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寶刀美人局(上)
明月東升,月光灑在水面之上,被河水抖散成無數碎屑,這些碎屑彼此相擁,不肯離散,卻在河面上化成巨大的月影銀輝,近處,起伏的波浪彈動着九天上月亮灑下的光,讓它們在水面上如繁星般閃耀、舞蹈,點點光芒直飛向夜空,卻不知是月亮將河水照亮,還是河水將月亮照亮。
岸邊的大寨,燈火通明,一隊隊警惕的寒水幫幫眾,不斷在寨中逡巡,將一座小院保護得風雨不透,就連只鳥,也休想飛近。
那正是寨中的客舍,此刻,沙舞風和他的三個徒弟,以及水月和沈氏父女,還有雲夢虛和郞歌,均坐在其中一間客舍的前廳中。
雲夢虛的眼睛依舊半眯着,盯住沙舞風,緩緩說道:“沙兄已經脫離了晝星樓?”
沙舞風點了點頭,道:“不錯。”雲夢虛問道:“那今後有何打算?”
沙舞風道:“聽天由命罷了。”雲夢虛終非相熟之人,沙舞風始終不敢盡信於他,聊到這等事時,卻只是虛與委蛇。雲夢虛也是聰明人,並不深究,只淡淡一笑,轉向郞歌,道:“郎兄,說起來,這些年你為天海鏢局做下不少漂亮的買賣,這恩情,也已報完了吧?何必還留在那裏,聽別人差遣喝斥?”
郞歌大笑道:“雲參軍可真是了得,把我這點事查得清清楚楚,佩服!”說著,連連拱手,卻不回答雲夢虛的問話。
雲夢虛輕輕搖了搖頭,道:“看來這官家身份,還真是累人,二位竟均不肯信我。罷了,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說了想說之話,立刻便走。”
沙舞風道:“雲參軍有話請講。”
雲夢虛一笑,道:“沙兄明明想問我,是不是要對付晝星樓,卻偏偏不開口直說。”沙舞風心事被他看穿,不由暗道聲慚愧,表面卻不動聲色,冷着臉不發一言。屋內其餘幾人,除沈艷兒外,均是江湖中人,對官府向來便有成見,只看着這三人對話,卻不願插言。沈德知沙舞風將來必要與晝星樓為敵,倒是盼官府也有此意,卻可助沙舞風一臂之力,但又深知若真與官府攜手,就算事成,將來只怕也要為江湖人所不齒,心中卻是矛盾之極。
水月道:“雲參軍方才把晝星樓和天海鏢局說成了寶刀美人,這小女就不明白了――其實與朝廷十率、十二衛相比,它們不過只是菜刀與村姑而已,有什麼值得一顧的?參軍大人如此說,卻令我等難以置信。”
雲夢虛道:“水幫主說得不錯,其實對這把殺人刀生出覬覦之心者,卻是另有其人,我只是不願讓它落入那人手中,才利用職權之便,設法對付晝星樓,只求能先其一步,將這刀毀去,令那人白做一場春秋大夢,也能救下無數人性命。至於天海鏢局,我只是怕它在我動手時,暗中相助晝星樓,所以只好也將它算了進來,一併剷除。”
眾人臉上均見驚訝之色,沙舞風與沈德更是大吃一驚,郞歌對此卻彷彿並不關心,嘿嘿一笑,道:“照你這麼說,我們天海鏢局和晝星樓是早有勾結的了?”
雲夢虛緩緩點頭,道:“具體的證據,目前雖半點沒有,但我相信我的直覺與判斷。”郞歌笑道:“雲參軍的直覺與判斷真這麼準的話,倒可以到雪原狼群里當個狼王了。”雲夢虛道:“郎兄說笑了。”郞歌立時接道:“不錯,確是說笑,可你們誰也沒笑,算我失敗。”
雲夢虛也不以為意,只看着沙舞風,緩緩道:“沙兄,晝星樓中曾有位使劍的高手,出手無情,從未失手,但約在六年前,卻突然銷聲匿跡,而你在與郎兄一戰時,曾問過他,天海鏢局是否曾殺過晝星樓第五星‘殺威神行’沙行威,我想,那人便是那位使劍的高手,而且還是你的親人。晝星樓行事隱秘,成立三十餘年來,從未有人從門中叛逃,樓內規矩必是極為嚴格,你卻甘冒奇險脫出,恐怕便與此事有關。由此可見,你也已經發現,晝星樓其實早在暗中與天海鏢局勾結,沙行威之死,卻是晝星樓的出賣,我說得不錯吧?”
從雲夢虛這一番話中聽得出,他對晝星樓內部之事,確是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卻能分析得入情入理,與實情絲毫不差,不由令沙舞風暗自心驚。他只覺若能得此人相助,破晝星樓,為兄長報仇,可能要容易得多,但此人太過聰明,又是朝廷的人,沙舞風對他卻不敢不防。
見沙舞風並不答話,雲夢虛微微一笑,道:“沉默有時是最好的回答。沙兄,我知道我的身份,令你不敢輕易相信我所說的一切,但我原也未打算能憑今日一番對話,說動你和郎兄助我一臂之力。我只是想將天下紛亂大事說給二位,二位將來打算如何做,卻與我無關。”
郞歌道:“天下紛亂大事?那與我們何干?”
雲夢虛道:“男子漢大丈夫,立於天地間,有所不為,也有所必為。郎兄當日一怒下火燒雲州錄事參軍府,為的又是什麼?那錄事參軍與山賊勾結,又與郎兄何干?”
郞歌眉毛一挑,道:“這事你也知道了?”
雲夢虛溫婉一笑,卻並不接郞歌的問話,而是將話鋒一轉,道:“各位,可聽過‘例竟門’這名字?”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一怔,沙舞風卻是心頭一震,沈德當日聽沙舞風提過這“例竟門”,此時不由望向沙舞風,卻立時被雲夢虛發覺。沙舞風只覺雲夢虛向自己望來,不由回了他一眼,兩人眼神交匯之際,沙舞風卻覺自己彷彿被雲夢虛的目光看穿了一般,情不自禁地移開了視線。
雲夢虛已知沙舞風聽過例竟門的名字,卻並不點破,接著說道:“各位自然應當不知,因為那並不是一個門派,而是當今聖上所設推事院之別名。那推事院實際便是座牢獄,位於神都麗景門處,而凡入其內而能生還者,百中無一,這才被朝臣們取那與麗景門相諧之音,私下叫成‘例竟門’,意為只要一入此門,例來都是生路將竟,死路將至。”
郞歌一撇嘴,道:“這等朝廷的事,與我們何干?”沙舞風卻盼他再說下去,兩眼只注視着雲夢虛。雲夢虛自然明白沙舞風的意思,道:“自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以來,每日最擔心的,就是天下男子因不服女子統治,而扶植李唐宗室,奪了她的權,所以時常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後來聽從魚保家之言,令天下人盡可風聞言事,密告當朝官員,所告屬實即獎,不實亦不罰,各州府縣郡還要為進京告密者準備車馬,告密其間給予五品官待遇,一時間,天下告密者雲涌而起,如潮之不絕。隨後,將魚保家製造的銅匭,設立於朝堂之外,告密者直接向內投書即可,卻為告密大開了方便之門。”
水月忍不住道:“這些我們都知道,那銅匭四面四孔,一孔用來讓人投獻贊頒之詞、求仕途之書;一孔用來投議論朝政之讕言;一孔投伸冤之狀;一孔用來投告密之信,本來也算是個好東西,可皇帝只重那告密之事,弄到後來,大家卻都忘了另三孔之用,專投那告密信了。”
雲夢虛點頭道:“水幫主說得不錯。這銅匭設立之後,天下告密之風大起,無數人因之家破人亡,包括那製造了銅匭的魚保家。但也有不少人因之平步青雲,其中有一個最了不得的人物,名叫來俊臣,他原本是一名死囚,因告密而起,漸漸被他攀上官位,辦了幾件大案,受到皇帝重用而不斷受到提拔,如今坐上了左台御史中丞的位子,成了皇帝眼前的大紅人,那推事院,實際便是他的天下。”
揭毅道:“來俊臣這人可是朝堂紅人,我等倒都知曉,只是不知,他原來竟只是一名死囚。”
孫知周道:“我聽說這來俊臣手段極是狠毒,看誰不順眼,便藉機滅人九族,說起來,似乎比皇帝還要厲害三分。聽說誰要是在官府門外喊上一聲:‘來大人到’,保管嚇得裏面的高官尿褲子。高官尿褲子,這種事可不得了,不過話說回來,普通百姓若是尿了褲子,也是一樣的不好看。普通百姓也是人,高官也是人,也得吃白米飯,這白米飯……”不及說完,旁邊的韋君茹早一腳過去,把後面的無數言語踩回他肚中。
沙舞風從未聽過這些,此時聽來,只覺膽戰心驚,暗想:“我原以為時下雖是女子當權,卻還是天下太平,卻不知,如今得勢的竟是這等人。”又想起那日在雲州錄事參軍府里,聽那錄事參軍所言,不由大感厭惡,心道:“若讓這等人得勢,天下還有寧日,百姓還有得好活么?”
正想着,雲夢虛已道:“豈止是尿褲子。凡夫但云做官好,卻不知,如今朝廷大臣每日上朝前,先要和家人灑淚道別一番,只因每人都不知自己進得朝去,還出不出得來。”
沈德訝道:“就是皇帝本人,也不能說殺誰就毫無理由地殺誰,這來俊臣有這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