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賣五娘

16賣五娘

眼見天氣轉涼,夏季甩了一個不長的尾巴,北方沒有過渡,幾乎戛然進入了秋季,在這個村子,這個季節正是播種的季節,家家戶戶忙碌了起來,翻土整地,稍微富裕的人家,有頭驢子跟着出力,至少能拉着小石磙壓麥種,白家之前也有頭驢子的,去年給賣了。

家裏的勞動力滿打滿算就倆,二叔和大郎,這時,白奶奶似才看見大郎的好,飯桌上偶爾能說幾句讓他多吃些的話,弄得大郎受寵若驚,幹活時當真使出十二分的力氣,短短几天,人瘦了一大圈。

種麥子不比南方種稻子複雜,耕和種是同時進行,拉着“鏹”走在田地里,這“鏹”似手推車,卻沒有車轅,底下是兩個尖尖的鐵頭,中間裝着斗,斗底開梅花眼,裏面盛着麥種,這傢伙結結實實,足有好幾十斤,按說應是用牛拉着,但窮苦人家哪裏有牛,也只能是人拉着。

一早吃完飯,實誠的大郎走到牆邊,下意識就要扛起鏹,二叔眼睛骨碌一轉,忙衝過去攔住他,雙手已搭在把手上,用一種近乎施恩的口吻說:“我來扛吧。”

大郎受寵若驚,身為小輩,哪裏敢讓長輩來扛,忙着上去搶,“二叔,還是我來吧。”

二叔這次不是做樣子,死活不撒手,最後才道明原因,“我來扛我來扛,你歇一歇,一會有力氣犁地。”

大郎見二叔這麼說,總算不再爭,只是他聽不出來二叔是在為一會的偷懶做準備。

二叔一個發力,就將鏹扛了起來,見他略駝的後背彎得更厲害,兩條腿都有些抖了,徐氏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只是她知自己男人的意思,倒沒有開口。

大郎背上麥種,倆人一前一後出去了,大郎對於讓二叔扛着農具的事頗不安,頻頻回頭看着,幾次開口欲接過手。

這個時候,白奶奶就會看着白鑫,嘆道:“三郎什麼時候能長大啊。”

也只有這個時候,曹氏才希望兒子成長得再慢一點,因為她捨不得自己兒子吃苦。

忙忙碌碌,全村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白鑫被白奶奶打發上了山,白鑫還樂不得了,每天敷衍應付,實際上偷偷存了不少香附子,又拿到縣上賣了兩次,且因全村忙着種地,沒人顧得上他。

七月十七這日,註定是個多事的一天。

那日一大早,白鑫就覺得不舒服,渾身的肉又酸又疼,腦袋昏昏沉沉,使不上力氣,同時,又有些心煩意亂。

曹氏一見自己兒子臉頰紅撲撲的,精神消沉,可唬了一跳,雖發熱是小病,可一個弄不好,就會變成大病,甚至要了命,她立刻找到了白奶奶,雖不敢讓她掏錢給兒子看病,可也能讓兒子休息一天。

白奶奶聽聞白鑫發熱后,先不是擔心,而是為有可能要花的葯錢心疼,再看見曹氏那張哭喪的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罵道:“窩囊廢,整天什麼都沒幹就病了,以後還能指他幹什麼?”

曹氏聽着那話難受,可也只能默默承受着,心中祈禱兒子平安。

白鑫躺在床上,聽着白奶奶不大不小的罵聲,心中也為這不爭氣的身體懊惱,他翻了個身,心中還是亂糟糟的,總感覺將有事發生,轉而他又怪自己胡思亂想,生個小病罷了,怎麼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三哥,你喝些熱水。”五娘雙手捧着一隻瓷碗走了進來,裏面裝了七分滿的水,她走的慢悠悠的,雙眼不錯神地盯着碗,只見裏面的水蕩來蕩去,幾次從邊緣滑過,五娘誒誒誒地叫着。

白鑫撐坐起來,好笑地看着她的動作,待她一走近,就立刻接過了碗,小口小口喝了,只覺得略微有點燙口的水順着喉嚨滑進肚子裏,暖了胃口,整個身體都舒服了些。

五娘坐在床邊,兩隻腳來回蕩着,看自己哥哥喝了水,本能地覺得鬆了口氣,為了安慰他,開始說道:“三哥今個好好歇一歇,明個就好了。”

白鑫還真是累病的,別人都把他的上山當成玩,五娘卻知道他每日有多辛苦,幾乎一刻不得閑,五娘人小,早受不了整日往山上跑,於是隔三差五才跟着上山一趟,多半是在家待着了,慢慢的開始學繡花了。白鑫的勞動量雖趕不上大郎,可別忘了這具身體也只是十二歲的孩子,哪裏受得了整日往山上跑。

白鑫自己也有數,點點頭,笑道:“恩,明天就好了。”

在床上歇了將近一上午,白鑫覺得好多了,身體的力氣漸漸回攏,許是早上只喝了碗清粥的關係,肚子咕咕抗議着,想着離中午吃飯還有段時間,白鑫趿拉着來到了廚房。

這廚房建在東面,窗戶開在西面,上午的時候陽光本就照不進來,再加上窗紙油糊上了一層油膩,走進廚房,就跟到了傍晚似的,烏漆墨黑的,好在白鑫也熟悉了,熟練地找到了案台,先捏了塊醬菜,又咸又涼,卻刺激着舌頭十分開胃,他覺得自己更餓了,於是摸摸索索又摸了個糰子出來,正要吃,就聽見外面傳來徐氏壓低的聲音,“娘,村裡來了個牙婆。”

白鑫立刻覺得心裏咯噔一聲,沉甸甸的烏糯糰子像是直接飛進了喉嚨,堵在了胸口。

白奶奶聽不出情緒地恩了一聲。

徐氏雖認為無人聽見,但還是猶豫一下,最後為了兒子前途,一咬牙,道:“您看咱家現在的情況,實在有些困難,家裏只有兩個男人種地,再加上他三叔的幫襯,可要養活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且二郎他還要讀書習字,來年還要考試,我看不如……不如將五娘賣了吧。”

白鑫感覺眼前陣陣發黑,白奶奶為了二郎,可是什麼都乾的出來的,三娘四娘有丁氏護着,徐氏自然不敢打她倆注意,那麼自然就盯上了最好欺負的大房,接下來,白鑫耳朵嗡嗡響,一直在心裏問着自己該怎麼辦。

白奶奶一點也不為徐氏的話感到驚訝,她雖然已經心動了,但到底是自己親孫女,還是有些異樣情緒,稱不上不舍,只是本能覺得沒到賣兒賣女地步。

徐氏見白奶奶沒立刻反駁,就知此事有戲,於是接着遊說:“這也是為五娘好,她在咱家,吃不飽穿不暖的,給她賣了,也是賣到大戶人家當丫鬟,那待遇,不比在咱們家好?至少吃穿虧待不了她,若是她有造化,說不準還能……到時,就是享不盡的福了。”

徐氏暗示地頓了頓,白奶奶聽懂了,白鑫自然也懂了,這一刻,他簡直氣炸了,都恨不得拿着生火棍照徐氏捅過去,他一直拚命讓自己冷靜,如果這會衝出去鬧翻了,以白奶奶那和人扛着的性子,一準發狠同意賣了五娘,白鑫綿長地吸了口氣,繼續聽下去,祈禱白奶奶拒絕。

“好吧。”

短促的兩個字打破了白鑫最後一點希望,白奶奶說的又急又快,其實她心中也還有些猶豫,但好像快速說出來后,就沒有反駁借口似的,“一會牙婆往這邊來時,我給她叫進來。”

“好!”徐氏聲音難掩喜悅,因為她已經預見家裏要有餘錢了,這錢能給二郎添一身體面點的衣服,省得他在同窗跟前沒有面子,但接着,她又問,“那大嫂那裏……”

白奶奶嘬了嘬牙花子,雖然平時將曹氏拿捏在手裏,任搓圓搓扁,但這事畢竟是賣曹氏閨女,白奶奶也有些怵頭,“待會吧,待會我和她說。”

倆人一前一後回了主屋,過了有一會,白鑫才重新找回自己感官,那一刻,他覺得四肢沉重,手裏的烏糯糰子不經意間已被他掐出幾個指洞,差點捏爛了。

白鑫一步步走出廚房,屋外陽光明媚,照在身上卻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木然地走到大門,走到門口,還沒踏出去,就被身後響起了蒼老聲音叫住,“三郎,你這是去哪?病了怎麼不在床上好好歇着?”

白奶奶的聲音近乎溫柔,若是平時,沒有賣五娘的契機,白奶奶絕對對他橫眉冷目怒罵一番,不是罵他裝病,就是罵他貪玩。

白鑫僵硬地轉過身體,眼中幾乎映不出白奶奶五官,只知站在屋檐下的乾瘦老太太,渾身透着不懷好意。

白鑫眼中漸漸恢復清明,他露出一個譏諷笑容,甚至他在心中已經大笑起來——你們越是想要什麼,我以後越是極儘可能毀了。

白奶奶見三郎古怪地笑着,有些心虛,仍沒罵他,“乖,病了進屋躺着,晚上奶奶給你煮個雞蛋。”

這話要是讓曹氏聽見,八成能喜極而泣。

“奶奶,我好了,我才想起來,昨天虞小寶約了我,您不說要討好他嗎?我爽約就不好了。”白鑫的聲音毫無起伏,劃破這乾燥的空氣。

他甚至忘了偽裝說辭,以至於他的話都有點不像是十二歲孩子說出來的。如果沒有賣五娘的契機,白奶奶聽他這麼說,一準以為他今天是裝病,但此刻,白奶奶巴不得白鑫不在家,似乎這樣就能給曹氏孤立起來,她擠出一個僵硬笑容,忙說:“好好好,去吧,去和小寶玩吧,平時太拘着你了,今天多玩會吧。”

白鑫轉回頭,臉上笑容瞬間消失,眼神陰霾得讓人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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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香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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