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拱手江山將你討
章節名:3.拱手江山將你討
更漏交替,月夜流隱,楚宮的燭火不敢倦怠地釋放着自我的能量,哪怕夜再長,再寂寞,依然忘我地燃燒。
宇文睿很忙,晝夜不分地忙碌着。戰爭洗禮后,需要修葺的不止是建築物,還有朝堂的變換和對臣民的安撫。
南宮邪丟給了他許多麻煩,之前破楚時的肆意殺戮,南昭踩着東楚無數精兵良將、肱臣棟樑的屍體,向天下宣誓着對於東楚的佔有與勝者的得意。
但凡有血性的愛國舊臣和暴怒的百姓,無一倖免。
相對應的,宇文睿需要重新提拔諸多臣子,各部的空缺,體制的變革,甚至都城經濟的復興,皆須經歷一場大洗盤。
前方若不是有慕容燁軒擋着以及樂正彼邱的面上敵對實則相幫,此時的東楚脆弱地如一盤流沙,受不了小國聯合起來的挑釁。
當然,早被碾碎的尊嚴讓他找不出任何借口來拒絕他們的幫助。東楚強大的黑甲軍不代表所有,再有力的軍事也禁受不住其他方面的攻伐。
江山這個詞很輕,卻也相當的重。
每一場戰爭,皆會讓民生付出巨大的代價。再不能只顧着享受手握生殺大權的榮耀,屬於帝王的責任時刻都不能放開。
秋闈剛過不久,新入朝堂的臣子還需要磨練考核才知能不能勝任暫時為他們定下的位置,吏部的官員也不再忙着彈劾可有可無的瑣碎事,更加致力於輔佐陛下穩定人事調遷的事宜。
各部統籌劃分,上達帝王,下達百姓,都在盡全力為腳下的這片土地貢獻出自己的才能。
燭火無聲,紅淚輕垂。晨曦的第一縷光芒透過窗牖灑進帝殿的時候,宇文睿尚未停下手中的硃筆,白紙黑墨渲染的字跡如他的人一般遒勁剛強。
伺候在側的宮人強撐着站直身體,忍受着上眼皮與下眼皮貼合的痛苦,打起精神將龍案旁早已涼透的茶水又換了一杯。
帝王卻依舊埋頭批閱奏摺,顧不得潤唇。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早朝的鐘聲已然敲響。宇文睿壓了壓眉心,這才啜了口茶水,揮走身上不經意流露出的那份淡淡的疲倦。
而後散去一宿未眠的氣息,起身帶人大步地向朝殿走去。
日復一日,時間總是那樣地匆忙,筆畫間便帶走了一切,將天地翻篇。
五個月來,數不清有多少次,從夜幕高掛到雞鳴日照,除了每日的早朝,帝王的作息平淡而無序。
膳食與茶水總是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涼透,又一遍一遍地重溫更換。身側是奴才,手中只有書筆,冰冷的不只是人,還有心。
冬日的天氣有些寒冷,當第一片雪花越過廊檐悄然飄落到帝殿的時候,宇文睿驀地停下了手頭繁壟的政務,抬步走到了許久未踏入的未央宮中。
“你們都下去吧!”他寒聲遣走了身後跟着的人,一個人默默地站在了殿內。
因每日都有人前來打掃,雖無人住的宮殿纖塵不染,玉石地板光亮乾淨地可以照出人影。
他瞅着地上曳長孤寂的影子,慢慢往裏面走去。內殿的暖玉床與暖龍珠隔絕了天氣帶來的嚴寒,暖爐內散發出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消逝了入殿那瞬的悵然。
不止是這裏,還有那座宮寺,為了不讓自己從政事上分心,數月來他從未踏入一步。
人還沒有回到自己身邊,再多的只是空想懷念罷了。
沒有嬪妃的後宮很安靜,甚至於有些寂寥。然而,他的心卻很平靜。
平靜地等着她回來。
不是沒有想方設法爬上帝床的女人,在帝王重回皇宮時頒佈的那道旨意后,魅惑大膽的勾引者不勝其數。尤其是,面對如今這乾淨的連女主人都沒有露過面的後宮,對權勢和帝王本身風姿欽慕的女子愈加趨之若鶩。
奈何在帝王毫不留情的處罰手段下,不厭其煩地折騰了幾次后,見識了皇后所留下的刑具的女人們再不敢起不該有的心思。
其實,有時候處置完那些如花美人,連宇文睿自己都覺得自個兒太過孤獨。
從沒想過帝王也會妥協至此,不受控制的改變着實令他不敢置信。
此刻空蕩蕩的殿宇內,紗帳輕飄,香霧繚繞。似煙的縹緲讓他恍若置身於夢境之中。
他索性就着暖玉床躺了下來,摒棄掉腦海中幻想出的男擁女笑的場景,試着閉上了眼睛。
可殿外大雪倏倏落地的聲音,重重地盪在他的心底,仍然令多日未曾好好歇息過的他無法入睡。
數月前,派遣去北宜國的使臣回京后還沒來得及喘氣便被他召入了宮中,即便那些人再疑惑他的迫切態度以及對北宜國皇後過分的關心。
從暗衛手中得到的回信被他一直捏在了掌心裏,好幾日也捨不得放開。
發了狂的想念。
許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只回了一句,“我很好,勿念。”
寥寥幾字,足以彰顯出她的好心情。
能不能告訴她?他需要她回來。
北宜國那麼冷,她會不會受了寒?聽說懷了孕的女子,身體格外地嬌弱。
沒有人不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子嗣,尤其是與心愛之人共同的結晶。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像過,他們會有屬於他和她的眉眼,笑起來像她,嚴肅起來像自己。
而且他毫不猶豫地肯定,他會給予他們一切,最尊貴的地位,最優渥的將來。
可心中無數次勾畫出的孩童模樣,應該沒有半點與他相似。
那個孩子,不是他的。
“樂正彼邱”他輕吐出男人的名字,不可否認的是,他嫉妒。
發了狂的嫉妒。
他想起那年,馬蹄踏破了敵國的家園,卻也將他的心踏碎成片。心心念念的少女變成了父皇的妃子,他的憤怒與難堪無人知。
冷靜下來,卻親眼望着她弒君,多少次明知那些來歷不明的葯灌入父皇的口中,可因為出自她的手,便從未想過揭穿。
帝王家,最厲害的就是比誰更有野心,更狠。
宇文靖不愛他,他也不愛他,所謂的父子,更多的不過是君臣。血與汗穩固的江山,他從來都認為自己的位置來得實至名歸。他的驍勇善戰與治國之才,足夠擔得起九五之尊的高度。
那時他一直四處征戰,只能隱隱得知她在北宜國過得不如樂正錦瑟。樂正無極將真相捂得太好,就算再厲害的君主也不可能將他國的隱秘都掌握地滴水不漏,尤其是他當時還只是太子。
他只期盼着打完這最後的一場戰爭,便能用戰利品向父皇請旨求娶北宜國的公主。
他不清楚她曾經在北宜國遭受過的苦難,也無從得知。但她在東楚的所作所為,只需用心就能夠感受到她內心強烈的不安。
是的,安全感。
他明白這種感覺,就像很小的時候,母妃去世后,他被人第一次領到皇後宮中,所喪失的東西。
他從不是一個細膩的人,性情也不算執着。習慣了享受臣服的快感,冷漠面對風雲變遷。卻在那次百花祭過後,很突然也很難得地想要獲得一個人的注意力。
他不畏懼任何人,卻在她的不安中丟了堅固的城池。
女子如花朵般嬌艷,亦如花朵般脆弱,欲永葆美麗與尊榮,便要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花莖不被人折斷踩落,避免滅亡的厄運。
宮中生活的女子更是如此,秉持着百年來的生存法則,皆使盡手段保全自己。
可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運用自身的優勢,誘惑攀附着父皇,沒來由地心疼。
他來庇護她好不好?
由他來給予她最堅實的臂膀,撫平她所有的不安。
她果然將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不吝於在他面前施展笑顏。
踩死的對手越多,她就越開心,高揚的嘴角明媚了東楚的整片風光。
他沉湎於她的笑顏中,但凡她想要,他願拱手江山討她歡心,哪怕擔負昏君的稱呼也在所不惜。
他愈來愈墮落,由着她將自己當作箭矢,射向所有不開心的來源。由着她引賊入室,奪走了他的家國。
但對於那些,做了便是做了,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只後悔一件事,沒有先一步將她從萬聖山帶回。盼了那麼久的孩子,不是他的,怎麼也不甘心。
他心緒不寧地翻了個身,又遽然坐起身。視若己出他做不到,但懷孕的是他的女人。
未央宮的香霧長長地拖曳在逐漸離去的帝袍後面,隨即消失在空氣中。
半個時辰后,禮部的官員戰戰兢兢地出現在龍澤宮。
只不過去了一趟北宜國而已,回來后帝王的反覆召見令他惶恐難言。好不容易安生了這幾日,不知道接下來又會有什麼吩咐。
怎麼才能與陛下說清,宜帝護得太緊,他連皇后的尊容都未曾見到過?
宇文睿冷着臉望着下首跪着的人,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目的說了一遍。為免他想得太多,極其隱諱地道出此番是打着和平友鄰的旗號,利用北宜國皇后的孕事為東楚爭取休養生息的時間。
聞言,官員的心肝顫了又顫,雖說陛下的話挑不出半點瑕眥,雖說國庫里的那些東西堆着也是堆着,可這前腳才送了那麼多珍寶…
敗家也不是這麼能敗的!
他不禁深思北宜國那位神秘的皇後娘娘究竟是何許人也,竟讓他們陛下大方地恨不得將整個東楚都送給她?
說來也奇怪地很,未央宮的那位這段時日居然安分守紀地待在後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似是讓人察覺不到她的存在,且也無人再見她出來害人。
其中可是有什麼蹊蹺?
莫非因後宮只她一人,沒了嬪妃爭寵,安逸慢慢撫平了她的惡毒殘忍?
住進了宮寺內吃起了齋,念起了佛?
官員的腦子飛快地旋轉着,思索着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
然而宇文睿向來說一不二,他就算在心中再如何腹誹,也不敢表現在面上,只能低着頭將宇文睿囑咐的話一一記在心間。
最後恭敬地道了聲,“臣遵旨。”便偷偷揉了揉跪麻的腿腳,下去為再次出使北宜國作準備。
暗地裏藏着的對自家國庫的一顆泣血不舍的心,帝王怎麼也看不見。
禮部的人方才離開,一封有關樂正錦虞的消息遞到了宇文睿的手裏。
自樂正錦虞懷孕后,他便遣人藏入了北宜國皇宮內。每隔幾日都會有書信傳來,從她的用膳到就寢,事無巨細地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
宇文睿讀着讀着,寬大的手掌無意識地捏緊。
能夠待在北宜國那麼久,其中不難看出樂正彼邱討她歡心的本事。他雖然沒有伺候人的心得,也大致知道懷孕之人的脾氣很難把握。
可是,什麼叫突然不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