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碎的生活
對於兒子初戀這件事,從父母角度出發,想得越多,便越會覺得嚴重,最壞的後果自然是影響學習。但在心理醫生眼裏,早戀不過是件普遍的小事,橫加干涉會適得其反,正確引導才是關鍵所在。
韓世川目送劉娜上班去了之後,打算獨自回家,坐在公汽上,一路上都在思忖關於兒子早戀的事,想起自己接診過的患者,突然間卻不記得當時都說了些什麼話。
“哎,這不是韓醫生嗎?今天不上班?”一個聲音在背後突如其來,韓世川回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一時間竟未想起在哪兒見過。這該死的記性。他在心裏罵自己。人到中年,記性越來越不好了。
跟他搭訕的是許久以前接診過的抑鬱症患者,如今看來應該是康復的不錯。對方也不顧車廂里其他乘客,一個勁地道謝,還稱他是自己的再生父母。
眾人的目光均聚集到了韓世川身上,紛紛面露讚許,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若無其事地笑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請問韓醫生在哪家醫院?我媽媽也是抑鬱症,好多年了,前前後後看過好些醫生,吃過的葯比吃過的飯還多,時好時壞,嚴重的時候還差點自殺。”說話者是一位年輕女子,“韓醫生,您什麼時候坐診,我可以帶媽媽去找您看看嗎?”
韓世川打算回復明日,轉念又想起自己已被暫時停職,只好勉為其難地說:“這兩天家裏有些事需要處理,什麼時候回去上班,暫時還不能定。要不這樣吧,我給你留個電話,你們來之前先聯繫我。我在的話,你們再過去。”
“哎呀,韓醫生不僅醫術高超,人也這麼熱情,現在很難遇到像您這樣的好醫生了。”求醫女子讚不絕口,留下韓世川的電話后,連聲說道,“這下有救了,這下有救了。”
韓世川被一群人當面誇獎,內心卻激不起半點漣漪,反而有些悲涼,至於原因,可能與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有關,也可能與長久以來壓抑在內心的某些事有關。而那些事,是他不願輕易提起的。
劉娜下午上完兩節課,突然感覺前所未有的疲倦,回到辦公室坐那兒閉目養神,歇息了好一會才緩過勁來。
“娜姐,你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辦公室二十來歲的同事李小艾也剛下課,正好跟她對面而坐。劉娜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道:“沒事,可能是年紀大了。”
“娜姐,瞧你這話說的,我都不知該怎麼往下接了。”李小艾就是那個正打算讀博的研究生,整天風風火火,像個永遠也停不下來的陀螺,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累。
劉娜今年也才三十八歲,正是幹事業的年紀。她如此努力,倒是不求一官半職,只是不想誤人子弟,對得起老師這個稱呼。不過,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面對那些追求進步的年輕人,她也隱隱有了一絲危機感,如果不努力的話,擔心隨時可能被末位淘汰。
提起末位淘汰,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被淘汰的女同事陳珊。陳珊原本是一位優秀的老師,好幾次年末評優都是優秀員工。去年上半年,她婆婆病重,丈夫又突然遭遇車禍,分去了她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工作自然就落下了,年底考核時,各項排名都在末尾,結果就是被辭退。
上周末,劉娜打算帶兒子去買一套運動裝,逛着逛着,誰知在其中一家店裏竟然遇到了久違的陳珊,這才知道她離開學校后不久,婆婆就過世了,隨後用丈夫的保險賠償開了這家服裝店。
“雖說收入不比上班穩定,但我跟愛人輪流守着店子,時間可自由多了。最為重要的是不想加班就不用加班,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考核,頂多就是賺多賺少。”陳珊那番話令劉娜深受觸動,也萌生出了重新職業規劃的想法,可還沒來得及細想,很快又被忙碌的工作沖得七零八落。
“娜姐,聽說下個月要進行全市範圍內的評課,要是為學校爭了光,年底的優秀教師八成就沒跑了。”李小艾的話語讓劉娜有些驚訝,因為她還從未聽說過這件事。
劉娜見她這副表情,又壓低聲音說:“聽說全市範圍內的評課,每三年舉辦一次,機會難得。娜姐,你以前參加過嗎,這次打不打算報名?”
劉娜何嘗沒參加過,三年前報名參加評課後,連續加了差不多一個月的班,幾乎丟了半條命,結果卻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以一票之差,最終未能獲得名次。
面對李小艾的問詢,劉娜沉默了片刻,方才笑了笑:“我考慮一下。”
“哎呀,這有什麼可考慮的,你水平高,只要報名,定能殺得他們片甲不留。”李小艾的表情和聲音略顯誇張,劉娜依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小艾自言自語道:“機會難得,我倒是想試試。可要是你報名,我就一點希望都沒了,不如早點放棄。”劉娜一愣,繼而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免又笑道:“我報不報名都無關緊要,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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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每個學校,每門課僅兩個名額,首先要通過校內選拔,得票最高者才能代表學校參評。”李小艾的話已說得夠明白了,劉娜豈能聽不出來。實際上,自從三年前參加那次評課之後,她就暗中發誓再也不報名了。故此時明白李小艾的心意后,一邊展開學生的作業本,一邊說道:“你報名吧,我就不湊熱鬧了。”
韓世川和劉娜在家時很少看電視,除非兒子周末回來。尤其是韓世川,家裏最常待的地方就是沙發,而且是最左邊的位置,久而久之,腦袋經常靠着的地方,都被他磨掉了皮,露出了淺白的底色。
他回去時,已是下午三點,往那兒一趟,假裝什麼都不去想,不知什麼時候就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川兒,你在哪兒呢,媽媽怎麼看不見你?”在離韓世川不遠的位置,有個既清晰又模糊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使勁揮手,一步步朝前走去,想要看清母親的樣子,然而他每向前一步,母親又後退一步,與他之間似乎始終隔着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
“媽媽、媽媽,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韓世川大聲呼喊,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母親的樣子也好像變得越發清晰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母親的臉卻突然消失,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而後,將他整個人吸了進去。
韓世川慘叫着醒來,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剛剛也只是做了個噩夢。他惶恐地瞪着眼睛,回想着夢境,心臟仍在怦怦亂跳。
他不記得已有多久未做過同樣的噩夢了,而每次在夢裏,他總想努力看清母親的樣子,然而最終的結局幾乎都一個樣子。
十五年了,他離開家鄉十五年,也離開母親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自己的家鄉,也未跟任何人聊起過母親,以及老家的任何一個人,其中也包括劉娜。
十五年沒回過那個叫巴山鎮的地方,小鎮的樣子漸漸迷離,家人的樣子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忘了當初為什麼要逃離。雖然他清楚遺忘是假的,選擇性遺忘才是真的。很多事情,他都習慣了選擇性遺忘,如此才不會陷入沉重的回憶里不可自拔。
許久之後,他起身去打開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嚕咕嚕喝下去半罐,腦子才稍稍清醒一些。他不記得自己從什麼時候起學會了喝酒,好像是在南方那兩年,又好像是婚後,總之那個時間節點是模糊的,沒有清晰印記的。
他關了冰箱,提着剩下的半罐啤酒打算回沙發上繼續躺着時,門口傳來拿鑰匙開門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睡得太久太沉,以至於忘了此刻已是六點多,劉娜都下班回來了。
“回來了?”韓世川隨口問了一句,本以為她會進廚房去做飯,誰知她徑直來到他面前,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的眼睛,他舉着啤酒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忽然伸手將啤酒罐拿過來,仰頭喝了個底朝天。
韓世川定定地望着她,欲起身:“渴了吧,再來一瓶?”劉娜卻制止了他,問:“你就沒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他這才明白她這是打算興師問罪,不禁啞然失笑,又去拿了兩罐啤酒,遞給她一罐,這才說道:“工作上的事都是小事,不值得你勞心費神。”
“你都被停職了,還是小事?”劉娜陡然抬高了聲音,韓世川怔住,遲疑了兩秒鐘,方才回過神來,打開啤酒自顧自地喝了一口,苦笑道:“原來你都已經知道了。”
劉娜瞪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找你醫院的同事打聽,你打算瞞着我到什麼時候?”韓世川解釋:“我從來就沒打算瞞你,只是不願意因為工作上的事煩你。”
“你打算怎麼辦吧?”劉娜不想聽他解釋,韓世川雲淡風輕地說:“沒想過,也沒空想。”
劉娜聽他如此一說,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他嗅到了不對勁,於是補充道:“正好賦閑在家,可以幫你分擔一些家務。”
誰知,劉娜露出一絲不屑的笑,而後說道:“行啊,今天晚飯你做吧。”韓世川頓了頓,起身說道:“等着吃吧。”
劉娜目送着他進了廚房,於是打開啤酒,還沒來得及打算入口,耳邊便傳來了韓世川的聲音:“米放在哪兒呀?你餓嗎,要煮幾碗米?”
她並未作聲,直到廚房裏傳來一聲巨響,驚得她立即起身奔了過去,只見滿地都是黑色油漬。原來,他剛才找米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醬油瓶,油壺落地碎裂,醬油四濺,地上和牆壁上都是。
劉娜望着滿地的狼藉,眼睛通紅,瞳孔瞬間放大,感覺自己也被油漬污染,隨即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驚得韓世川手足無措,忙說:“我收拾,馬上收拾。”
可是,他壓根兒不知道該從何做起,想找拖把,一時間也不知放在何處,加上有潔癖的劉娜已經失控,眼淚巴巴。他整個人愣在原地,變得不知所措。
“對、對不起,我……”韓世川只能用言語去安慰她,她指着客廳的方向厲聲怒喝道:“出去!”他默默地退了出去,想要做些什麼去彌補,卻又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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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娜開始着手收拾殘局,撿拾玻璃碎片的聲音,此時顯得尤為刺耳。韓世川頹然地坐在沙發上,微閉着雙眼,內心也變得一片稀碎。
前些年,夫妻二人因為家務活而爭吵不休,而爭吵的源頭,並非韓世川不做家務,而是他每次做過之後,劉娜總認為他沒做好,比如碗沒洗乾淨,地沒拖乾淨,久而久之,他在家務活領域,就被邊緣化了。
“你確實做了,可你做好了嗎?每次我都得返工。”韓世川耳邊回蕩着劉娜的抱怨,他其實挺理解一個潔癖患者,也知道他們內心在想什麼,可就是無法說服她接受心理治療,即使給她治療的心理醫生並不是他。
久而久之,他也就順其自然了,但由此產生的後果,就是他不僅再也插手不了家務活,而她也變得越來越累。
劉娜收拾完廚房出來后,再未跟他說過一句話,洗了個澡,什麼都沒吃就進了卧室。
韓世川明白自己此刻,或者是今晚什麼都做不了,於是又獨自喝完一罐啤酒,然後繼續躺在沙發上想入非非。
沒過多久,卧室里忽然傳來嚶嚶的抽泣聲。
韓世川慌忙翻身坐起,走到卧室門口,確定是劉娜的哭泣,但沒洗澡之前又不敢進去,只好問她怎麼了,她卻哭着說:“你去洗澡。”
韓世川聽見這句話,便知道她已經原諒了自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水流之下,仰着頭,任憑溫熱的水滴落在臉上,內心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
他洗完澡,劉娜已穿着睡衣從卧室出來,正在擦拭沙發,然後才坐下,又沖他說了一句:“我們好好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