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慘變(下)
三哥面色通紅,憋了好半天,才道:“怎……怎也得讓他弟弟看上一眼吧?”
另一人皺眉道:“弄得大哭大鬧成什麼樣子,劉小三,你……”
話未說完,葉偶紅地聲音已經響起,道:“你們在外面吵什麼?”那人立刻道:“紅姐,劉小三把沙舞風帶來了。”
半晌沉默后,葉偶紅輕聲道:“那就讓他進來看看吧。他應當來看上一眼的。”
沙舞風沒來由地一陣慌張,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葉偶紅身為表面上的樓主,平時常在樓內走動,沙舞風倒也沒少見她,對她雖有敬,卻並無多大畏懼,今日不知為何,一聽到葉偶紅那略有些冰冷的聲音,便忍不住渾身發抖,如醉酒般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一把將門推開。
葉偶紅房內前廳中,放着一具屍體,那屍身上血跡斑斑,污了那身雪白的衣服。在屍體旁邊,放着一把黑柄黑鞘的劍,那劍鞘上也沾染了血色。
那正是一心想要振興沙家劍法聲威的沙行威,此刻,他那白靜的面龐已經變成了黯淡的灰色,那雙曾經能放射出令人膽寒光芒的眼睛,只是緊緊地閉着,永遠也不能再睜開了。
沙舞風怔怔地看着哥哥的屍體,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也化為了無盡的白色――悲哀的、傷感的、慘淡的白。那個喜歡拍自己的肩、摸自己頭、日夜督促自己練功的兄長,就這樣閉着眼,再不睜開,彷彿已不願多看弟弟一眼一般。
沙舞風的耳朵里有什麼東西在轟鳴着,那聲音震蕩着他的心。他突然間想起了小時候,朦朧的記憶中,母親被裝入棺槨中時,哥哥拉着他的手,強忍着眼淚,反覆對他說著:“不哭,不哭!”;一家人被趕出家門時,哥哥拉着他的手,反覆說著:“會好的!”;父親被草草葬下時,哥哥拉着他的手,告訴他:“你放心,有哥哥在,你永遠不會受人欺負!”
他們無家可歸,流落街頭時,哥哥拉着他的手,帶着他四處乞討,每次討得食物,哥哥總是讓他先吃;他們寄身於破廟、荒窯時,哥哥拉着他的手,給他講着沙家武功的精要,哄着他睡覺;當哥哥終於被晝星樓頭目看中時,哥哥拉着他的手,將他帶進了不透風、不漏雨的小屋裏;當哥哥第一次分到“紅利”,哥哥拉着他的手,帶他到城裏最好的鋪子,為他做了一身漂亮的新衣,而哥哥,卻還穿着那破舊的長衫;當哥哥的地位終於越來越高,哥哥又拉着他的手,將他帶到一個更大的屋子中,指着裏間的大屋,告訴他,從此以後,他就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了。
當時,他真的很想告訴哥哥,他不想有自己的房間,他還想和哥哥睡在一起,但看着哥哥興奮而充滿期待的眼神,他還是懂事地裝出一副萬分高興的樣子,好讓哥哥因此而欣喜。
如今,那手卻再不能動,再不能拉着他的手,引他向更幸福的未來去了。
彷彿大地開裂般的一聲巨響,從沙舞風腦海深處傳來,剎那間,他又重新回到了人間,回到了葉偶紅的小屋。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一下令他的雙眼模糊,他大叫着撲了過去,倒在哥哥的身上,用力地搖晃着他,大聲地呼喚着他,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沙行威一動不動――永遠都一動不動,他再不會責怪弟弟只顧看那些沒用的書,而不去練劍了;他再也不會拉着弟弟的手,給他以驚喜了;他再也不會驕傲地對弟弟說:“等着吧,我將來一定會讓沙家劍法名揚天下,一定會讓沙家重振聲威!”
葉偶紅站在旁邊,注視着痛哭的沙舞風,眼神卻是冰冷的。在她的旁邊,還站着三個衣着打扮各異的男子,其中一個頭髮長得將眼睛全都擋住的人緩緩說道:“老沙太大意了,結果先是中了暗箭,又被對方兩名高手合攻。我們當時都被纏住,沒能救下他。”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門外那些老字輩的刺客們聽得清清楚楚,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嘆息。
“他才被樓主賜予名號,竟然就遭此慘禍。”葉偶紅面無表情地說道:“真是太可惜了,這對我們晝星樓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損失。”
幾人一時默然無語,房內便只聽到沙舞風的哭聲。葉偶紅注視他良久,沖門外道:“老秦,這孩子的事,你好好安排一下吧。”
外面一個中年男子,立刻垂首應聲。葉偶紅又道:“王博,你安排一下老沙的後事吧。”外面一個矮胖的壯漢應了一聲,大步走了進來,拍了拍沙舞風的後背,道:“小子,別哭了,屍首不能老這麼放着……”
未及他說完,葉偶紅已擺手道:“算了,由他哭吧。”王博聞言連聲稱是,退在一邊,卻不知應如何辦才好。
葉偶紅身旁三人中一個身穿白衣,長得如風流文士一般的男子,身子突然一顫,隨即便如幻影般繞過葉偶紅,來到沙行威屍體旁邊,揮手一掌,打在沙舞風頸后,沙舞風的身子猛地一振,便撲倒在兄長屍體上昏死過去。
“你這是幹什麼?”葉偶紅不悅地皺起了眉,那男子嘿嘿一笑,道:“紅姐,我知道你願意聽這哭聲,但總不能讓他在這裏哭到天黑吧。”
葉偶紅微微點頭,冷冷道:“沒事了,大家都散了吧。王博,將他們送回自己的屋裏去,等他醒了,哭夠了,再給老沙辦後事。”
王博急忙上前,一手一個,將沙家兄弟倆拎起夾在兩腋之下,快步向外而去,屋中那三人魚貫而出,其他人待他們三個離開后,才依次離開。
此時正是上午,而“築月”或“幽清”樓的生意卻是從中午從開始,因此王博夾着兩個人一路小跑,卻不虞碰上任何客人。不多時,他便來到二樓沙家兄弟的房間門前。剛要推門而入,背後一隻手掌拍了他一下,他一回頭,見是那老秦,立刻恭敬地問道:“老秦,有事嗎?”
“這房間是給頂級刺客住的。”老秦半眯着眼,道:“現在老沙已經死了,再讓他的弟弟住在這裏,恐怕……恐怕不大合適吧?”
“那您的意思是?”王博謹慎地問道。
“不是我的意思。”老秦狡黠地笑着,用大拇指朝身後虛指了兩下,道:“是樓里的規矩。沙舞風的武功若是像他哥哥一樣,那麼就可以繼續住在這裏,可你我都清楚,這小子根本只能靠他哥哥養着,沒什麼本事。所以,他得把這房間讓出來,去住雜役的工房。”
“我明白了。”王博點了點頭,道:“那現在就把他們抬過去?”
“不行。”這時,一個穿着黃色長衫的年輕人,滿面得意地走了過來,狠狠瞪了瞪王博胳膊下夾着的沙舞風,道:“工房裏放個死屍,叫別人怎麼住?樓外的柴房不是閑着嗎?我看這小子也幹不了別的活,也就能燒燒水劈劈柴什麼的,就把他們送到柴房去吧。”
王博一怔,訝道:“小江,這……”
那年輕人沖老秦一笑,目光中亦透出狡黠,道:“老秦,這可算是對這小子開恩了――讓他一個人佔着柴房,卻與過去獨佔這裏差不太多,而且這也不違規矩。咱們總得照顧照顧死難兄弟的親人吧?”
老秦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從那裏,似乎讀到了什麼東西,於是嘿嘿一笑,道:“你小江都這麼說了,我就賣你個面子。王博,把他們送到柴房去吧。”
“是。”王博雖然心中覺得不妥,但兩人一個是“老”字輩人物,一個是僅次於“老”字輩的“小”字輩人物,哪個身份都比自己這個不老不小的要高,也只能老實聽話。他邁步剛要走,那小江突然道:“老沙的屍體老放在那裏也不妥,我看你也不用聽紅姐的,直接把老沙的後事給辦了吧。”
王博又是一愣,向老秦投去詢問的目光,老秦猶豫了一下,小江沖他一笑,道:“這種事,紅姐也就是隨口一說,你以為她這麼惦記這個小子?他只配乾乾雜活兒,用不了兩天紅姐就將他忘了。”
老秦一點頭,笑道:“也對。老沙的屍體老這麼放着,也是對他的不敬。王博,你把沙舞風送到柴房去,告訴我手下那些人,給他準備些日用之物,然後就把老沙的後事給辦了吧。”
王博應命而去,老秦見他消失在走廊轉角處后,衝著小江一笑,道:“小江,沙家兄弟怎麼得罪了你,你要這麼整治沙舞風?”
“還不是上次的事?”小江咬牙說道:“要不是這小子在旁邊叫喚,引得那小白臉警覺,我早已將那買賣辦成了!哪還會受紅姐一頓數落?”
老秦搖頭笑道:“老實說,你這傢伙的氣量可太小了。”
小江一擺手,道:“少啰嗦。我問你,你這麼急着讓王博將沙舞風送到工房去,是不是……”他邊說,邊用手指了指房門。
老秦面色一沉,道:“小江,你想說什麼?”
小江嘿嘿一笑,道:“咱們的規矩是,幫忙得一半,這種好事,兄弟既然見到了,就不能不幫忙,是也不是?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沙的錢嘛,你七我三,老沙的劍譜……咱們兄弟就一起研究研究,你看如何?”
老秦盯着小江的眼睛看了半天,才終於笑了起來,搖頭道:“小江啊小江,難怪你自加入晝星樓以來,升得如此之快,看來果然有兩下子!好,老哥就交你這個好朋友,咱們兄弟一起發財!”
兩人大笑了擊了下掌,然後推開那屋門,帶着滿臉的貪婪沖入了屋內。不多時,屋裏便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隨後便聽到那老秦驚呼道:“乖乖!果然不得了,這老沙竟攢了這麼多錢!”
小江笑道:“估計是留着給他和弟弟娶媳婦用的吧!”邊說邊在沙行威屋中到處翻找,老秦將沙行威的床幔扯下,將銀全放入其中包好后,也隨他一起翻了起來,兩人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未見到什麼劍譜,小江不由皺眉道:“劍譜呢?”
老秦快步而出,來到沙舞風屋中,一眼便見到那書箱,立刻呼喚小江過來,兩人將書箱翻轉,將書全倒了出來,仔細看了一遍,卻也沒發現劍譜。
兩人心有不甘地翻遍了所有屋子,但卻一無所獲,最後頹然坐在窗邊椅上,彼此對視着,異口同聲地說道:“難道在沙行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