭。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他們痛的時候,你比他更痛。莞爾就是我的那個他,親情某些意義上十倍重於友情,百倍重於愛情。
我們是同一棵樹上長出的生生相依的枝椏,彼此相望,相依相靠。
我單方面陷入和羅蜜的冷戰,我不能原諒有人傷害莞爾,哪怕那個人是羅蜜。雖然如果不是受傷的人是莞爾,我也不會容許有人傷害羅蜜。這個世界上,讓我真正在乎的人很少,所以每一個我都很看重很看重。
羅蜜小心翼翼的討好我,她說,“嫣然,我們真的不能回到從前么?”
我不知道,我也無比懷念從前,單純沒有雜質的從前。
那一天,我從樓上下來,看到莞爾。
莞爾說,“丫頭,我們談一談吧。”
莞爾帶我開車兜風,他說,“你明明知道,羅蜜並沒有錯。”
“——我們只是,彼此想要的,對方給不了。”
“我想要安穩,平淡。而羅蜜卻喜歡追求冒險,刺激的生活。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夠震撼她的人,而我做不到,就是這麼簡單。一段感情,就算結局不好,曾經投進去的感情都是真的,否則,結束的時候,就不會傷心。”
他最後輕聲喟嘆,“嫣然啊,不知道以後誰是那個會讓你傷心的人。”
我一個人在外面待到很久才回寢室,羅蜜謹慎的看我,我忽然伸手彈她的鼻子,燦然道,“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羅蜜歡呼,眼睛明亮。
她鄭重交給我一本書。
我莫名其妙問她,“幹嘛?”翻開線裝書頁,居然是班固的《漢書》。
羅蜜說,“我想起了一個人。”她翻開漢書,翻到《外戚列傳》,道,“你看這兒。”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那一行字。
“孝惠皇后張嫣……宣平侯敖女,母魯元公主。……高祖崩,惠帝即位,呂太后欲為重親,以公主女配帝為皇后,欲其生子萬方,終無子。
……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繼嗣不明。於是貴外家,王諸呂以為輔。……呂太后崩,大臣正之,卒滅呂氏。……獨置孝惠皇后,廢處北宮,孝文後元年薨,葬安陵,
——不起墳。”
我靜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從先秦到兩漢,有名的名叫嫣的女子,張嫣就是一個。”羅蜜瞧着我的神色道,“她的身世,和你的夢中情形也很相像。”
“我知道。”我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夢到呂后的時候我就開始猜到了。”我抬頭,燦然而笑,“你不要忘了,為了這個夢,我查了那麼多資料,怎麼可能沒看過《史記》和《漢書》。”
我只是,在看到那個和我同名的女孩最後的遭際的時候,忽然之間覺得心如涼水。那麼美好可愛的一個女孩,到最後命運凄涼。而千百年後,因為特殊的因緣聯繫,我,感同身受。
那一刻,我站在那裏,只覺得外面的飛雪撲面而來,轉瞬之間,站成雪人。
那天夜裏,我做了最後一個夢,夢裏是漫天飛揚的大雪,大雪之中,趙王張敖因故系獄,押解上京,魯元長公主在雪中奔跑,想要再送他一程。無數的宦者從官攔着,勸着,恭敬着,她的眼中,還是只有憔悴失意的夫君。
趙王停下來,與魯元絮絮說著什麼,憐惜的目光掠過魯元已八月有餘的身子。終於咬牙,吩咐前行。
邯鄲郊地踩出多行腳印,魯元停在原處,失聲痛哭。
趙國翁主張嫣在有司護送的車行中抬起頭來,攏了攏身上的絮袍。先王夫人朱氏關心的抱住她,她在祖母的懷中抬起頭來,從前單純馨雅的容顏此刻一片茫然。
阿嫣。
我醒來的時候只覺心痛如絞,成長有時候要付出的代價太巨大。我憐惜那個年幼的孩子,猶如憐惜當年的自己。
“相親?”從莞爾口中聽到這個驚悚的名詞,我簡直以為他在開玩笑。“你開什麼玩笑,本小姐年輕漂亮聰明能幹,有什麼必要要相親?你不會是嫌我吃窮了你要把我給甩掉吧?”
“怎麼會?”莞爾努力的說服我,“實在是呂經理很好,我是為你抓住機會。”
“是哦?”我不憚以最濃重的惡意猜量他,“你不是一直說他是惡魔經理么?怎麼這會又說他好話了?”
“其實他人並不壞,”莞爾尷尬道,“而且他年輕英俊事業有成性格不錯,尤其對寡母孝順。這次也是他媽媽覺得他年紀到了該結婚了,才考慮相親這種懶法子的。消息一放出來,公司里許多人都躍躍欲試想把自家妹妹女兒介紹給他。我要不是仗着上下關係還幫你排不上號呢。反正又不是見面就結婚,你去看看也好,最多不喜歡就不理他么。”
我摸摸下巴,狐疑道,“那就去相相看吧。”
我想去看看,莞爾口中的極品好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莞爾定的地點是城中一家聞名酒樓,因附近路面在維修,出租車將我放在兩條街外。
下車的時候,忽然想起忘了問莞爾他家經理的名字。不由失笑,再沒有相親比我相的沒心沒肺的了。不為己甚,付了錢直身,前方人行橫道上一個老奶奶忽然崴到了腳,跌坐在地上。
交通燈驀的由綠轉紅。
“哎。”我驚呼出聲。
一個鐵灰色西裝的男人快步趕過去,扶着老奶奶走到路邊
我放下心來,咂巴着嘴巴看那個男人,他身形瘦削,背影稜角溫柔。我低頭偷笑,心想,要是莞爾的極品好男人有這個水準,今個我就不枉來這一趟了。
驀然間,被攙着的老奶奶在前行間回過頭來,朝我一笑,依稀是邯鄲墓園遇見的老婦模樣。
汽車數聲喇叭,呼嘯來去而過,重重遮住他們身影。
我心中吃驚,想要追過去看看,卻不能闖馬路。只好等了一會兒,待紅燈再度轉綠,鐵灰西裝的男子已將手放在西裝口袋中離開,繞過街道拐角,而應當留住原地的老奶奶,卻奇迹般的不見蹤影。
我急步走過馬路,卻始終找不到她的身影。
馬路對面街心花園門口,一座古香古色的飾品店矗立在那兒,穿着仿古衣裳的女店員迎出門前,拗口的叫道,“這位小姐,要不要進來看看?”
我點點頭,推門進店。店中悄然無聲,並無他人蹤跡。
我有些失望,只好想,大約是自己看錯了吧。
然而這家店的飾品卻是意外的精緻,厚實光澤彷彿真從千年之前的時空折射而出,尤其是櫥窗中一對藍色耳墜,晶瑩剔透。
“這耳墜很漂亮。”女店員熱情推介,“小姐戴給你夫君看,他一定喜歡。”
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搖頭道,“我還沒男朋友呢。”不過,低頭看看自己一身,一身春衫外套加牛仔褲,難得反省一下,這樣子相親,是不是對男方太不尊重了?
“好吧。”我瞧瞧她捧着的耳墜,實在是喜歡,忍痛點頭道,拂開頭髮道,“你給我穿耳洞。”
“呃,”她打了個嗝,神情猶豫。“好。”
米粒在我左耳耳垂上輕輕的磨,動作微微生疏,然後,她道,“小姐,我扎了啊。”
“嗯。”我心不在焉的點頭。
左耳垂上尖銳一痛。
女店員在耳邊驚慌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頭莫名的有些暈,下意識伸手去摸,一滴溫潤的血墜在指尖,鮮艷如滴。
這是發在《金屋》中試閱的全部章節了。發出去后又幾經增刪,壓縮了一些字數。最後一段可能有點糙,日後再改。
看了試閱章節后,有人很萌莞爾,也有人跟我說,莞爾與嫣然這對兄妹是否有些戀妹/戀兄啊。
默。
迷離很美啊。
年三十到了。祝大家牛年行大運,興旺又發達。
五更中的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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