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一棵樹的故事

第169章 一棵樹的故事

我三十四歲那年在一家養老院當護工,照顧老人起居,渾渾噩噩度日。院裏有個叫阿萍的,小我七歲,護理學校科班出身,是我這一組的領班。有一天阿萍把我拉到茶水間,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她懷疑組裏面有兩個不是活人。

她找我說這事,說明至少把我當活人看,所以我請她為我分析一番,看看從領班的角度有何高論。這個領班聽上去像是小頭目,其實就是錢比我拿多點,責任比我重點,沒有任何領導權能,我做什麼事不用向她報備,反而可以請她幫忙擦屁股。阿萍就說,她當上領班后幫我擦了好幾次屁股,有次我給老人擦屁股時吐了一床,她還要幫忙擦我的嘔吐物,這些她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等着日後清算償還。組裏大部分人都在她本子上佔了幾頁,前幾天本子記滿了,她準備換本更厚的,一翻才發現有兩個人從來不用幫忙,甚至做得比她還乾淨。

我說你不能因為別人做得好就懷疑人家是AI,這年頭訓練有素的護工不在少數,院裏肯定不只有你一個護理專家。但我也表揚了她的觀察力,我說據我觀察,某甲和某乙大概確實不是人。按說我每天有不少時間躲在廁所里打發時間,少不了和同事偶遇,唯獨和這兩位從未在廁所里見過,這要麼說明他們天生體質不凡,膀胱容量遠超凡人,要麼說明他們就沒有膀胱和排泄這些事。體質特殊到這種程度的人至少百里挑一,還能做好護理工作那更是鳳毛麟角,這一下湊齊了倆,概率上近乎不可能。反過來不上廁所不摸魚還能做好本職工作的AI滿大街都是,這兩人是AI的可能性遠大於我院天降洪福招到一對卧龍鳳雛。

聽我分析,阿萍更加焦慮了。她沒顧上追究我工作時段不在崗的事,只擔憂我院對外宣傳的特色就是禁用AI護工,百分之百真人護理,因為這個老闆才能一邊收着老人高價的床位費,一邊拿着國家發放的人類就業補貼,我們也才能得到這份收入還算不錯的工作。要是我們把這事說出去,養老院必定關門,我們當場就得失業。我好歹還有其他行業的經驗,她畢業后乾的就是護理,比起滿大街物美價廉的AI護工,她這種普通熟練工毫無優勢。

我安慰她說,現代人終歸是要失業的,好在今年失業補貼金提高了,省吃儉用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等到了年紀雇個AI護工照顧自己,享受科技成果,而不是非要跟它們競爭不可。見我的真心話沒什麼安慰效果,我又換了個角度說,反正院裏住的大多是些沒幾年活頭的糊塗老人,護工的臉都認不全,更別說從蛛絲馬跡里辨認出AI。他們花大價錢享受真人護理主要還是滿足個人情懷,實際執行的是AI護工,他們說不定感覺更舒服。我本打算給她好好講一講葉公好龍的故事,但東角那邊又開始吵架,我們的聊天只好匆忙打住。

曹奶奶和賈老頭吵架是那一年養老院的經典劇目。他們倆經常一個在二樓打開窗戶罵,一個在一樓抱着個樹榦仰頭回應,兩人中間隔着個樹冠,春夏時濃密如蔭,秋冬天光禿禿的只掛着幾片葉子,一群沒事幹的人不分四季圍在周邊起鬨,為兩人不時冒出的金句鼓掌叫好。

曹奶奶愛看書,尤其喜讀十九世紀的歐美小說,一出口就是外語翻譯般的長句子,主句套從句,從句擺依據,從說理講到訴情,從個人修為到社會公德,一句句居高臨下,猶如根根鞭子往下猛抽。說到傷心處,曹奶奶抬手拭淚,悲愴難平。她對歐亨利的《最後一片葉子》熟稔於心,當初選這個床位就是圖它能看見窗外鬱鬱蔥蔥的綠葉,近距離感受生命的氣息,卻沒想樓下來了個賈老頭,每天閑着沒事就在那裏抱着樹搖,一來二去,把葉子都搖掉了,簡直是對那個故事的褻瀆。

賈老頭以前據說是本地小有名氣的畫家,高低也算是個文化名流,但跟曹奶奶對罵時卻是惜字如金,總以三字經回應,不管對面甩來什麼,他幾句你別管、干你事、邊上去就給頂回去,直到把曹奶奶噎得說不出話為止。

他的精力都在搖樹上。平時賈老頭的手抖得厲害,拿不起筆,連筷子都握不好,只有用力按住樹榦的時候,十根手指的抖動才能漸漸平息下來。他選中的那棵樹有臉盆粗細,三歲小孩剛好環抱,高高瘦瘦的賈老頭在樹前站定,抬起頭,張開手臂抱住,像是和樹兩個人深情對望。往往這時候圍觀的人就開始聚集起來了。然後他開始搖樹,鼻孔喘着粗氣,微駝的背更高地隆起。他當然不是魯智深,但也不是林黛玉,在他的晃動下,樹榦微微顫動,樹冠沙沙作響,片片葉子像頭皮屑落下,曹奶奶開窗大罵,周圍的人大笑叫好。

要是鬧得動靜太大,我和阿萍就得一人一邊把兩個老人勸開。每次我問賈老頭為什麼要搖樹,他總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句話也不說,眼神像是在動物園裏看一隻猴子,莫名地讓人產生暴力衝動。後來我就問也不問,直接把他攔腰抱起就走。賈老頭的馬步扎得很隨意,一提就起,人輕得像一片葉子,唯獨雙手像是牢牢吸在樹榦上,要叫人來幫忙才能掰開。那兩個沉默寡言的同組同事在這方面最為可靠,他們總是能夠用恰到好處的力度把賈老頭的手指鬆開,又不至於傷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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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們既然是AI,做到這種程度就毫不令人意外。AI總是這麼優秀。

三十三歲那年,我被工作了八年的公司優化,原因是用我培育出來的AI已經可以更好地完成我的工作。用業內的話說,這叫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師傅要負全責。那幾年裏我拼了命產出內容,給AI提供模仿學習素材。到後來我的才華和積累業已被挖空,再也擠不出新的靈感,於是我的價值就到此為止。公司給了我一筆補償,夠我生活幾個月,這期間我找了幾份別的工作,每份都干不長久。那些生態位早已被AI佔據,它們靠高效和便宜就輕易搶走了人的工作,反過來人要去搶就千難萬難。資本終究喜歡能幹的傢伙。

後來我想明白了,你永遠跑不贏一個比你聰明,比你細心,學東西還比你快的對手,與其想方設法延緩落敗的速度,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瀟洒放棄,轉變心態。後來我找到了這家聲明只招人類的養老院,給老人陪聊,擦身子,處理屎尿屁。院裏住的老人大多固執守舊,討厭AI,這讓我有種找到組織的感覺。我想着作為一個人類,我在屎尿屁這塊至少比AI多出三十年親身經驗,這是巨大的先發優勢。等哪天它學會了,幹得比我好了,我正好就地躺平,讓它來處理我的屎尿屁。人這一輩子不就是從屎尿屁里來,到屎尿屁里去,總不用連這個領域也要爭長短吧。

從對抗到和解,賈老頭,賈大畫家,他也和AI有過這樣一段恩怨情仇嗎?我有時真想採訪他。在所有強調創造力的行業里,繪畫、文學和音樂最早被AI衝擊,只要餵養足夠多的素材,AI可以精妙模仿那些赫赫有名的作家、畫家、音樂人,迅速產出海量作品。真正的大師還能在這樣的浪潮里勉強站住腳跟,繼續產出一些讓AI虛心學習的內容,那些二三流的則迅速被浪頭沖走,埋進砂礫,餘生再也不碰藝術。我懷疑賈老頭的手就是這麼抖起來的,他作為一個畫家,自從入院后連筆也沒拿過一回,彷彿前半生的職業跟他現在沒有半點關係,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到院子裏散步,一得空就撲上去搖樹,把曹奶奶搖出來為止。

後來阿萍告訴我,她聽說賈老頭當畫家時最出名的就是畫樹。眾人評價他畫的樹有根骨,見青綠,古意盎然。古時候畫竹子的人在自家後院種竹子,畫雞的人養雞,賈老頭沒事就去搖樹,多半是當畫家時熟悉作畫對象的習慣,說明他非如此不足以摸清樹的根骨。在這方面人類就遠不如AI,後者只需要看圖學習就行了。

雖然吃不了畫家這碗飯,但賈老頭早年攢下的家底估計不薄,他兒子每次來看他帶的都是高檔補品,他住的這個養老院也不是窮人能進的。老闆對養老院的宣傳語是全真人溫情陪伴,來這裏住的老人有不少就是聽信了老闆那張嘴,信了什麼真人陪護才有溫度,真人送走才好上路。他們不知道,等來到這裏,真正服務他們的還是幾個AI護工,我們其他人主要是干點雜活打打下手,有空多在他們面前晃悠,製造一種院裏滿是人類的錯覺。這年頭哪裏還有原生人類的凈土,哪怕是謊言,只要讓他們感覺良好,我們就算盡到職責了。

我把這總結跟阿萍說了,她基本同意,同時又表示這麼騙人讓她心裏有些愧疚。為了讓良心好過點,她最近工作得更勤快,每天休息時間都去曹奶奶那坐,聽她講十九世紀歐美文學。她說,儘管好幾次聽到快要睡着,她還是努力睜着眼睛微笑點頭,當個好學生,提供寶貴的情緒價值。她鼓動我有樣學樣,做點更加對得起工資的事。

我從善如流,學她說的去找賈老頭陪聊,沒聊幾句就被迫泄了底。事情是這樣的,那天賈老頭突然問我,平時幫我把他抬走的那兩個護工是不是AI機械人。為了工資我不能直接承認,但也不好昧着良心否認,就問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說那兩個人的姿勢和發力特別平穩,力道均勻,每次托着他的時候,他舒服得就像上了轎子,在那一晃一顫的節奏里差點就要睡着,多虧被我抱住的雙腳時不時刺痛一下才沒有當眾丟臉。他說和那兩個護工相比,我水平差得太多,簡直像個白痴,又或者那倆是機械人,而我只是人。

我當然不願意自認白痴,只能告訴他我是個人。賈老頭嘿嘿一笑,說他早就察覺有問題,這養老院掛羊頭賣狗肉,AI護工遠不止組裏這兩個,其他組的他也全都記下了。正當我心裏盤算要不要滅口時,他又話鋒一轉,說AI護工伺候起來就是舒服,比人還會察言觀色,他手一抬就知道要遞水,還給插好小吸管,喝完還給遞紙巾。我順着他話頭說對啊對啊早知道直接住全AI護工的那種院,照顧得舒舒服服,沒有毛手毛腳的人來礙事,還不用花冤枉錢。結果他聽了又一臉不高興,說照顧再好又有什麼用,都是等死的人,要那麼舒服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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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聊到這份上,我就不知道怎麼接了,只能默默給他揉肩膀。我故意用上很大力氣,揉得他齜牙咧嘴,但老頭也真能硬頂,就這樣還不叫我停,憋着一口氣跟我犟。沒多久我手就酸了,只能假意改成給他鬆鬆骨頭,雙手抓着他肩膀前後晃動。這一松,老頭的氣也緩過來了。他冷笑說,你這動作跟個猴子在搖樹似的。

我心想你才是猴子搖樹,這都是跟你學的。

他說你是不是在想我搖樹的事。我心裏一驚,這老頭是越活越妖了,腦子轉這麼快。

我以前第一次進動物園,去了猴山,就看見一隻猴子在那搖樹,賈老頭說,我後來又去了幾次,每次都看到它在那搖,搖啊搖,也不知道搖出個啥。回來后我一直在想,猴子它為什麼要搖那個樹,是不是樹上掛了什麼東西,想搖下來,還是說它是想把樹給搖倒了,在其他猴子面前顯擺自己的力氣。每次我想出個結論,下次去我就用心盯着,看我猜得對不對。可是那樹上沒東西,其他猴子也沒誰注意它。我從小想到大,到我變成個老頭,猜了好多次,每次猜完去看都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不是的。

我被他勾起興緻,問他最後找到答案了嗎。他說有,就在他開始發病手抖,畫不了畫后,他又去了一次動物園,發現原來那隻猴子老死了,搖樹的變成了一隻小猴子。小猴子力氣足,樹枝被它搖得顫動不停,像極自己那隻抖得停不下來的手。那時候他突然明白了,猴子搖樹就是為了搖樹,樹上沒東西,也不求被誰關注。它住在猴山裡,要一口氣住到死。猴山就那麼大,無處可去,不搖那棵樹,它又能做什麼呢。

老頭說完沉默了一會,彷彿觸動了心事。我在那晃也不是不晃也不是,就把爪子搭在他肩上,等他說下一句。過了一會,老頭突然甩開我的手跳下床,說,讓你看看我的畫。

他像是想明白了什麼,神采奕奕,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幾歲,動作也跟着輕快起來。他打開柜子,我原以為他要摸出一疊畫作,結果卻是從一堆破膠袋後面翻出畫筆和水彩,又拿出一張紙在桌上鋪開。他擰開水彩在盤上調色,刷刷地攪動色彩,握筆的手奇迹般不抖了。

等到他再抬起筆,周圍就徹底靜了下來。我看他叉開腿半蹲,背脊挺得筆直,胸口高高鼓起,一口氣被他狠狠吸入,又像絲線般從齒間漏出來。他落筆,筆尖如刀鋒,顏色沾染白紙,是樹皮的淺棕色,老頭的手腕穩如磐石,帶動筆鋒緩緩往上,刷出一樹挺直的枝幹,中間筆尖一頓,就是一個節子。他筆下的樹漸成形,是平時常搖的那棵,彷彿要把東角的樹提煉了精氣神,抱過來放到紙上。樹榦挺拔,他也挺拔,作畫的樣子像一幅畫,靜謐肅穆。

樹榦畫完,他長出一口氣,準備換個調色畫葉子,剛擰開水彩,手又開始發抖。平靜的湖面被他抖出漣漪,空氣中的畫紙皺了。賈老頭像是突然從夢中醒過來,茫然盯着自己的手。這手抖啊抖,終於畫筆落地。我們面面相覷站了一會,他說不畫了,散步去,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我知道他散着散着又會往那裏去。他的雙手一定會搭在那棵樹上,十指用力,前後搖晃,唯有這樣才能暫時止住顫抖。他活在畫裏,也活在那棵樹里,唯獨不在這裏。

我在等東角傳來曹奶奶的罵聲,然後我再過去。可是那個下午什麼聲音也沒有。我在老頭的房間裏等着,耳邊彷彿聽見遠處葉子紛紛落下的窸窣聲響,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到了傍晚,阿萍見到我時說曹奶奶午睡的時候走了。睡前她和阿萍講毛姆,說毛姆是個過度聰明以致刻薄的人,看着討厭又有點可憐。講完后她說,關於歐美文學,她沒有別的要說了。阿萍伺候她躺下睡覺,自己拆下窗帘去洗。老頭在窗下搖樹時,樓上的曹奶奶已經在夢裏走了。

沒了曹奶奶的罵聲,老頭從此變得肆無忌憚,一搖就是小半天,半棵樹的葉子都被他搖了下來。這時候我那兩個同事就沉默地站在老頭兩邊,像兩尊門神。他們身上有心率遙感監測之類的功能,一旦老頭身體指標異常,就可以馬上把他帶走,但賈老頭很爭氣,一次都沒讓他們出手。過了一周,這股勁過去了,他變得敷衍起來,每次都是手按上去象徵性地晃幾晃,肉眼可見地對這事失去興趣。又過了一周,下過一場大雨,他出不去門,斷了一天,從那以後就沒有再往那邊去,一天裏的大部分時間,他就在床上躺着。我邀他起來走走,去搖樹至少可以健身,保持肌肉活性。他說不用了,搖樹是一種猴生,躺在窩裏又何嘗不是呢。

他以驚人的速度衰老,消瘦,飯吃不下,話也不想說。我懷疑他時日無多,趁他還在,趕緊叫他看一眼我的畫,給點評價。這幾天我在他畫的樹榦上有樣學樣地添上自己畫的樹冠,用盡畢生所學,自覺效果還不錯。老頭一看,嘴裏含着的一口飯都噴出來了。他邊咳嗽邊說,這玩意畫得跟雞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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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不可能,我畫這樹冠觀察了幾天了,用色飽滿得很,怎麼看都不像雞爪。

他說不是雞爪,是雞抓,你這樹榦就不是自己的東西,硬添上個雞窩似的樹冠,看起來可不就跟雞抓的似的。說完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開始笑,笑了兩聲又開始咳,邊咳嗽邊大笑。我還沒顧上反唇相譏,他忽然噴出一口血,臉色蒼白如紙。幾個同事沉默地推門而入,把我拱到一邊。他們推着老頭的床,當場送進了急救室。

帶着遙感監測的AI護工救了老頭的命,但也救不了太久。老頭八十八高齡,肺部重度感染,剛進急救室就開始昏迷。院裏的系統按照規定程序打電話通知老頭的家屬,他兒子正趕回來,爭取見他最後一面。當天晚上我和阿萍在床前陪護,她上半夜,我下半夜,大部分內容是拉把椅子在床邊坐着,保持清醒。老頭插着氣管,身上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線,一半連着監視器,隨時觀察身體指標變化,一半是些管子,隨時準備在數據異常時加大強心劑等藥物的用量,延長壽命。我同組拿兩個同事在房間另一頭像鐵塔一左一右立着,等老人咽了氣,它們就上來把床單一卷,把人包在裏面抬走。

老闆說,我的任務是堅持到天亮,天亮了家屬就該來了,我要陪家屬說說話,展現院裏的人文關懷。在那之前我不能睡着,有監控拍着,怕引起商業糾紛。說完他就去睡了。我看他打着呵欠推門而出,竟然沒有跟着打。於是急救室里剩下我和床上老頭風箱似的呼吸聲,還有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響。指標尚算穩定,夜很漫長,我坐得腳發麻,起來走走。那兩個同事盯着我,他們的眼睛在夜裏發光,像某種梟,會錄視頻的梟。我繞着老人的床走了幾圈,假裝盯一盯指標,幫他掖一掖被角,在監控下完成護理工作。然後我又坐下,困意忽然涌了上來,我把剛才沒打的呵欠打了。

這時房間那頭的光滅了,我看見那兩個同事的眼睛閉上了。床上老頭的眼睛閉着,於是我也把眼睛閉上,現在所有人都在黑暗裏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有人咳嗽,然後是床架晃動的聲音,我睜開眼睛,老頭已經坐起身,手裏抓着一張畫。是我和他的畫。他睜圓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畫看。

說到底是葉子顏色不對,他說,不要用黃色,用綠色打底,加紅色調。

我說好,他又繼續看,看了一會還是不滿意,叫我拿筆來。我手邊不知怎的正好有支筆,就遞了過去。他接過筆,手一直在抖,幾次落到紙上又收起,好像怎麼用力都不對。試了幾次,他把筆和畫一齊遞給我,說這畫現在歸我了,他忘記怎麼畫了。我說這不叫忘記,你只是手抖,治好后又能畫了。他說忘了就是忘了,看完這畫,我想不起樹長什麼樣了。這樣也好,我這輩子不是畫樹就是晃樹,總跟樹打交道,現在我忘記了,我終於不用見它了,我把這輩子熬過去了,以後換你去見了。來,你扶我躺下。

我扶他躺回床上,幫他把被子蓋好。他看着我,眼底開始渾濁,嘴角慢慢浮起笑意。我說,堅持住,天快亮了,你兒子就要到了。他說,你是我的兒子嗎?我說,我是你的護工。他點點頭說,都一樣,然後就不再說話,把眼睛閉上了。我一直看着顯示器上老頭心臟的波動,五點二十分,他的心臟終於停止,所有儀器一齊發出蜂鳴,像送行的禮炮。我拉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護工捲起床單帶走了老頭的屍體,我走出急救室,打電話給老頭的兒子,告訴他不必過來,直接轉場去殯儀館。他很大意見,在那頭罵罵咧咧,但我沒有興緻聽,直接掛斷了電話。一直到早晨八點鐘,阿萍才在院子的一棵樹下找到了我,那時候我正抱着樹,感受粗糙的紋理貼在我臉上,像老人掌心複雜的紋路,心中生出無限悲哀,AI應該無法生出這種情愫。阿萍邀我請個假出去走走,路上陪她聊聊天,說點體育新聞、娛樂資訊,或者歐美文學,什麼都可。我答應了她,同時表示我想先去文具店,不知道它這個時間點開門了沒。我說我想去買一支筆、一套水彩,買一沓紙,也許還需要其他的一些工具。去文具店的路上我喋喋不休說個沒停,阿萍沒有問我買那些東西做什麼,但我忍不住想告訴她,如果可以,我還想告訴全世界的人。在早晨八九點的馬路,我用我最大的聲量宣佈,我現在想畫一棵樹。不僅是懷念一位故人,也想微不足道地挑戰下這個AI泛濫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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