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暑(二)
第36章大暑(二)
出了吉林,王家人一路南行。
大暑時節趕路,愈往南面去,一日愈熱過一日。縱然有心疾行趕路,馬兒也吃不消。
且王家兄弟顧及母親年邁,自不能像他們來時那樣不分晝夜而行,累了便宿在馬車裏應付了事。
一路上,王家兄弟盡心侍奉着母親,無論是悉心安排行路飲食還是照料老人情緒——前一件事兄弟二人做起來總是無可挑剔的,只是后一件常常出現顛倒之象,王錫琛與王錫瑞提及父親時總有無法壓制的悲痛湧上心頭,最終反而是情緒穩定的老太太安撫兩個抱頭痛哭的兒子。
如此宣洩地哭了約有四五場,兄弟二人才得以慢慢壓下外露的傷感。
王元的性格要比時下大多數人都要樂觀,除了起初流過兩場淚,後面倒是未曾再跟着哭了。但他並非感情淡漠之人,相反,他一路都在試圖將大家拉出這場陰霾,尤其總是想方設法地逗二妹妹開心。
晚間,王家人在一座小縣客棧內投宿歇息,房中悶熱,桃兒給老太太打着蒲扇,王家兄弟坐在一旁陪母親說話。
貞儀正沏茶,忽聽外頭傳來大兄的喊聲:“二妹妹,快出來瞧,有好東西!”
貞儀聞言好奇地往門外看,卓媽媽從外頭進來,笑着接過貞儀手裏的茶碗:“大公子不知是尋着什麼寶貝了,小姐瞧瞧去罷。”
得了祖母擺手准許,貞儀便趕忙出了客房。
躺在條凳上打瞌睡的橘子從凳上跳下,警惕地跟去——警惕王元不安好心,再捯飭出什麼東西來嚇唬貞儀。
“二妹妹,快瞧!”王元帶着貞儀來到客棧旁側的小道上,指向路旁茂密草叢。
貞儀看過去,眼睛被點點漂浮的螢光點亮,驚喜道:“是宵燭。”
宵燭,螢也,乃螢火蟲之別名。
橘子也很少見到這個,立時撲進草叢裏,抬起兩隻前爪捕螢,隨着橘子在其間撲跳,草叢中越來越多的螢火蟲振飛而起。
王元饒有興緻地撿了根小木棍,蹲身下去,戳掀起草叢下方的一層枯草,大量的螢火蟲頓時漂浮而出,漫天流螢,宛若星海。王元又掀了幾堆枯草,每每都有更多的螢火蟲撲出,橘子跑來跑去目不暇接,王元丟掉木棍,拍拍手起身,道:“都說螢乃腐草所化,果然不假!”
貞儀也伸手去抓,每每撲空,聞聽大兄此言,卻是認真糾正道:“雖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亦有言:‘大暑,初候,腐草為螢’——但此乃先人們的誤解,實際上螢便是螢,只是螢蟲之卵附於枯草之上,大暑時節卵化而出,故大暑時見螢。”
王元聽得新奇,讚歎道:“短短四年間,我家二妹妹竟已博學到了如斯地步,簡直是世所罕見之奇才!”
貞儀已不再是三五歲稚童,自然看得出大兄是在刻意誇張吹捧,不禁笑了,並下意識地道:“皆是大父所教——”
眼前漂浮的無數流螢似有一瞬停滯,貞儀臉上的笑意也隨之而滯,心緒也是一樣。
許多時候,貞儀都覺得自己聽進去了勸,認可了許多關於生死的道理,已經對大父的離去真正釋懷了,但諸如此類的失落哀傷,卻總還是突然出現。
當她讀書做題時,遇到不解之處,倘若百思不得解,便會下意識地想,不妨先記下,等大父回來后,她再去請教求解;途中見到新奇事物,總會下意識地轉頭找尋大父的身影;在客棧中歇息睡去時,忽聞得隔壁房內有老者咳聲,即會立即睜開眼睛,想着大父又在咳了,有時甚至起身披了衣要往外走;
上回在茶棚中歇腳,父親與一名行醫者交流醫理,聽那人提到醫治肺疾的良方,她下意識地一喜,忙喚“父親”,父親轉頭看來,她卻垂下了頭去。
如此種種,貞儀總要反應一會兒,才能記起大父已經離開的事實。
習慣總是先於理智,於是悲傷悵然便有了滯后性,如延綿多時的雨水,縱然雨停,濕痕仍在。
貞儀試圖與這諸多心虛並存和解,去直面它們,而非迴避,可這真的需要很多勇氣。
貞儀每每無聲擦淚時,便覺得自己的勇氣修行之路還很長。
橘子總能嗅出貞儀的悲傷,每當貞儀悄悄擦完淚,總有一團毛茸茸去蹭她潮濕的掌心。
(國慶節給祖國媽媽慶生去了,偷懶了兩天)短小的一章,晚些再更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