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家
盛夏,晨曦初起,天色如撕不開的煙雲,朦朧一片,村西邊一戶人家早已燃氣了炊煙,嗆人的煙味從廚房湧出,廚房門口站着一個老婦,被煙嗆了一口,咳嗽幾聲,然後忍不住罵罵咧咧,“懶骨頭,這麼晚才起,耽誤了我二郎的早飯,我饒不了你。”
灶台前忙碌的是個中年女人,一身打着補丁的衣服,只見她臉色蠟黃,眉頭緊鎖,兩眉間刻着深深的皺紋,顴骨高高隆起,她麻利地往鍋里舀上水,然後又走到另一邊,用骨節突出的手指捏起了糰子,盆里也不知是什麼面,和她身上的衣服一個顏色,灰撲撲,像摻了灰,她有點委屈地解釋,“娘,昨晚三郎又發熱了。”頓了頓,快速瞥了眼門口,聲音不自覺小了些,“娘,能給三郎煮個雞蛋嗎?”
老婦人像是踩着尾巴的貓,嗷地一聲叫了起來,指着女人罵道:“你還有臉說,那個喪門星,光是抓藥就用了三個錢,還要吃我的雞蛋?我告訴你,家裏的雞蛋都是給二郎留着的,三郎想吃,你自己給他下去。”
女人忍不住抖了下,頭壓得極低,要擱平時,早不說話了,可她心中記掛著兒子,咬了咬牙,臊紅着臉,聲音帶着哭腔,“娘,三郎也是您的孫子,您不能偏心,他病剛好……”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婦人尖利的聲音打斷,她啐了一口,渾濁的眼睛惡狠狠瞪着廚房裏彎腰駝背的女人,“呸,能怪我偏心嗎?三郎是個什麼東西?能和二郎比?我們二郎是讀書人,往後要考狀元的,你家三郎病歪歪的,養的大養不大還是回事了!”
女人哭了起來,她姓曹,十五歲就嫁到白家,二十年來侍奉公婆,操持家務,盡心儘力,無一偷懶,卻始終不得婆婆喜歡,她想起了亡夫,眼淚越發洶湧,卻不敢發出聲音,抿着嘴極力忍耐着,淚水順着臉頰滴進盆里,溶進了麵糰,她幾乎看不見了,雙手還在機械地包着糰子。
她雖沒哭出聲,但老婦人還是眼尖發現了,一看見這個大兒媳受氣包的模樣,心中的火噌噌往外冒,“一大早就哭哭咧咧,喪門星,一屋子喪門星。”
老婦人還沒罵完,從西廂房裏又急匆匆跑出來一個年輕女人,女人臉上有些慌張,路過老婦人的時候,喏喏喊了聲,“奶奶。”
白奶奶在她身上掐了下,又指着廚房,“還不趕緊去幫你娘做飯,一家子懶骨頭,大郎怎麼娶了你這麼個懶婆娘。”
年輕女人幾步走進廚房,匆匆洗了手,也跟着包起了糰子,中年女人低垂着頭,小聲問:“滿娘,狗子昨晚睡得咋樣?”
被喚作滿娘的女人幾不可見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個鬆口氣的表情,小聲說著,“狗子這幾天睡得可好咧。”
她說的本來很小聲,但清晨太過安靜,還是被門外的白奶奶聽見了,一瞬間,她臉拉的老長,咬牙切齒道:“那小崽子死不了,全家都被他剋死,他也死不了。”
廚房裏的婆媳二人頓時不說話了,滿娘紅着眼圈,縮着肩膀低頭專心包起糰子。
老白家就在罵罵咧咧中迎來了新一天。
十一歲的白三郎默默從床上爬起來,屋外灰濛濛的,像是傍晚,他眼中沒有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靈動,黑漆漆的眼珠子,沉穩安靜,他本是一商人之子,和父親走南闖北販香,途徑江西時遇上了強盜,被亂刀砍死,原本他也姓白,單名一個鑫,如今的名字卻是叫白三金,有點微妙,死後莫名附身在這個鄉下家庭的三郎身上,真正的白三金,怕是已經魂歸地府了。
裏屋的門被推開,走出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看模樣有十三四,雙眼死氣沉沉的,如口枯井,比白三郎這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還要顯得老氣,她懷裏還抱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睡眼惺忪,拱着腦袋往姐姐懷裏扎了扎,稍大點的女孩走過來,先是將小女孩放到床上,然後順勢摸了摸白三郎的腦門,鬆了口氣,“總算退熱了,三哥,你和五姐再睡會,我去幫娘和大嫂的忙。”
小女孩滾上床,往白鑫身邊挨了挨,白三金忍不住摸摸對方的臉,眉眼變得柔和了些,這個白五娘的模樣像極了他前世的妹妹。
稍大的女孩見狀就往屋外走,她是白家長女,女孩里排行老大,人喚白大娘,她走到門口,正好和從旁邊屋出來的男人碰頭,那男人也就二十歲出頭,身長七尺,滿臉憨厚,一看就是莊稼男人,他懷裏抱着一個布皮包裹的小娃娃,見了自己妹妹,喊了聲,“大姐,起了啊,你進屋看着狗子吧,我去幫忙挑水。”
白大娘往廚房的方向看了眼,這院子小,一眼就能瞧見廚房,只是裏面烏漆墨黑,連盞燈都不點,她將視線轉回自己侄子身上,破舊的布皮下露出一張白白的小臉,淺淺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小手小腳不安分地動着,像是在做夢。
白大娘熟練地接過狗子,輕手輕腳抱着回了屋,白大朗大步流星往院子裏走,白家奶奶看見他后,習慣性地罵了幾句,白大朗臉上反而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挑着水桶出門了。
這些就是白家大房全部的人了,白老爹一年前去世,正好是狗子出生那天,於是白奶奶便將狗子視為瘟神掃把星,白家大房全都是懦弱的性子,前幾天狗子生辰,真正的白三郎失足落水,白奶奶更加不待見大房了。
白鑫聽着屋外白奶奶罵罵咧咧的聲音,咬了咬牙,沖重新進屋的白大娘道:“大姐,你再躺會,我出去幫娘忙。”
白大娘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去幫娘吧,三哥,你看着狗子和五姐。”
白鑫卻先一步從床上蹦下來,雙腳伸進地上的鞋裏,蹭了幾下,三步並作兩步出了屋。白大娘也不敢真的躺下,抱着狗子坐在床上,一隻手輕輕拍打着,眼神獃滯地看着某一處。
院子裏,白奶奶正撅在雞圈裏挨個摸屁股,那些個母雞頓時發出咯咯咯咯不滿的聲音,白鑫看了眼靠近西面的那間正房,故意邁着重重的腳步,啪啪啪一下是一下,白奶奶也聽見了背後的動靜。
“奶奶!”白鑫一聲大喊,音量堪比公雞打鳴,饒是白奶奶知道身後過來個人,也嚇了一跳,雞圈裏的母雞似乎也被嚇到了,響起了更急促的咯咯聲。
白奶奶直起腰,狠狠瞪了眼白鑫,“作死啊,喊什麼喊!”
他笑嘻嘻地往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喊:“娘,大嫂,我來幫你們了!”
“你回來!”白奶奶一把抓住了白鑫的衣服,沒好氣道:“大娘呢?讓她出來幫忙,你一個小子,進什麼廚房?”
白奶奶重男輕女厲害,白鑫因模樣不錯,是大房中唯一一個不惹白奶奶過分厭惡的人,當然,這也得看和誰比。
白鑫這會像是聽不清的聾子似的,說話很大聲,轉過身往前傾了傾,大聲道:“大姐看着狗子了。”
白奶奶佈滿褶子的臉頓時拉的老長,嘴裏嘀嘀咕咕罵了幾句,然後又順勢掐了掐白鑫的胳膊,喝斥道:“你說話這麼大聲做什麼?”白奶奶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白鑫的音量在別人聽來已經是喊了,在白奶奶聽來也只是稍微大聲點。
白鑫感覺胳膊上傳來一陣鈍疼,白奶奶不止掐,還捻着肉轉了個圈,他連忙往後躲開,雖逃離了魔爪,可皮肉上的疼痛卻慢慢擴散開,他臉上笑容不變,聲音比剛才還大,“奶奶,自從我落水以後,耳朵就聽不大清了。”
廚房裏的白母曹氏聞言,臉上露出個擔心的表情,而她的兒媳婦滿娘,因想到了小叔子出事是哪一天,於是將頭壓得更低。
白奶奶離他近,就是再耳背,也被他震得發鳴,又要順勢掐幾下,白鑫卻早已躲開了,白奶奶粗聲粗氣道:“你趕緊把院子的地掃掃,一家子都不省心。”
白鑫拿起放在牆邊的大掃帚,刷刷刷掃了起來。
白奶奶往屋裏走去,也順勢看了眼靠近西邊的正房,眉眼輕輕舒展開,嘴裏念叨着,“今天五個雞有蛋,晚上給二郎煮個雞蛋吃。”她一點不覺得當著白三郎的面說這些有什麼不妥。
白鑫早就麻木了,甚至根本不會覺得委屈,他冷哼一聲,心裏像是燒起一把虛火,不是氣的是餓的,吸吸鼻子,聞到了從廚房傳來的熱氣,帶着糧食的香味。
他拿着掃帚舞到了正房門口,一邊掃,一邊唱了起來,“殺了茼蒿割了裁,吃了羔兒荷葉在……”
唱了沒幾句,左側的正房門就被推開了,從裏面走出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女人,一邊走,一邊摸摸鬢上的發,看見白三郎后,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那口氣比白奶奶還衝,“三郎啊,我說你這大清早的瞎叫喚啥呢?不知你二哥還在睡覺了?”