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狩獵
北姑的黑夜總是格外漫長,而一到晚上雪山會更加危險,有野獸出沒,也有其他不能踏足的部落,松哲勸他們盡量不要在夜間外出,這樣一來,明若清的調查一直沒什麼進展。
不過,她和唐沂常常跟着松哲,耳濡目染之下,對部分異族習俗倒是略知一二,可謂難得的修行機會。
這日早晨,東方天際還是黑茫茫的一片,風雪中懸望千里,渺無人跡,所有聲音都消逝在沒有盡頭的遠方。過了半晌,當地面出現第一道晦明交疊的影子時,飛鷹鎮人相繼離開民居,高持火炬踩着前面同伴的腳印,緩慢而又堅韌地,從血液里就流淌着野性,是無需騎馬馳騁,也能在北姑留下最壯麗的畫面。源於一種默契和傳統,他們用古老的讚歌放鷹振翅,帶領他們走向更無垠的天地,於是日復一日,部落新的一天開始了。
北姑群山孤苦蒼涼,卻為飛鷹鎮抵抗了漫長冬季的尖風薄雪。明明雪山與草原大有不同,但鷹永遠都是藍天下最強悍的獵手,正如這些勇士的崛起,從未停息。
隊伍在潦倒的雪地中漸行漸遠,只剩那首低沉的讚歌隨着鷹翅振動聲傳入南初七的耳畔,像是一朝喚醒了靈魂,讓他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旋律,不自覺跟着哼唱了起來。
並非什麼神秘的儀式,飛鷹鎮人習慣早獵或捕魚,隨鷹出行是他們的日常罷了。因為天寒地凍,早起這件事變得十分困難,似乎在笑城都沒這麼早過。姜雲清原本聽不見歌聲的,但耐不住睡眠淺,枕邊人一動他就醒了,抬眼一看周圍全黑,脾氣再好也要惱火。
姜雲清討厭南初七惡毒的聲音,以及這極致的作息規律,蒙上腦袋免得自己忍不住踹他下床,“煩死了。”
“……我們崇尚勇武,會化身成鷹從你頭頂飛過,用狼的力量與敵人殊死搏鬥~”南初七越來越放肆,不得不說,他在彈舌方面挺有天賦,居然學會了松哲的族語,“閃電突襲,擊碎敵心……起——床!”
搭在腰上的腿瞬間收回,姜雲清忽感後背也涼了一截,知道是南初七掀開了被子,接着很快又把他重新裹緊。
南初七在讚歌聲中完美早起,少了素日裏的獃滯感,精神極其亢奮,就好比孤狼急切地想追上狼群的步伐,他驀然覺得他也是隊伍的一份子。
他悟了:“原來這就是信仰啊……”
姜雲清當然不願理解他所謂的信仰,拉下被子露出了被胖胖擠着的側臉,冷眼注視了許久。那恰到好處的肉感在白貓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溫馨,只是周身若有若無的低氣壓讓南初七不敢在這時候誇一聲可愛。
“對不起,我不唱了。”南初七識時務者為俊傑,立馬道歉,立馬圓潤地離開。
他腳踩便靴,從橫架上取下大襟狍服和黑犴背心,飛鷹鎮人在秋冬日常都是如此裝束,袍邊綉有八寶紋,前襟正中開衩,與雲中蒙服相似,不過更為厚重。仔細穿好后,再佩藍褐緞皮里金色腰帶,頭戴雙耳鹿帽,但帽檐下的長發未經束縛,只留幾縷辮髮垂肩,加以珠玉點綴,像當初在河仙城的狼族少主,凜冽肅殺,偏偏又帶了幾分艷色。他的容貌奪眼,確實很適合異族風情,姜雲清看了都恍神。
南初七英氣勃勃地站在炕邊,拿着面罩不停比劃,露出微微上揚的眼睛,看似尋求建議實則勾引:“我戴這個是不是更好看?”
這麼多年了,他愛顯擺的習慣還是沒改。
“嘖,太帥了,這衣服太——帥了。”南初七到最後也沒有戴面罩,因為姜雲清說再吵就真的踹死他。他識趣地放棄了扮演冷漠殺手或貼身侍衛的戲碼,隨即用這種方式希望從姜雲清的口中聽到一句誇讚。
結果姜雲清提醒他:“隊伍走遠了。”
南初七早起無非就是為了和松哲一起去狩獵,雖然不明白這件事到底有什麼吸引力,姜雲清現在只想好好睡覺。
“那不行,我得趕緊去。”出於一種望子成龍的心態,又或是純粹地嫉妒,南初七臨走前不忘把攤開肚皮的胖胖擄走,速度之快,害它一聲喵喵都來不及喊。
一出民居,月不能光,然而讚歌聲時時回蕩在北姑山谷中,是呼喚,亦是指引。南初七在狼山圍場未能大放異彩的遺憾,竟能在飛鷹鎮重新體驗一次,所以他覺得自己屬於這裏不是沒有理由,見雪山,尋着歌聲,他真的追上了那條長線。
當孤狼回到狼群,拄着木鷹杖的松哲有所感應,回過頭與隊伍末尾遙遙相望。
大荒沈沈飛雪白,就在這一刻,好像萬里之外的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松哲那短暫的回頭,前事不忘。
他驀地低聲笑起來,提杖繼續前行。明若清也往同一個方向望去,卻剛好被風雪遮住了視線,長長的隊伍后,她不知道松哲在看什麼。
可能是冰川凜冽讓松哲頓悟,又可能是那樣的人和景色本就不凡。松哲漸漸明白,山川曠野都被賦予了生命和靈魂,這裏是阿哥降生的地方,到處都有他的氣息。所以松哲相信,待雪鋪薄山,有碎玉聲,那一定是某人在與他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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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若清問他時,他的回答很有深意,像自省,也像傳學,總之不像在回答他到底看見了什麼:“從前錯怨天公,各有各的安排罷了。”
明若清沉吟片刻,思考着這句話的內涵。以松哲過往的經歷,其實不難猜出:“也是阿哥告訴你的嗎?”
松哲曾說明若清有冰雪之氣,如今一看果然不假,她竟懂得這場大雪帶來的聲音。他咧嘴笑:“是啊,阿哥還說,人一見雪山心就野了。”
所以北姑並不蒼涼,它有着野蠻的力量。
明若清點點頭,再次看向隊伍末尾。碎紙一樣的雪散開花影的痕迹,把人遠遠送過凝結的冰河,這回她看見了。
南初七突然很後悔沒戴面罩出門,就這一段路把他凍得鼻尖通紅,他趕緊甩了甩腦袋,慶幸還能和胖胖抱團取暖。再看半路碰上的唐沂,肩頭處灑滿了來不及融化的雪,顯得臉色愈加蒼白,站在風裏無端多了幾分憂鬱氣質,待停下來時才輕輕撫平。
“來了?”
“嗯。”唐沂的性子確實不活躍,但他現在僵着臉真是因為天冷,那條黑色抹額只是看起來暖和,其實也擋不住砸在鼻尖上的飛絮。
明若清見只有他們,猜到剩下三個都是不願早起挨凍的。她抬手摸摸唐沂順滑的外衣,嘖嘖稱奇:“這小貂,防寒又護身。”
松哲把火鐮和樺木獵刀分別遞給新來的二人,南初七發現這獵刀與別處的都不同,原來飛鷹鎮人製作刀鞘時,會在正面做兩個凸眼,用以插骨質筷子,刀鞘最上端還有銅環,是專門系在腰帶上防止打獵時掉落的。
唐沂接過狩獵工具,反而覺得奇怪:“剛好給我們留了兩套?”
明若清不能預料這幾位的行蹤,可松哲好像知道會有誰加入隊伍,所以一早就做好了準備。唐沂也不是在這上面疑神疑鬼,他驚訝於松哲的靈性,由北姑帶來的冰雪之氣具體為何物,自己果真還是要多加修行。
飛鷹鎮人狩獵是為了生活,自然少了在狼山圍場競爭的樂趣。相反的,一路上氣氛肅穆,除了深淺的腳步聲,或者風飄拂雪,松哲也不再和明若清攀談,因為隊伍已經踏入深山,這裏是神明的居所。
雪峰亘古蜿蜒,一座座白雪皚皚的叢山都是玉龍的龍鱗,而山谷就是大地的祭壇,蔚為壯觀。這時天光替換了點燃的火燭,沉寂的北姑也終於得以蘇醒。松哲細細感受着風帶來的回應,它靜默不語,卻尋着族人的氣息,追到了山的另一邊。
獵鷹折斷了枝丫,發出輕而響的雜音。在天地末端處,松哲帶領隊伍向山神上供,又或者說,他們更像是在探望舊友,沒有繁瑣的禮儀和規矩,只是齊齊把掌心貼緊胸膛,用這種方式告訴雪山他們來過。
起初三人都覺得“山神”是部落里虛無的信仰,來源於一種自然崇拜,松哲確實信奉薩滿教,可入口兩側皆有巨石坐鎮,經過多年的腐蝕已經和身後的雪山融為一體,徹底成了山門的象徵。
每當族人走到這裏,就能知道目的地還有多遠,但若是往前看見又一座巨石,便不能繼續走了。
松哲說,他們就是靠這些東西認路的。
如果沒有石頭和山門,他們會誤入別的部落。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松哲等人行完禮后,左側巨石忽然往下掉了一層雪,聲音十分突兀,卻也因此露出了它原本的顏色。明若清趕緊喊來唐沂舉高火把查看,她隱約看到,那失去遮擋的石頭好像是人的形狀。
這兩塊巨石端坐在此處,就像鑲嵌在雪山外的裝飾品,與山體難捨難分,總之絕不是鬼斧神工。因為明若清再仔細一瞧,還能辨認出它身上的服飾,即便歷經了風霜雨雪,依然掩蓋不住人為的痕迹。
奇怪。
為了敬奉山神建造石像本是件很合理的事,可松哲為什麼只單單提出是用來指路的呢?
而且按他的意思,山裡還有更多這樣的石像。
要不是方才的巧合,他們不曾看見積雪下的東西,只會以為這就是一道山谷入口。
南初七把鹿角帽蓋到胖胖頭上,正當另外兩人還在好奇石像的事時,他先發現了更值得探究的問題:“你們說,這時候出現極光是正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