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姐妹
深夜寒風捲起風沙打在臉上,猶如刮骨的鋼刀,加之晝夜兼程,奔襲了四個時辰,就算是長居西北業已習慣西北氣候的紅妝軍也覺得有些忍不住。女子,終究是不比男人。何況今夜情形特殊,一個個皆緊繃著心神,與身體上的疲累結合起來,一個個都顯得分外衰弱。
前方不遠處便是衡谷,杜玉華站在山坡上掏出長筒鏡望了望,望着暗夜中山谷裏面的星火,一時沒有說話,寂靜中唯有她火紅披風獵獵作響之聲。
“郡主……”紅雀走過來,見到杜玉華臉上的寥落,心底也有些心疼。她早年並不喜歡眼前這位郡主。自小出身窮苦人家,後來是為了家裏人狠心投了紅妝軍,跟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出身如死,自然不會看得上依仗權勢在京都橫行霸道的皇室郡主。就是被挑中來西北,她盡心竭力,為的依然是瑞安大長公主的囑託,然而過了兩年時光,漸漸也被改頭換面的這位郡主折服了。
這是個好姑娘,奈何天不從人願。
紅雀心中唏噓,神色卻很堅定,出言催促,“郡主,咱們時間不多,衡谷眼下沒有提防,不如出其不意攻進去。”
杜玉華搖了搖頭。
李廷恩是什麼樣的人,許多人一說起來會先說他身為農家子,憑藉朝廷賞識才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權勢地位,然而竟敢生出不臣之心,實乃大逆不道。不管這話對與不對,這些人從未想過,正因李廷恩出身是一個農家子,卻一步步走到今日,怎會是簡單的人。
衡谷是李廷恩鑄造兵器的地方,當初李廷恩選擇這裏,難道僅僅是因這裏有河谷方便建造工坊么?李廷恩看中的,分明是此處三面環山,唯有一處通道可以進出,便於防守罷了。
杜玉華輕輕嘆息,見到紅翠的臉色,她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什麼,不由笑了,“姑姑放心罷,我既一步步謀劃到如今,連李廷逸與李廷文都籌謀到生死不知,便不會再有回頭路了。”事實上,早從她出京那一日在姑祖母跟前跪下以母親的名譽許下毒誓,她就料到今日。
李廷恩,並不是一個為了所謂的忠孝仁義就能甘願任人折辱甚至將性命交託出來的人。事實上,李廷恩身上有一股從未見過的傲氣,他從不願讓任何人為他做主。若他不是這樣的狂傲,他有的是法子保全自身,還能在朝堂呼風喚雨,自己不會如此為難。
然而若無這股壓抑的很深的狂傲,李廷恩,也就不是李廷恩了。
杜玉華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深吸一口氣,風中刺骨的涼意順着喉管湧入肺腑,叫她覺得心都被凍木了,然而正是如此,那點笑意卻慢慢放大。
她捏了捏拳,沉聲發令,“把人手分作三隊,一隊潛入谷口炸毀哨探,一隊沖入庫房放火,另一隊跟着我,儘力帶走工匠,其餘人等,無論婦孺老幼,皆斬!”
“郡主!”紅翠不由失聲,她即便想讓郡主手段強硬,可不過是怕耽擱大事罷了,殺掠婦孺,並不是她的意圖。
“不必再說!”杜玉華強硬的截斷紅翠的話,“即便李廷恩手下精銳盡潛,都派出去尋找李廷逸兄弟兩,可衡谷非尋常所在,李廷恩留在此處的,必非尋常兵馬。李廷恩手下的軍馬,你我都曾親眼見識過。”
紅翠語結。
李廷恩此人,即便對朝廷有不臣之心,可的確才幹非凡。有人說他是文曲星,可自己更以為李廷恩是武曲星降世。輪練兵治軍,故去的國公爺當是超凡出眾,赫赫威名殺的邊疆一干蠻人聞風而逃。不過就是國公爺,亦曾有敗績,只能壓制那些蠻人罷了。可李廷恩,是徹底摧毀了蠻人的根基,殺的蠻人心甘情願跪在地上求饒。比較起來,國公爺當年親手□□出大長公主的兵法韜略,大長公主憑此也可縱橫一干武將頭頂。現今留下的那些人又如何是李廷恩的對手。
紅翠語音低沉,“正是他太強,殿下並非不惜才,可惜了,若裴炎卿再厲害些,殿下不會非除了李廷恩不可。”話中是說不盡的惋惜。
大長公主曾痛罵裴炎卿是頭蠢豬,在京都有多方暗中支援才勉強頂了個能與李廷恩分庭抗衡的局面,實則若真兩方對陣,裴炎卿只怕連一個回合都過不了。既然費心竭力都不能為李廷恩尋個對手,就只能除了這個心腹大患。至於藩王之亂,紅翠深知,在瑞安大長公主眼中,反倒及不上李廷恩危害。
聽她這樣說,杜玉華心頭涼意更甚,但她神色木然,沒有泄露出一絲情緒,只是平靜的道:“他從來擅長籠絡人心。”說到人心二字,她明顯的頓了頓才接着道:“這些工匠對他死心塌地,若不殺幾個婦孺殺雞儆猴,他們只怕寧死不會跟咱們走。至於那些頑固的,想必家人不在此處,到時一併殺了,他想要再造兵器也尚要時日,必能為朝廷減輕煩憂。”
“可如此一來……”紅翠猶豫的看了看杜玉華,心道,如此一來,哪還有緩和的餘地。
杜玉華眼中一片死寂,“既然做了,便做到底罷。”他的性情,既然明知自己算計了李廷逸,便會決然到底,如此,何苦再做兒女態。
紅翠心下暗暗嘆息,面容端肅的領命,“卑職遵命。”
紅妝軍自到西北,亦算是打了幾場仗。就算是這回要和威名赫赫的李家軍過招,這些女子心下惶惶亦沒有退縮,依着命行事。
一刻鐘后,衡谷口前就暴起一聲巨響,搭建左右的兩處高台俱都被炸塌,上面行走的哨探跌落在地發出聲聲慘呼,很快就沒了聲息。立時一隊女兵縱馬沖了進去,另一隊在杜玉華的帶領下,隱在黑夜中,無聲無息的潛入。
可叫她們驚異的是,即便如此有意的弄出巨大的聲響,明明處處燈火的衡谷中,卻沒有一個人出來對抗。
杜玉華四處張望,停在一處工坊前,目光在一個燈籠前一望,瞳孔就縮了縮,隨即厲聲喝道:“退!”
紅翠舉手一抬,示意麾下女兵聚集在杜玉華周圍警戒。
杜玉華勒住韁繩欲帶人離開,卻見數十個燈籠猛然炸開,微微泛出點灰色的蠟燭噼里啪啦猶如爆竹作響,原本應該靜靜熄滅的燭線上發出一陣陣濃重的煙霧,把她們的視線全部遮擋住。
杜玉華飛快的從袖口上扯下塊碎步包住口鼻依舊來不及,煙霧飄近,腦海中睏倦之意襲來,耳邊不斷傳入人倒地的聲音,她心中一橫,異常的並沒有絕望的情緒,只是反手拔劍在手心一割,幾可見骨的傷勢帶來的痛楚讓她頭腦猛然清醒不少。用碎步順手包住傷口,她端坐馬背上,漠然等待着。
一割人影撥開煙霧,緩緩行到身前,見到她的模樣,對方輕輕嘆氣,“姐姐,你不該來的。”
等了一場,卻等到一個萬萬想不到的人。
無論如何壓制,杜玉華心中此時席捲上的卻是瘋狂的怨恨,她眸中凝結成冰,不願露出一絲一毫的怯弱,傲然望着眼前的人,“原來她把衡谷交給了你。”
杜子鳶目光平靜的看了她一眼,“是,衡谷從一開始,就由我掌管。”她停了一會兒,繼續道:“我在衡谷,是以男兒面容行事,此事,除了我與他,誰都不知情。”
“是啊,除了你與他,誰還知道呢。”
杜子鳶垂下眼眸,須臾后道:“若郡主此時回返,定可安然無恙回到京中。”
杜玉華攥緊手中的韁繩,不屑冷笑,“你要我向你求饒?”舊年在京中縱馬時的肆意張揚的從眉梢眼角流瀉而出,“杜子鳶,我這一輩子,絕不會向宋家的女人求饒!”
杜子鳶搖搖頭,“放你回京,並非是我的意思。”見杜玉華雖未說話,眼底卻泛起飛快的泛起一陣流光,她心下五味雜陳,低聲道:“你回京罷,無論如何,他想要保全你。”
“大都督的恩惠,我是不是應當感恩戴德?”杜玉華刷的抬劍指向杜子鳶,劍身森寒凜冽,有淡淡的血腥氣透出來,“你與他聯手騙我許久,眼下何必還做出這幅模樣?”
面對這樣的杜玉華,杜子鳶竟詭異的無言以對。想起杜如歸的留書,心中倍覺無力。
爹,您為了替娘報仇,不惜謀算整個天下,臨終前卻留下手書,要我務必保住杜玉華一命,您終究是疼愛杜玉華這個女兒的。
杜子鳶目光細細掃過杜玉華的眉眼,此時方才發現,這個關係一直劍拔弩張的姐姐竟是兄妹三人中最像杜如歸的人。
儘管杜玉華百般不願,最後依舊被杜子鳶着人押入一間竹室中。杜玉華雙手被縛,行動倒尚算自如,左右看過周圍的環境后,她神色漸漸變了。
杜子鳶察言觀色,知道她約莫已猜到真相,並未瞞她,“你也看出來了,衡谷中到處皆是竹屋,唯有北面一片工坊,是以青磚建房。看上去,倒像是真正鑄造槍炮的地方。”她給杜玉華傷口仔細的上藥,語調十分從容,“此處環境天然,適合集焇,神武大炮與火槍又事關重大,為掩人耳目,他明面將此處作為為鑄造槍炮的工坊,佈置重兵把守,又讓我暗中坐鎮,實則這裏從一開始,便沒有一支槍炮被打造,不過是火藥生產之所。火藥猛烈,倘或意外,磚石砸裂反而更易傷人,故此他讓人在谷中建造竹屋,唯有數間發酵的工坊,因怕濕氣,才選用青磚封堵。”
杜玉華面孔雪白,失神喃喃道:“我查了兩年,曾尋機私下進出過他書房五次,紅妝軍亦暗中跟隨他麾下的諜衛,為此折了上百人才查到衡谷……”她此時心中一片空白,不知是喜是憂,眼底漸漸瀰漫上瘋狂,抓着杜子鳶的胳膊追問,“你在騙我!我明明見過衡谷中有人運送兵器入將軍府,將軍府中亦時常遣出馬車。”那樣的小心翼翼護衛森嚴,除了神武大炮與火銃,還會是什麼?
杜子鳶靜靜的凝視了她一會兒,不忍的側身躲開視線,“你也說曾尋機出入他書房數次。郡主,你曾伴他身邊許久,他這樣的人,又豈會不知書房動靜。”她憐惜的看着完全獃滯的杜玉華,輕聲道:“自你奉旨踏入西北第一日開始,他就已猜到,你的目的,朝廷的目的,不是為了祝縣的兩個金礦,而是為了他手中的神武大炮。”
爹在無數天下俊才中挑選出一個李廷恩,繼而甘願將辛苦謀算半生所攢下的基業全交託到他手上,甚至不惜讓自己都成為李廷恩的馬前卒。這樣一個李廷恩,又怎會如此輕易被感情所惑?他兩年來不曾動手,任憑朝廷屢屢作態,一副因國庫空虛繼而使勁手段要將祝縣捏在手中的模樣,他故作不知,假意被矇騙,任憑紅妝軍在祝縣駐紮,甚至還時不時讓手底下的人與祝縣爆發衝突,不過是將計就計,掩人耳目罷了。
或許,唯一的私心,便是想要再面前這人身上下一個賭注。
然而正如爹當年保不住娘,李廷恩終究是人,依舊有輸的一敗塗地之時。
重擊突如其來,杜玉華神智業已癲狂,杜子鳶守了她一會兒,起身去外面叮囑,“熬一碗安神湯來服侍郡主喝下,令人嚴加看守。”
局勢未定,事到如今,杜子鳶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面前這位姐姐,只能等了,好在,她總不用擔心杜玉華的性命。
外面的丫鬟聽了,就去端了一碗早就備好的湯藥來,喂入木偶人一般的杜玉華口中,守着她睡下,這才轉身出來,與幾名武婢一道候在門口。
半個時辰后,杜玉華被關押的竹屋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直指夜空,紅色的火苗妖嬈而美麗。
半月後,在西北精銳兵士護送下暗藏於祟州木空山中的李氏族人與其親朋故交被發現,一番血腥拼殺后,五十名年過四十的族老被留下,虎狽帶領剩下的百名銀甲衛,殺出一條血路,護送李氏族人來到西北。
“大哥!”李珏寧滿面煙塵,一見到李廷恩便撲入懷中痛哭出聲,“二堂姑死了,她抱着追我的人,一起摔到了山下,我沒有找回她的屍骨。”
李廷恩輕輕在她背上拍了兩下,漠然無聲的走到傷痕纍纍又神色麻木的族人面前,他順着這些或張惶或麻木或畏懼或哀戚的面龐,一個個看過去。
自劫匪之亂后,數十年在李家村生息繁衍的李氏族人只剩下一百來戶,因他李廷恩一人,早年在外漂泊的族人又歸來依附,後代子息紛紛加入族譜中,應該有三百來戶,近千人。然而眼前活着的人,不足一半。
也許,有的是合傢俱滅,即便活着,哪家又會不帶孝?
李廷恩仰首望天,想要合上眼帘,卻痛哭的發現,眼角錐心刺骨的痛楚讓他無能為力。
“廷恩啊!”一名自到都督府後便一直被兒孫護持的老婦人忽站起身奔到李廷恩跟前,放聲大哭的哀求,“廷恩啊,你要想想法子,救救你叔公他們,廷恩,你叔公最疼的就是你,為了你,他當初連你輝大叔他們都舍了,廷恩,你要救救他,他一把年紀,就是死了,不能連個下場都沒有。”老婦人越說越傷心,居然跪在李廷恩跟前給他磕頭,“老婆子給你磕頭,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猶如打開什麼禁忌一般,站在廳中的眾人紛紛跪倒在地,將先前小聲的哽咽化作痛哭流涕,一個個只求李廷恩能將他們的親人救出來,或是找回他們在外的屍首。
李廷恩靜靜望着眼前的情景,許久沒有說話,繼而轉身出了廳堂。
“大都督。”從管家跟出來,皺紋密佈的臉上也是老淚縱橫,“都是老奴的錯,老奴僥倖逃得性命,卻將您的長輩留給了朝廷,老奴……”
李廷恩雙手交握在後,目光平平看着前方,聽到從管家的話,他並未動怒,只是問,“誰帶他們去的木空山?”
銀甲衛是自己手上最精銳的護衛,從河南府一路過來的山道,躲藏的地方亦是自己幾年前早就安排好的路線。尤其是崇州的木空山,崇州雖與株洲並無直接要道可通,然而崇州的木空山卻橫跨崇州與株洲以及同洲。木空山地勢奇險,內中多猛獸,又林深幽密,即便是積年的獵人,都不敢踏足木空山中行獵。正是看中這一點,自己幾年前便令人以火銃開道,秘密在木空山中開出一條路連通崇州與株洲。木空山廣袤,一日自然走不完,自己又令人在中間尋找山洞,佈置落腳之處,事先藏以日常所需。
虎狽帶着銀甲衛一路有驚無險,皆躲過朝廷的追捕,偏偏在最安全最隱秘的木空山出了差錯,導致功虧一簣,若非利用地利,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活着來到西北。若說是朝廷的搜捕之功,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從管家面色難看,半晌才喊了一聲大都督。
“是杜玉華。”李廷恩神色平靜,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我防了旁的,獨獨沒有防到這個。”說著說著他仰首望着天空大笑起來,“教得好,學得好,教得好,學得好,不愧是皇家的*郡主,瑞安大長公主得意門生,朝廷的鳳威將軍!”
“大都督!”從管家愴然淚落,跪在了李廷恩跟前。
“師母呢?”
從管家哭的聲咽氣堵,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悲痛了,“*郡主親自帶着人來搜山,老夫人是被*郡主一箭射殺的。”
李廷恩沉默的攥了攥拳,眼角逼出一縷潮意,拂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