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秋分(三)

第49章 秋分(三)

第49章秋分(三)

自家人說話,董老太太向來不去拐彎抹角。

“……你那位沈姓表嬸娘,雖說是咋咋乎乎慣了,看着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意思,心卻是不壞的……若是相處久了,彼此知曉了,又有這層親眷關係在,想必也並不會有那些烏七八糟的磋磨事。”

老太太同樣也直言道:“但磨合是少不了的……原與生人無異,忽而要成朝夕相對的自家人,自然不會是那麼容易的事。這其中的講究門道,大母之後再慢慢與你細說。”

“確也稱不上是十全十美的親事……”董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看着眼前聰慧靈氣的孫女,伸出一隻手撫了撫孫女的發,蒼老的眼中俱是愛憐:“真要大母來看,董修也好,旁人也罷,這世上能與我們德卿相知相配的男兒本就少之又少……”

“只如今家中這般境況,到底拖累了你的親事……”

貞儀抬起手,反握住祖母要垂下的手,輕輕搖頭,順勢靠在了大母肩旁。

橘子見到貞儀烏黑的眼睛裏有思索有茫然,似乎還有點不安。

老太太似乎能察覺到身前女孩子的心緒,語調愈發和緩了,話中所言卻是無法躲避的現實:“這世上很難有全然稱心的事,日子卻總要過下去……咱們女子生來身上便壓着一座大山,只能在這山下騰挪着活,你越是想站起來,越是想去看遠處,這山便越要壓得你喘不過氣來,若當真強撐着站得全然筆直了,只恐下一瞬便要粉身碎骨……”

“大母固然比誰都想要我們貞兒能自在一生,可大母說了不算,這世道說了才算。”

“大母也曾少年過,自幼便比旁人好強得多,我父親在世時,也常說我不比家中兄長差分毫,可那又能怎麼樣呢?還是一樣得活在那座大山下。”

老人說到此處,看着身前女孩子烏黑的發頂,眼裏泛起些微淚光,聲音里仍帶着愛憐的笑:“大母頭一回見着還在襁褓里的貞兒時,瞧着那雙葡萄似的眼珠子,心中既喜歡又可憐……待再大些,見你確是比旁的孩子有靈性有韌勁,便也不捨得太委屈了你,所以也就做主將你帶在身邊……但祖母年歲大了,不能一直帶着我們貞兒……”

“大母哪裏會不知道,你更喜歡你大父教給你的那些大滿之道……但這何其難,你大父他也並不知這對女子來說意味着什麼,他自成聖去了,可我們貞兒還得在這世上過活……祖母不比他們這些聖者來得高尚,只是想叫我們貞兒活得不那麼辛苦些。”

“攀高門,太辛苦。嫁入那清寒的儒家門第,縱是他們家資不多,苛刻管束卻不會少。董家的路走得雜,什麼都涉足一些,卻什麼都不算深,門第雖不貴,勝在既餓不死人,周遭也不會有人拿那些繁雜的規矩來壓你……慢慢磨合著過,日子總不會太差的。”

貞儀靜靜聽着祖母為自己認真謀划摹寫日後的話語。

橘子聽得出來,老太太已盡自己所能為來為貞儀安排餘生。老太太真是可愛可敬,但這世道真是無恥糟糕,十七歲明明正是學習上進的年紀啊。

這一晚,貞儀聽祖母說了許多。

隨着年歲漸大,貞儀近兩年才慢慢懂得,相比祖父,祖母才是這個家中最辛苦最操勞的人。

祖父教她立心,祖母幫她立世,而這二者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去向……誰更對一些,誰更錯一些?貞儀此時沒有答案。

而如何過好這一生,十七歲的貞儀亦無自己的答案,但貞儀知道,祖母是最懂她疼她最盼着她“好”的人。

貞儀也隱約能夠確定,好好聽從祖母的話,日子總不會太壞的。

想到這個“不會太壞”的日後,貞儀心中湧現一點無名的不甘,卻很快被洶湧的不舍所掩蓋。

貞儀反抱住祖母,終是哽咽着說了點任性的話:“大母,可是我捨不得您……也捨不得父親母親,大兄,大姐姐,還有靜儀他們……”

“傻孩子,且還有些日子呢,他們想將我貞兒就此留下,我這個做大母的還不答應呢。”老太太笑着抱住身前的孫女,像幼時那樣拍撫着:“成親是件大事,務必還得經過你母親點頭……三書六禮都不能少,兩家隔得遠,操辦起來,少說也要一兩載才夠用。”

又道:“且我還有些旁的打算……”

“雖說女子嫁了人,離家近也是遠,但蜀中的確是遠了些……”老太太抱着孫女,慢慢地說:“回頭大母帶你四處走一走,瞧瞧大母少年時待過的地方,爬過的樹……來日你若念家,便去那些地方看看,想着大母曾也是在這裏長住過的,興許心裏便能好過些?你說這法子可好?”

貞儀眼中又暖又澀,抬起臉來,問大母:“大母小時候竟也爬過樹嗎?”

“怎麼沒爬過,且是一把好手,你舅公他們都趕不上的……可是刮壞了好多裙子,夏日穿得薄,有時連肚皮都刮花了去,還不敢告訴大人!”

端坐着的橘子聽得肚皮有些火辣辣的疼,抬起一隻前爪,使勁兒低頭瞅了瞅自己毛茸茸鼓囊囊的肚子。

眼睛紅紅的貞儀跟着大母笑起來,將大母抱得更緊了些。

貞儀遂又跟着大母在董家住了一個多月。

這期間,橘子橫看豎看,只將董修看了個半順眼。若說樣貌為人,董修是很過得去的,待貞儀也很熱忱積極,看得出是真心喜歡,只這份喜歡里有八成是喜歡貞儀的詩詞,橘子曾跟着董修,發現他總將貞儀的詩詞帶給他的好友同窗們賞看,這在金陵算是大忌諱,幸而此地風氣沒那麼嚴苛,而主張為女子立傳的貞儀對詩詞外傳也並不忌諱——董修的好友們也對貞儀的詩詞讚不絕口,董修每每很覺得顏面光彩,待貞儀便愈發熱忱了。

但他對貞儀更擅長的算學感到無法理解,認為還是詩詞更叫人添光華氣韻,太深的算學枯燥而無大用,說起來旁人也聽不懂——

至於觀星,董修更覺得詫異了,還有窺筒,那些皆是洋人的東西,而今朝廷也並不鼓勵提倡這些,習來何用呢?此一點上,貞儀與他想法相悖,貞儀認為學術不該有東西方之分,而該融會貫通,且誰說觀星就是西洋的東西了?華夏先祖們早就在仰望頭頂這片星辰了。只是近朝來確實止步不前,所以更該緊追才對。

雙方意見不同,董修只是笑笑,並不如何在意。

橘子觀兩人相處,總覺得差了些什麼,常有種各說各話、淺嘗輒止的感覺。

橘子只將董修看了個半順眼,而董修的母親沈氏將貞儀從全不順眼也慢慢看得半順眼了,一日,又聽貞儀喊了聲嬸娘,莫名覺得這江南腔調倒也怪好聽的……人嘛,也不似她想像中那樣嬌貴挑剔難伺候。

且董家上下都很贊成這樁親事,沈氏遂私下給自己鋪了個名為“不想獨做惡人”的台階,送了只陪嫁鐲子給貞儀當作信物。

信物送出去后,沈氏便提議着早些定下親事,倒也不是她對貞儀這麼快就全然順眼了,只因她又找風水先生算了一卦,那位先生說她兒子須在二十一歲之前、也就是兩年內成親,否則將會觸上十年厄運,說不定還會有大災殃……沈氏對此深信不疑,所以這親事得趁早定了,早做準備才好。

十一月初,王家人便動身離開了蜀中。

今歲將終,按兩家大致的安排,親事怎麼著也得到後年春日裏了,信已傳回金陵,在蜀中過完春節再動身時間也是很充裕的,但董老太太另有別的安排——

老太太不欲直接回金陵,而是打算趁此再走一程路,從蜀中一路北上繼而東行,直到吉林。

橘子很擔心老太太的身體,老太太的飯越吃越少,即便是在蜀中這片鮮香熱辣的故土上也沒能喚醒胃口,倒是葯越吃越多了。

興許這也正是老太太執意繼續遠行的原因所在,想將所有能走的路都為家中蹚上一遍,也好不留遺憾。

往東北方向而行,先過西安府,再至太原府。

還在路上,還在家人身旁——於貞儀而言這便是最好的十八歲生辰禮。

當然,橘子仍抓了只鳥兒送給貞儀烤着吃,卻不是家雀兒,而是一隻貞儀也叫不上來的彩羽鳥。

貞儀摸着橘子的腦袋道謝,卻見那隻鳥兒還是活的。

貞儀這次未曾烤了來吃,而是養了起來,約過了七八日,等到鳥兒的傷養得差不多了,在徵得橘子的同意之後,貞儀將鳥兒放飛了去。

橘子雖然尊重貞儀的決定,卻有些不解,貞儀不喜歡吃這種鳥嗎?莫非是不適合烤着吃?但見貞儀站在原處,仰頭久久注視那隻高飛而去的鳥兒,橘子似乎隱隱明白了什麼。

雖已立春,太原府仍飄着碎雪,少女抬首望天,身上繫着的披風在風雪中拂動着,像是無法揮起的漂亮羽毛。

當日,貞儀的“手賬”末尾處,畫了一隻遠飛的彩鳥。

待這最後一場雪落罷,冰封之氣終於開始消融,萬物漸萌發。每前行一步,腳下便更添生機。

貞儀珍視着每一步,東出太原,途經繁華熱鬧的北京城,再過葫蘆島,登上碣石山,觀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渤海,后見延綿不絕的長白山脈——

貞儀書箱裏的稿紙越來越多,每一頁都被字跡填滿,其中除算學外,更廣涉星象、地貌,與物候氣象記錄。

這一路依舊在拜訪故舊,也依舊行醫治病,待到春去秋又來,貞儀也終於替父親將《醫方驗鈔》歸納完畢,共計三卷之多。單是“防病於未起”的醫理主張,便佔了足足一卷——橘子將此稱之為養生篇。

當貞儀將泛黃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又一次翻到“秋分”之頁時,這萬里之行的終點、也就是吉林密山府終於到了。

秋分時節的邊境已見兩分青黃交錯的蒼涼,這曾是王者輔被流配之所,也是藏放了貞儀諸多回憶與思念的舊匣故地。

故地重遊,自然要去見思念的故人,貞儀先隨着祖母和父親去了陳家。

至此,橫跨數年歲月的漫長的秋分時節結束了,貞儀的萬里之行也結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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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時來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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