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局勢(上)
站在李廷恩面前的杜玉華和在京城時*郡主已經截然不同。最明顯的就是微黑的肌膚上不滿倦意,唇色泛白,簡簡單單用金冠豎起的發尾上還沾染着些許風沙,配上一身銀甲和腰間的長劍,全然失去了早前的貴女風範。或許唯一不變的,唯有她眼底的倔強和驕傲了。
兩人靜靜對視了一會兒,李廷恩先開口,“郡主請坐。”
杜玉華目光在李廷恩臉上輕輕一轉,見到那種久已熟悉的淡然神色,心底驀然竄過一絲酸澀,鎮定的坐了下去,只是道:“你還是叫我的官職罷。”
李廷恩笑了笑,沒有堅持,“好。”他停了一會兒,發現杜玉華唇上飛起的白色皮屑,讓人送了酸梅湯。
杜玉華望着散發出陣陣涼意的酸梅湯,喉嚨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沒有多加推辭的端起來就灌了幾碗。
等到酸梅湯見了底,發現李廷恩一口沒用,她神色有些赧然,很快卻恢復過來,自嘲道:“讓大將軍見笑。”
“旱情嚴重,鳳威將軍與治下軍民同甘共苦,乃是典範。”李廷恩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直接問,“鳳威將軍當不是為我府上幾碗酸梅湯而來。”
杜玉華咬了咬唇,忽的抬頭對上李廷恩,“大將軍,祝縣十萬軍民已缺糧端水半月,祝縣亦在西北都護府疆域之中,還請大將軍為百姓計……”
她話未說完,便見到李廷恩抬手。
“鳳威將軍,本將記得,昔日朝廷將您與五千紅妝軍遣到西北是因朝廷征戰,大燕壯丁缺乏,以練女兵補兵員匱乏之憂。為此,本將曾允諾皇上,在治下劃出祝縣,一應事務盡付將軍之手。如今祝縣之事,只怕本將不便插手。”
杜玉華似乎早就猜到李廷恩會這麼說,她苦笑一聲,目光直視李廷恩問道:“若我是以杜玉華的身份求你,你肯不肯?”
李廷恩沒有說話,他眼神定定落在那張曾經嬌艷如三月桃花的臉上,良久方才嘆了一句,“你定要如此。”他呼吸一停,轉而揚聲,語氣中帶着幾許逼問和怒氣,“你該知道,為何只有你來了西北!”
一年半前,朝廷眼看李廷恩在西北發展順利,連戰大捷,還在祝縣附近發掘出兩個金礦。以前在朝廷眼中,連年戰爭,糧稅匱乏,只是倚為大燕屏障堵截西蠻的西北一帶重新有了不一樣的價值。可那時候西蠻蠢蠢欲動,西北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諸人都沒有底氣,眼睜睜看着這塊肥肉不吃,任憑李廷恩坐大,誰又都不能答應。
為此,朝廷爭執良久都決議不下,最後瑞安大長公主進宮見了昭帝,面談許久后,昭帝下了一道出人意料的聖旨。封壽章長公主之女*郡主為鳳威將軍,挑選諸公主府,郡主府上強健女兵組建紅妝軍派往西北協助李廷恩對付西蠻部落。
明面上,朝廷對外的說法是因大燕這些年連年征戰,天下不太平,因而折損了許多兵力,眼下兵源不足。若一味在民間徵調壯丁入軍營,最後難免會使民間百姓家破人亡,子息艱難。長此以往,這就是危及國本的大事。開國之時,大燕□□也曾在最初兵力不足時用過女兵,瑞安大長公主當初更憑藉女兵立下赫赫軍功。因而這個時候調用女兵做一次嘗試,緩解兵力不足的矛盾,是合情合理的。而杜玉華出身宗室,受封郡主,這幾年不復之前,一直安分守己在瑞安大長公主身邊學習兵法韜略,讓她來執掌紅妝軍,更能安撫各方,是為上佳。
可私底下,昭帝與瑞安大長公主乃至杜玉華和李廷恩都很明白,為何不是別人,偏偏是杜玉華這位*郡主。
只因當初李廷恩一路來西北時,遭遇多方截殺,數次危急關頭,是杜玉華帶領麾下女兵將李廷恩救出來,一路護送到了西北。
對於已在西北立住腳跟的李廷恩來說,派遣別人來割西北的肉,朝廷或許不用多久就能受到一封奏報喪的奏報。可是杜玉華,許多人都是能安心的。
果然杜玉華來了之後,李廷恩沒有多方掣肘,甚至杜玉華點中祝縣,李廷恩也如約讓麾下的人馬退了出去,把祝縣全權交付給了杜玉華,沒有再過問過隻言片語。
可杜玉華明白,情分如繩,面對李廷恩那一顆如石之心,哪怕結繩時再用心,終究會將之磨斷。只是此時的她已經別無選擇了。
她壓住心底翻滾的情緒,微微側過身,不敢去看李廷恩的眼睛,“我是在外祖母膝下養大的,我從小就受封*郡主,長大后不知俗事,是瑞安大長公主教養與我。我如今,是統領五千紅妝軍的鳳威將軍。”
李廷恩默然聽完這段話,身後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他的腦海中,浮現的是幾年前那個手握那曾被自己親手截斷的金鞭與刺殺之人拚鬥的女子。
時移世易,事易時移啊。
須臾,他雙眼猛然睜開,瞳孔中散發出亮的驚人的光芒,屋中回蕩起一聲大喊,“來人。”
辦完事回來后就一直守在外面的從安進來,看了一眼邊上的杜玉華后很恭敬的行禮,“大將軍。”
“開庫房,送三千石糧食去祝縣。”
送去祝縣?
從安心頭一跳,眼尾餘光飛速的杜玉華臉上一轉,不敢多言的應了聲是,他方要退下,忽聞李廷恩又一聲囑咐。
“鳳威將軍忙于軍務,備車送鳳威將軍。”
從安頭皮發麻,卻見杜玉華神色清冷的站起身,對李廷恩行禮後轉身大步離開。
扭頭看了看李廷恩的臉色,從安深吸了口氣,跟在杜玉華後頭娶辦事。
兩人走後,李廷逸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望了望杜玉華的離開的背影,再看看李廷恩端肅的神情,難得有幾許猶豫,“大哥,你要是真看重郡主,就想想法子罷。”
李廷恩一直沒有說話,過了很久才悵然一笑,“廷逸,大哥沒有辦法。”
在李廷逸眼中,自己的大哥一直是無所不能。
可以在十歲的時候就中秀才,可以從鄉間的農家人一躍而成縣城中有名望的富紳之家,可以拜大儒為師,可以平步青雲,哪怕是從文官轉為武將,大哥也能赤手空拳在西北打下一番赫赫基業,連最兇殘的蠻人都要聞風而逃,退避三舍,朝廷亦只能多加安撫。
然而這樣的大哥,生平頭一次這樣無奈的說他沒有辦法。
李廷逸聽得心酸,他並不全然是不懂世事的紈絝,聞言悶了一會兒道:“大哥,要不你先娶了郡主再給朝廷上書。”生米煮成了熟飯,出嫁就要從夫,到時候一切問題說不定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哪有如此簡單。”李廷恩難得苦笑了一聲。
他與杜玉華之間,從開始便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情,到了此時,她成為鳳威將軍,駐軍在西北中間的祝縣之上,更加猶如在兩人中豎起了一排刀山槍林。他們中間相隔的,從來不是簡單的青山江河。
他疲憊的揉了揉鬢角,看着李廷逸擔憂的模樣,心中一暖,溫聲道:“此事大哥自有分寸,你不必擔心。”話鋒一轉,開始細細問起了高家的事情,“大哥叫從安去高家說了高葛兒的事情,你見過高葛兒?”
李廷逸臉上一紅,咳嗽了兩聲訥訥道:“大哥都差人去說了。說起來我也是一時上了火,又想着阿蔚與我交好,娶他的妹妹,總比高素敏好得多。”說到高素敏三個字,他眼中明顯閃過一絲厭棄之色。
“原來如此。”李廷恩並沒有教訓李廷逸這樣拿婚事當兒戲的態度,他想了想道:“廷逸,你若不喜歡高家的姑娘,大哥可以為她們另擇良配,你也可以慢慢尋找心悅之人。”
這個年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初為李廷逸定親高家之時,李廷恩有多方考量,加之男女婚姻都是如此,沒有自由戀愛的說法,李廷逸又沒有反對,李廷恩就順勢定下了。然而到了如今,西北局勢已然不同,高素敏既然不是良配,高葛兒未必就好,李廷逸可以合適的補償的高家的女子也不希望委屈親弟弟。
若在以前,李廷恩身為男子,或許不會太在乎姻緣一事,可此時,他有些被牽動了心腸。
李廷逸看了李廷恩一眼,嬉皮笑臉的道:“大哥無緣無故說這個作甚,娶誰不是娶,實在不成,納妾就是。總之大哥放心,我會敬重妻子。”
說到底,女人罷了,娶回來只要安分聽話。不會管家不會交際都是小事。自家的幾個姐姐,以前還不是鄉下姑娘,被大哥找的嬤嬤教幾年,再找幾個機靈忠心的管事媽媽在邊上幫扶,只消能把後院料理的清爽就成。實在不行,就當個觀音像供在那兒罷,好吃好喝的。
李廷恩橫了他一眼,嘆道:“你啊。”
李廷逸依舊渾沒當回事,“大哥,我說的是實話,要是咱們高攀,我害怕自個兒受氣,少不得多思量思量。你都給打下這片基業了,高家只能奉承着我。高素敏是不識趣,高葛兒是被阿蔚帶大的,別的不說,安分這一條總會。我自會好好待她,讓她先生了嫡子,就送到大哥身邊來教養。就是將來我有幾個妾,家裏也亂不起來。”
李廷恩聽得好笑,“你的嫡子,叫我給你教養。”
“我又不會帶孩子。”李廷逸自個兒有幾斤幾兩重還是十分輕重的。他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大伯三叔他們,明明就是土裏刨食的,偏要擺出一堆家風規矩來,實則外頭人看得只是發笑。”
一個只知一味溺愛天賜,大家都說大哥溺愛自己,可自己讀書練武從來不敢懈怠,大哥不曾一日放鬆。哪像天賜,天冷了不念書,天熱了不習武,手上擦破皮就是天大的事。還有天福,明明就是小顧氏所出的庶子,三叔偏生一應照着嫡出的架勢來,弄得一家上下都不安生,兩個兒子都離心,還以為公正的很。
李廷恩搖了搖頭,只看李廷逸的臉色就知道這孩子是在腹誹什麼,“既已分家,你不要多管。”
“我曉得。”要不也不會躲到西北來,天天就看大伯三叔他們窮折騰了,只會想方設法到家要好處。李廷逸心裏十分不滿,奈何卑不諱尊,幼不言長,他只得忍下這口氣。
不知不覺說到家中事,李廷逸忽的一拍腦門,“對了,大哥,廷文一直來信,說也要到西北來,我總說問你,老是將這事給忘了。”
四房……
李廷恩沉默片刻,很快道:“我會讓人送信回去問問廷文,待他回話之後再說。”
李廷逸喔了一聲,沒在多說,看天色差不多了,和李廷恩一起用了飯回了屋。
過了幾日,去祝縣送糧的朱成剛回來先見過李廷恩。
“大將軍,祝縣的確旱情嚴重,全縣四百多口井,已經幹了一大半。末將帶人去看過,縣中那一口甜井,眼下一日十二個時辰都有百姓守候,專有人坐在井中,一見井水,便裝起來,想要打滿一桶水,須的半個多時辰,城中為了打水,已有近百起械鬥,死傷三百多人。就是昔年姚山上那幾口苦井,這些日子也開始有百姓去打水回來吃用了。”朱成剛說起來,面上既有擔憂亦有慶幸之色。
若非大將軍有先見之明,提早在治下說服百姓打了無數口井,又想方設法存水,別說灌溉莊稼,就是人的吃用,都是一個大問題。而今看着一年多錢因發現金礦而驟然繁盛起來的祝縣再現慘象,朱成剛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
當然他本是武將,手上人命無數,也不過是感慨一二句罷了。
此時塗天刀等人也在,聞言啐了一口大罵道:“活該,當初朝廷說好的,那金礦說要添補咱的軍餉開支。咱西北多少年沒足額發過軍餉了,自打大將軍來了,朝廷看咱西北經營的好,連那摻沙子的糧草都不給了。每回來人就是收稅,狗東西,還把祝縣給挖了去。啥狗屁的紅妝軍,就是一群沒見過血的娘們兒。弄個郡主過來,見了蠻子……”
“好了。”李廷恩不輕不重的兩字一出,塗天刀立時止住憤憤神色,換做一臉恭敬。
朱成剛是約莫有點知道李廷恩和杜玉華之間糾葛的人,此時只能暗自為塗天刀在心裏嘆氣。生就一個大老粗,說點別的不好,偏要說這個。
“祝縣礦民如何?”
聽得李廷恩問話,朱成剛趕緊回道:“末將遣人細細查探過,祝縣原有礦民三千人,近兩月已減至一千二百多人,末將回來之前,聽說鳳威將軍貼了文書,已開始在縣中廣招百姓入礦中採挖金礦。”
礦民是艱苦的工作,這幾年西北不同以往,許多人不需要為果腹而憂心,只要吃得飽,很少有人會願意去干這活。就是祝縣活不下去,祝縣其餘的地方,並不如祝縣一樣難過。朝廷也知道這一點,以前都是用蠻奴。可如今,蠻奴不夠,朝廷甚至等不及再候一候,開始用百姓了。
李廷恩唇角就浮現出一絲諷刺的笑,“藩王。”
作者有話要說:我明天會多上一個鬧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